第三章:入戲2

素末當機立斷地閉了嘴,一句話也沒敢說。

江玄謙這才愉悅了一點兒。當然,這點兒愉悅也隻有在他身邊跟了兩年多的素末才看得出來,要換了別人,估計這老狐狸情緒都七上八下過好幾回了,也沒人能瞧出一絲絲端倪。

他法外開恩地招招手:“過來吧,給你看點兒東西。”

那本《老子》被反扣著放在書桌上。在《老子》的旁邊,是江玄謙工作用的iPad。

素末依言過去時,就見他劃亮了iPad,屏幕上出現一張奇怪的照片:看上去像是對著沙發的某一角拍的。

“這是……”

江玄謙劃動長指,照片往左移,緊接著,出現了第二張照片。

那是一個U盤,孤零零的一個U盤,映在iPad的屏幕上。

莫名其妙。

素末看了半天也沒弄明白江禽獸招她過來的用意:“一張沙發和一個U盤,你讓我看這個做什麽?”

“圖二是U盤沒錯,”江玄謙將照片又移到了上一張,“可圖一,你確定看到的隻是沙發?”

“嗯?”

朽木不可雕啊,江玄謙搖搖頭,沒拿iPad的那隻手扣住她腦袋,按著她的後腦勺將她的臉對向自己:“想來是關先生魅力太大,把我們末末迷得七葷八素,才害得這本來就蠢的腦子現在更不靈光了吧?”

素末:“……”

“胡說什麽呢?”她臉一紅,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心虛的。

她跟關競風本來就什麽都沒有,不過是為了嗆一嗆那囂張的尹娉婷,才合著在眾人麵前排了一場戲。眼前這禽獸何等精明,能看不出來嗎?

“我和關先生其實——”

“我沒興趣聽你倆的故事。”

素末:“……”

那到底是誰先開始的話題?幹嗎還開始這話題?莫名其妙!素末簡直無語:“那你說,圖一到底是什麽?”

“你跟著關競風回豪朗想得到什麽,這照片裏就是什麽。”

“啊?”這下再也顧不得氣惱了,素末看向第一張照片上的紅光,“你是說……”黑色皮沙發,某個角落裏,一個微型監控器正吐著紅色的光,“你是說,這監控器就裝在事發當晚的包廂裏?”

“沒錯。”

“不可能啊,關先生明明說……”

他眼睛微眯了眯,這下素末就算是腦子反應再遲鈍也看出來了,這人雖然老是自己“關總”長“關總”短的,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一點兒也不想從她口中聽到關競風的名字。莫名其妙!

素末訕訕然地咬住了唇。

江玄謙這才滿意了些,鬆開扣著她後腦勺的手,指向iPad:“豪朗這種等級的娛樂場所,當然不可能在包廂裏明目張膽地裝監控。可老板不這麽做,不代表他下麵的人也不做。”

說著,他將iPad上的照片再往右劃,第三張照片露出來了:“還記得她嗎?”

素末一看:“豪朗的夜總會經理?”

“沒錯,正是那個用DR香水的夜總會經理。不過付冉去找當事人時,這人就已經不在了,知道為什麽嗎?”

素末搖頭:“為什麽?”

“因為,那監控器正是她裝的。”

這下子素末更蒙了,噴DR香水的夜總會經理在包廂裏裝了監控器,然後,小冉去找當事人時,她就消失了——什麽邏輯?

“我不理解,你說得再明白一些好嗎?還有,這監控器和豪朗怪事有關係嗎?不然你為什麽說這是我想要的?”她絮絮叨叨問了一堆,好半天才見江玄謙張了張他那尊貴的嘴。

可尊貴的聲音實在小,素末聽不見:“你說什麽?我剛沒聽清楚。”

“我說,你和那姓關的到底是什麽關係?”

素末:“……”

難怪她會沒聽清楚,人家這邊談著U盤監控器呢,他倒好,莫名又轉到了那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上!最緊要的是,剛剛是誰說自己“沒興趣聽你倆的事”的?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江老板,我們在講正經事!”

“我很正經啊。”江老板聳聳肩,一隻手順勢關上了iPad,“你也知道的,我這人沒什麽優點,就是對一起工作的夥伴比較上心。什麽時候我的工作夥伴傍上了關競風那樣的青年才俊,還在餐廳裏你儂我儂,恩愛秀了我一臉……”他俯下身,那雙桃花眼逼至素末麵前時,她突然心驚地發現,裏頭偽善的溫和統統消失了。

素末心頭一凜。

然後,聽到男人陡然冰冷的聲音:“你今晚,簡直是在秀智商下限。”

“你!”素末臉暴紅。

“怎麽,生氣了?”

她咬著唇,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襯著暴紅的臉頰——不,不是氣的,而是昧著本意演了一出可笑的大戲後,被不留情麵地拆穿後的羞窘。

這人明明一開始就想笑話她,卻偏偏要佯裝成好心人,先逗逗她、說點她想聽的話,將她引入自己一手編出的迷局後——不好意思,爺現在不想逗你了,迷局至此為止,當然,謎底你也別想聽。

可惡!而更可惡的是,江禽獸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還是那樣含笑地看著她,看著她又羞又惱,整張臉都漲紅了,看著她忍無可忍地轉過身,大步地朝門口走去。

“我話還沒說完,你想去哪兒?”身後傳來禽獸涼薄的聲音。

“不關你的事!”

“確定不關我的事?”他微笑,“好吧,是不關我的事。不過寶貝兒,別怪我沒提前通知你,這門一踏出,後果可是得自負的。”

溫和的威脅從身後傳來時,她已經握住了門把。

後果自負?嗬,好一個後果自負!

門把拉下,大門打開,身後江玄謙已不再說話了,可身前傳來了大驚失色的叫聲:“啊——”

素末被嚇了一跳,就在門被拉開的那一刻,兩道身影順著房門滾了進來,咚!跌到地上。

門外,有人偷聽。

一老一小,原本偷偷摸摸地趴在書房門上,這會兒大大咧咧地摔到了地上,姿勢出奇統一,模樣出奇滑稽。

那老的穿一身正裝,滿頭花白的頭發被梳得整齊又時髦;那小的有一頭又細又軟的黑發,卻配著兩顆象征著混血兒的深褐色大眼,眨呀眨,眨呀眨,眨到他家老爹的臉上時,又心虛地擠出一記又萌又蠢的笑:“Hi,爹地!”轉過臉,再看向素末:“Hi,末末媽咪!”

素末簡直無語:“鍾先生,你怎麽又帶著睿睿偷聽?”

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這老先生麵上看著優雅又紳士,完全是典型的傳統英式老管家,可兩年來接觸越多,素末便越發現這家夥不僅“偷聽癌”晚期,還總喜歡拉著睿睿一起偷聽她和江玄謙講話!

不過被偷聽的另一名主角卻毫不驚訝,就像早算準了門外有人般,江玄謙勾勾手,順勢吩咐起老管家:“鍾先生,把手機給我。”

“好嘞。”鍾先生優雅又抱歉地朝素末一笑,隨即,又恢複了他那英式管家的優雅,優雅地起身,優雅地從口袋裏掏出一部手機,同時不忘拿出消毒濕巾擦了擦,“先生,手機在這裏。”

從容不迫,恭敬自然,就仿佛他趴在門上偷聽,其目的也不過是隨時等待主人下令。

主人:“替我接到Joe那邊。”

“好的,先生。”鍾老頭兒笑眯眯的。

一來一去,配合度高得讓人無力吐槽。

電話很快被掛到了大洋彼岸,不過不知是時差問題還是Joe那家夥正春風得意馬蹄疾,鍾先生握著手機聽了大半天,也不見有人接。

小朋友已經悄悄地爬了起來,趁著他家爹地不注意,一步步往素末身邊挪。這還不止,挪到了之後,這家夥還得將小小的身子往素末懷裏黏,軟綿綿地抱住末末的手,軟綿綿地操著他那口不標準的普通話:“末末媽咪別生氣,我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我們隻是擔心你。”

“擔心?”江玄謙睨了眼他那吃裏爬外的好兒子。

他爹好好的一個大活人立這兒,小東西理都不理,一個勁兒地跑去擔心別人。江禽獸笑睨著素末:“你倒是把我兒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話音涼涼的,素末哪聽不出這話裏的諷刺,不過小朋友倒是聽不出,還笑眯眯地回他爹地道:“因為睿睿喜歡末末媽咪呀!媽咪身上好香,就像是集中了全世界所有的花香。老師說,這叫‘媽媽的味道’!”說著,小手還軟乎乎地抱著素末的腰。

熱情洋溢的告白染紅了素末的臉,真是既好笑又無語。偏偏這小家夥還要纏著她:“末末媽咪,你今天還沒給我檢查作業呢,今天老師讓我們折一座房子,然後說,今天不能再讓爹地簽名了,要媽咪簽哦,因為她都不知道媽咪的名字呢!”

江玄謙似笑非笑地盯著素末,就想看看這丫頭準備怎麽回。

不過沒等到她回,鍾先生已經將電話接通了。江玄謙接過時,就像是想到了什麽,並沒有直接將電話拿到耳邊:“對了,剛剛你不是問我豪朗夜總會經理裝了監控後就消失是什麽邏輯嗎?我現在突然有興致告訴你了。”

見末末眼底瞬間亮起了希望的光,他滿意道:“因為監控器的像素太高,把包廂裏的人都拍得太清楚了。Joe高價買下監控錄像後,以防萬一,也為了監控器裏的人不找那夜總會經理麻煩,親自將她送出了國。”說罷,他微微一笑,看著素末如夢初醒的臉,“沒錯,這就是Joe突然‘出差’的原因。”

素末:“你的意思是,錄像已經在你們手上了?”

他卻不再回答了,隻是將手機移到耳旁:“你在電腦前嗎?對,就是那個裝監控錄像的U盤……嗯,把視頻刪了。”

“江玄謙!”他說什麽?刪了?真是要瘋了!

素末趕忙跑到他身邊,伸手就要搶手機:“別這樣!”

可電話已經掛斷了。

她想搶過手機讓Joe別胡來,可這人“高抬貴手”——真的是高高抬起了他的手,欺負素末個兒矮似的,故意將手機舉高。於是一高一矮在那兒搶著一個小小的玩意兒,場麵甭提有多生動。

鍾先生沉默,江睿沉默。一老一小忙低頭,不敢多看這慘不忍睹的畫麵一眼。

三分鍾後,江玄謙垂下手,攤開素末的纖手,將手機放入她掌心:“來,隨便打。”

混蛋,這時候打還來得及嗎?素末恨恨地瞪著他,禽獸!

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用付冉的話來說,這丫頭就是在最憤怒的時候永遠說不出一句話來,因為腦袋一片空白,可憐的腦容量隻夠她生氣,於是永遠任人欺負,永遠要到爭吵已經完了、最憤怒的時候過了,才如夢初醒地反應過來自己有多蠢,懊惱得恨不得能拉上對方重新吵一次。

當然,永遠也吵不成。

此時的素末就是這麽個狀況,氣得眼睛都紅了,可偏生江禽獸沒有一丁點兒愧疚,反而愉悅地摸了摸她腦袋:“傻孩子,做什麽非得挑釁我呢?惹得我不痛快了,你以為,我能讓你痛快?”

“所以你把我叫進來,就是要證明你不痛快了我也別想痛快,是嗎!”

“不然呢?”

混蛋!她氣得發抖。就為了證明自己狂跩酷炫的本領,他就把她想要的東西取回來,當著她的麵摧毀!混蛋!

睿睿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看著看著,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手,軟軟地喊:“末末媽咪,別生氣了……”

結果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江玄謙的目光就遞了過來。陰陰的,涼涼的,充滿警戒味道的目光。

老管家生怕這倒黴蛋會被彈成炮灰,速速拉起小朋友的手:“寶貝兒,睡覺時間到咯!”

可寶貝兒哪舍得離開他媽咪,他甩了甩手,想將鍾先生甩開。

那邊某禽獸的目光仍灼灼,這邊鍾先生無語凝噎:“乖了,鍾爺爺今晚給睿睿講個睡前故事——不,講個大道理好不好?”

“什麽大道理?”

“來,一邊走一邊說——欸,真乖!”

江玄謙這才收回目光。

睿睿已經被拉離了素末身旁,江玄謙又露出了自己那衣冠禽獸的微笑,言下之意,現在就我們倆了,沒有了靠山,來,我們來算總賬。

誰要和他這種人算賬?

“江先生,我和你無話可說。”

“那不妨聽我說。”

“沒興趣!再見!”認識以來第一次,素末這麽大逆不道地回懟她的投資人。

懟完後,憤怒地轉身,準備跟在那一老一小身後離開。

可腳才剛邁開,那鍾老頭的“大道理”便悠悠傳了過來:“鍾爺爺的大道理就是,睿睿長大以後,可千萬別學你末末媽咪。”

素末不由得頓住腳。

當然,江玄謙也聽到了,不著痕跡地走到她身後,似乎也挺好奇這老頭兒的高見。

睿睿:“為什麽呀?不是應該別學爹地嗎?他那麽可惡!真的,超可惡的!”

江玄謙的唇角抽了抽。

鍾先生說:“你想啊,爹地雖然可惡,可那也是因為媽咪太好欺負了,所以他才能動不動就欺負她啊,對不對?”

“對。”

“所以,睿睿以後是想當那個欺負人的,還是想當那個被欺負的?”

“欺負人的!”

素末:“……”

江玄謙:“……”

多麽言簡意賅的諷刺,素末轉過頭,冷冷地看向小朋友口中的惡人:“中國有一句古話,不知江先生想聽不想聽,”當然她不會讓他有機會說出“不想聽”,口吻諷刺地接下去,“上梁不正,下梁歪!”

江某人的眼睛眯了眯。不過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哪有那麽容易動怒的理?連正麵回應她的挑釁也懶得回,這混蛋隻閑閑地叫住老管家:“鍾先生。”

“是。”鍾先生停住腳。

“從明天起,你可以回英國了,我會在Rye買一棟小房子,讓您老人家安享晚年。”

素末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禽獸說了什麽!

可讓她更不敢相信的是,劇情竟然就在下一秒呈現讓人氣到發笑的大反轉——

隻見老管家的唇角抽了抽,然後,優雅地鬆開小朋友的小手,優雅地回過身,優雅地朝他家先生鞠了個九十度大躬:“先生,我收回剛剛的話。”

再轉過身去,老頭兒蹲下身,很認真地看著小朋友:“睿睿長大了應該學爹地,因為爹地紳士、睿智、長得帥,可受女孩子們喜歡了。你看,就連那個漂亮又有名的網紅尹阿姨,都成天黏著他不放呢!”

江睿:“……”

素末:“……”

江某人呢?就見他微微一笑,看起來似乎挺滿意的樣子:“時間不早了,帶睿睿去睡覺吧。”

素末:“那我的視頻……”

他聲音輕柔:“刪了。”

她真是要被氣暈了!

轉頭,憤怒地越過這老中小三人,素末氣呼呼地往自己的房間走。

不客氣的關門聲傳來時,江玄謙收起了捉弄神色,回頭吩咐鍾先生:“讓她給我在家躺三天。”

“啊?”

“為什麽呀?”一老一小同時出聲,前者鍾先生,後者江小睿。

江玄謙走出書房:“你媽咪前幾天才在學校裏暈倒,你說為什麽。”

“啊!”這一回,當江小睿還維持著緊張兮兮的神情時,鍾老頭已經由緊張轉成了正常,然後,一臉了然地搖起頭:“嘖嘖嘖……”

嘖嘖嘖,這先生哪,讓他老鍾說什麽好呢?

睿睿還要纏著江玄謙問他媽咪的情況,鍾先生卻直接將他拉離了現場:“你爹地現在正在氣頭上呢,別去惹他。”

“誰說的?爹地明明在笑呢!”

“是啊,氣笑了。”

“關總這麽不知情趣,還讓女朋友走路回家”“還是兩人濃情蜜意,嫌車程太短,幹脆改成了一起散步”“什麽時候傍上了關競風那樣的青年才俊,還在餐廳裏你儂我儂,恩愛秀了我一臉……”——嘖嘖嘖,瞧這話說得……多酸哪。

隔天一早,素末從樓上下來時,老鍾剛好將他的圍裙摘下:“尹小姐來得正好,可以吃早飯了。”

萬花莊園裏隻住了四個人,可每一個早晨,拜醉心於烹飪的鍾先生所賜,餐桌上永遠擺著超過四人份的美味早餐:清粥小菜、炸油條、鹹香腸、牛角麵包、茄汁黃豆、素末和小朋友的熱牛奶,再來一壺江玄謙喝慣了的金駿眉,中餐西餐,配著從窗外射進的晨光,以及桌上還沾著晨露的鬱金香,整張餐桌美好得令人食指大動。

可素末的食指卻不動:“不了鍾先生,我急著去上課,就不吃了。”

“可先生剛替你請假了呢,你們輔導員說,這三天你都不必去學校了。”

素末原本想摸一摸睿睿那柔軟的頭發,聽到這話,生生停下了動作:“請假?為什麽要請假?”

“因為小姐在學校暈倒了呀!”

很快她就反應過來了。當然,沒有多想,素末甚至連看也不看那始作俑者一眼,便轉身走往了另一邊:“那我去調香室。”

“可先生說,調香室外麵的花圃要重新翻,這幾天就不開門了。”

“那、那我去小冉那邊。”

“付小姐已經飛去米蘭了呢,說是意大利那邊有場秀,江先生讓她去看看。”

太過分了!一大早讓人飛米蘭?這是想讓她無處可去嗎?

昨晚被硬生生壓下的怒氣瞬間又騰起,素末氣憤地瞪向餐桌最尾端的男人。

可人家還是該看報看報,該喝茶喝茶,最多不過是對著鍾先生吩咐一句:“別讓尹小姐吃油條,她今天上火。”然後,繼續喝他的紅茶。

見鬼的上火!

素末氣炸了,二話不說,直接扭頭上樓。隨後任鍾先生任睿睿連番上陣請她下樓來吃飯,她就是一句話:“我不餓,你們吃吧。”

早上,中午,晚上,第二天……始終如一。

第三天中午,當鍾先生再一次收到那聲“我不餓”之後,老頭兒終於憋不住了,踱步到他家先生身邊,畢恭畢敬地建議道:“尊敬的先生,我說,要不然您就把東西給尹小姐吧,看她天天這麽不吃不喝的,胃哪能受得了啊?”

那時江玄謙剛用完了午餐,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聞言隻是翻了麵報紙,淡淡道:“別理她。”

“可是……”

“幾歲了還像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一樣,以為鬧一鬧,想要的東西就會主動飛到她手上?”

“可她最近身體真的很虛弱啊,先生又不是不知道她才剛暈倒過。”

“是,我知道。”

“那……”

“不止我,鍾先生你也知道,不是嗎?”

“哈?”什麽意思?

江玄謙冷笑了一下,這會兒終於擱下報,正視他的老管家:“鍾先生,有時候我還真挺想知道,給你付工資、買衣服、發紅包、挑保健品的究竟是那丫頭,還是我。”

“先生您說什麽呢!”鍾先生差點兒跳起來,“我老鍾以自己的人格發誓,老鍾對先生絕對忠心耿耿,天可明鑒!”

“哦?”還以自己的人格發誓了,可見這年頭人們對於“人格”二字的理解有多蒼白。

他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垂頭繼續看報,不理那老頭兒了。

於是冷戰繼續,隻因男主人不管不問的態度,自然,晚餐時眾人也不可能在餐桌上見到素末的身影。

是夜十一點,莊園上下如往常般,很準時地滅了燈。

可不同於往常的是,理應萬籟俱寂的一樓餐廳今夜卻是熱鬧得很。盡管大廳燈已滅,可向來隻有鍾老頭兒掌管的廚房裏,依舊有隱隱的光亮,以及……隱隱的人聲。

“餓著了吧?慢慢來慢慢來,這邊還有好多呢。睿睿你別忙活了,那些薯片巧克力你末末媽咪沒興趣。”這是鍾先生的聲音。

很快,另一道溫柔的女聲也響起:“是啊睿睿,別弄了,快過來吃餛飩。”

廚房裏一片其樂融融的溫馨樣:老中小三人正圍在小桌旁,中央一鍋熱氣騰騰的餛飩。江小睿還想到房裏拿他的那一堆零食,好在素末及時製止了:“乖了,我們吃餛飩。”

“可人家想吃巧克力……”

“但是吃了巧克力,餛飩就會吃不完哦。”

“既然吃不完,怎麽沒人想到來邀請我?”旁邊突然插進來一道不屬於三人的聲音。

小朋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還拖著他那口半中不洋的普通話軟綿綿地回:“才不會吃不完呢,人家是David(大胃)……”可一邊回,一邊往聲音的發源地看去——咚!下一秒,勺子落地。

站在廚房門口的高大身影,背著光,噙著笑,抱胸倚在那兒,不知已經盯著這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看了多久。

“爹爹爹、爹地……”小家夥臉綠了。

不止他臉綠,同桌吃飯的兩個大人臉也綠了——

“先先先、先生……”

“怎麽,半夜三更見鬼了?”那身軀慢悠悠地踱到這邊來,踱到三人旁邊,拉出椅子,坐下。

中午才豪言要以人格來發誓的鍾老頭兒立即站起身,江小睿也跳起來,隻剩下素末呆愣愣地僵坐在原位——嘖,瞧這孩子臉白的,真像是見了鬼。

這隻“鬼”舒舒服服地往座椅靠背上靠去:“繼續啊,怎麽就不吃了?”

鍋裏還嫋嫋地騰著白煙,細聞下去,有瘦肉混合小白菜的氣息,還有一點兒香菇味、一點兒芹菜味、一點兒紅蘿卜味,餡裏還擱了少許料酒和幾近於無的四川幹辣椒粉。

酒香寧神又助眠,最適合深夜,可惜素末不喜歡,於是老管家又添入了白胡椒粉中和。

白胡椒粉與四川幹辣椒辛辣,吃多了會影響調香師的嗅覺,於是老管家下得少之又少。

可不就是最標準的“尹素末的晚餐”嗎?

這下人證有了,物證亦在,江玄謙似笑非笑地睨向尹素末:“不是在鬧絕食嗎?”

素末的臉“轟”一下,紅透了。

徹徹底底結結實實地紅,比那晚被他說“你今晚蠢得像豬”時還要紅。那時的紅是被氣的,可這會兒的紅——就像是你睜著眼睛說瞎話卻被當場戳穿,那樣尷尬。

素末羞憤欲死。

江玄謙閑適地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命令道:“閑雜人等回房間睡覺。”

三人幾乎同時鬆了口氣,無須提醒,自動將“閑雜人”的高帽往自個兒腦袋上罩。

鍾先生先走了一步,緊接著,小睿睿也屁顛屁顛地趕上去,可就在素末跟著起身,準備溜上樓時,他卻揚起手:“你留下。”

“我?”為什麽?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江玄謙看穿了她心思:“你是閑雜人等嗎?”

“我……是啊。”素末心虛得不敢大聲說話。

這等心虛助長了禽獸的氣焰,他冷笑:“懶得和你計較!”

熱餛飩的香氣撩人,一點兒一點兒地撩動著人的胃:“去,給我盛碗夜宵來。”

素末迅速轉過身,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此等劇情此等場景,隻要讓她離開江禽獸一秒,一秒鍾都好,素末都能大大地鬆一口氣。於是在櫥櫃前,她磨磨蹭蹭地多待了幾分鍾。因為這個人的潔癖,萬花莊園裏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餐具,用好幾分鍾磨磨蹭蹭地找出了他的餐具後,素末又磨磨蹭蹭地替他舀了碗夜宵。

奉上禦膳後正準備溜,誰知這家夥就跟後腦長了眼似的,敲敲身邊的位置:“坐。”

“我……有些困了。”

可是,可是——幾乎就在她話音甫落,一道丟人的聲響就從素末的肚子裏鑽出來,“咕”——聲音響亮,不容忽視。

江玄謙玩味地挑起一根眉:“餓了?”

“我——”

“咕——”

話未說完,又一道丟人的聲音傳出,再一次!

真是夠了!這該死的胃,她知道它已經從下午餓到晚上了,可是現在這關鍵時刻,在這關鍵時刻,這家夥到底要害她丟臉丟到哪個份兒上才夠!

素末羞愧欲死,他倒好,一點兒也不客氣地當著素末的麵取笑完人家後,明知道她餓,又拿起湯匙,輕輕舀動著熱騰騰的餛飩湯。誘人的香氣慢慢地從碗中騰起,一點兒一點兒地,鑽入了人的鼻子。素末伸起手,死死地按住自己那不安分的胃。

江玄謙好像覺得她這行為挺有趣:“這麽按著,它就不叫了嗎?”一隻手將碗捧起,一隻手仍握著湯匙,他朝她轉過來,“來。”

素末瞪大眼——那麽近的距離下,這人竟然舀了一勺餛飩,將湯匙移到她唇邊:“吃。”

“你、你……我……”素末驚呆了!

江禽獸在做什麽?他他他……他在喂她?用他的專用湯匙?明明受潔癖驅使,這人的專用餐具一天不知要消毒多少次,可這下子,他竟然將自己的禦用湯匙“分享”給她?

不,不不不,這隆恩她萬萬受不起!

素末往後一退:“你、你……你有潔癖,我不敢!”

“現在沒有了。”

“明明就有!”

“對你,沒有了。”湯匙更近一步抵到了她唇邊,帶著主人無與倫比的決心,“來,張口。”

她真是要崩潰了。

美食就在唇邊,皮囊下的胃更是餓得“咕咕”響。江禽獸法外開恩讓她享用他的禦用餐具:“乖,張口。”

素末:“……”

“別讓我說第三次。”

這、這……這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啊!素末心驚膽戰,最終還是屈服在禽獸略帶威脅的笑眼裏,張了口。

結果一口美味吞下肚後,下一口又送上來,貼心地送到了她唇邊:“再吃點。”

一來一去,也不知幾個回合後,她再也吃不下了,江玄謙才從餐桌上抽出紙巾,輕柔地替她擦拭起唇角。服務到位,全五星好評。

可越是到位,她心底那點兒不安就越強烈,江禽獸從來不會無緣無故當好人的,尤其在她夥同著鍾先生和小睿睿一起來騙他後,這家夥怎麽可能就這麽放過自己?

“好吃嗎?”男人的聲音在靜夜中響起,輕柔得如同他擦拭的動作。

“嗯……”

“比中午的那一餐還好吃嗎?”

素末頓住,就聽他閑閑道:“沒記錯的話,我們末末中午吃的是肉醬通心粉吧?”

目光沉沉,眼睛裏含笑。那一道笑,太出色太耀眼,耀眼得讓人一個不小心,就要沉溺到這虛妄的夜戲裏。

可還好,在沉溺前,她聽到了他接下去的話:“早上十點吃早飯,下午三點吃午飯,晚上十二點吃晚飯。三餐之外,清晨起床時還有一盅人參茶,因為鍾先生說,尹小姐你前幾天才剛暈倒,得好好補充下體力。不過人參茶的味道尹小姐又覺得苦,所以睿睿那吃裏爬外的小家夥就每天屁顛屁顛地貢獻出他的巧克力——我記得沒錯吧,尹小姐?”

素末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難看,而且他每說一句,那難看的程度就上升了一分:“你、你怎麽知道?”

“在這個屋簷下發生的,你覺得有什麽我能不知道?”他微笑,柔軟的餐巾紙已經離開了她唇角,取而代之的,是他略有薄繭的長指,一根,一根,爬上了素末發燙的臉頰,“知道嗎,在這個莊園裏,從公共場地到我的書房,一共安裝了十六個監控器。”

素末的心突然間劇烈跳動起來,卻不僅僅是因為覆在唇邊的長指。

“所以,真是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呢,寶貝兒,你在這兒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實都發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劇烈跳動的心口突然“噔”一聲,漏掉了半拍。她臉上原本還填滿了赧意,可此時,赧色褪盡,隻有白,隻剩下可怕的蒼白,軟弱無力地耷拉在這一張臉上。

不是為了三餐,和鍾先生和小睿睿也沒有任何關係了,她想起了那一夜,因尹娉婷因那家子人而難過得無法入睡的那一夜,她偷偷下樓,趁著暗夜,摸入了他書房……

“那一晚……”

“我看到了。”

素末如置身冰淵。

臉上的長指自她的唇角開始,一點一點,一寸一寸,撫上了她臉頰。指尖下的這一張臉輕輕顫動著,男人的聲音輕柔得近乎魅惑:“怎麽,冷著了?”一邊說著,溫暖的掌心一整個包住了她臉頰。

可是,更冷了。

夏夜三十九度的風裏,她冷得連心髒都在顫抖:“你知道我……”

他點了點頭。

素末說不出話了。那麽久了,住到這莊園裏已經那麽久了,她每天小心翼翼地藏著掖著,可結果,他還是知道了。

暗夜無聲,萬籟俱寂,所有該喧口而出的話都哽在了喉頭——你知道我是誰?你知道我是誰的女兒?你知道我進書房是為了找你父母的資料?你知道……

“你是蘇微然的女兒,我是江振華的兒子,”黑夜中最終有聲音響起,卻不是她的,也不再含笑,“調香界裏最有名的奸夫**婦的兒女,竟然就這麽聚到了一起,末末你說,是不是天意?”

那年她聽說小冉被大名鼎鼎的C&J聘為服裝設計師,在替好友高興之餘,素末問出的第一個問題是:“C&J的創始人是不是一名叫江玄謙的英國華裔?”

“咦?你怎麽知道?”付冉吃驚,以她對末末的認識,這家夥的世界裏除了調香就是調香,哪裏會懂什麽C&J創始人?

素末說:“那年在收拾媽媽的遺物時,我發現那名被汙蔑說和媽媽一同殉情的調香師,他的太太曾經給我媽寫過一封信,信中說到調香師還有個兒子。後來我花了很多時間,查到了一些關於調香師兒子的信息。”

付冉大愕,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好友的意思:“那、那個兒子……該不會就是江玄謙吧?”

素末默認了。

“你為什麽而去?調香?挖掘真相?還是說,隻是為了接近一個與你有著同樣命運的男子?”因為那一番對話,在正式入住萬花莊園的前夕,付冉曾經問過她。

那時的她說:“我想調香,也想要一個真相。”

“你為什麽還要待下去,既然莊園裏沒人願意提那一樁往事,你為什麽還要待下去?為了他?”一年前,付冉又問過她。

“我想再等等,再找機會試一試。”

“你為什麽還要待下去?末末,你不對勁,你看他時的眼神不對勁,你對他說話時的表情不對勁,他摸你頭發摸你臉頰時你的臉紅得根本不對勁!末末,其實你喜歡他,是不是?”

真相被揭穿時,如同一塊欲結的痂突然被掀開,血肉模糊。

她無法否認,盡管一開始,素末怎麽也不願意承認。

可是小冉說:“末末,你騙不了我的,你的眼睛裏全是他,你自己難道沒發現嗎?”

原來喜歡一個人,就是閉著唇鎖住心,也會有溫柔一點兒一點兒地從眼睛裏溢出來。

勢不可擋,無止無息。

“那他呢?”

“他?他不喜歡我吧,從一開始就說得很清楚了啊,我們隻是工作關係。小冉,他不喜歡我,也永遠不會喜歡我。”

因為他是江振華的兒子,他不會,不想,也不能……喜歡我。

窗外的風刮起,天氣預報說,今天夜裏到明日的清晨,閩南一帶將會有台風過境。

“我不相信謠言,我媽媽和你爸爸,江玄謙,他們絕對不是那一種關係!他們是最純粹的合作夥伴,他們都是世界上最高尚也最偉大的調香師,江玄謙,他們倆——”

“好了,回去睡覺吧。”

“江玄謙……”

“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沒什麽好提的了。”

“江玄謙!”

他打住話。

“江玄謙,可是還有一件事。”

那夜關競風的話言猶在耳,盡管這幾天來,她始終死死壓抑住自己奔騰的心緒,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尹素末你別亂想”“尹素末關先生他說的絕對不可能”,可就在這一刻,在這兩三年來始終小心隱藏的秘密被他輕描淡寫地揭開時,有什麽東西“啪”的一聲,在她腦中輕輕地裂開了。

江玄謙本已經準備離開了,他將被末末吃得見了底的餐具放到水槽中,鍋碗瓢盆全留著讓鍾先生收拾。可她卻用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止住了他的步伐:“你生氣了,那天在餐廳裏看到我和關先生在一起,你生氣了,對不對?”

江玄謙不語。

黑暗如磐,再一次展現它吞噬萬物的魄力:一個男人因為一個女人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而生氣,這是為什麽?按照無數言情小說偶像劇裏男女情感的發展模式,一般男人會在這等場景下生氣,能是為了什麽?素末鼓足了勇氣,急匆匆地將這句話拋出來,可拋出之後,換來的隻是滿屋子的靜默。

一記雷打過,廚房裏的小燈暗了一下。明與滅之間,一萬種訊息越過他的臉,她看不清那上頭一閃而逝的情緒,她隻聽到自己急如擂鼓般的心跳聲:“江玄謙……”

良久,他說:“是。”

他說,是。

氛圍不知怎麽的,突然又沒那麽沉重了。好像壁燈重新亮起,人間萬物便又重新明媚了起來。

壁燈亮,光線起,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男人扯開微笑的唇角:“當時的確是有些生氣的,沒想到被你給看出來了。”

外頭狂風夾暴雨,而廚房裏,他聲音低柔得不可思議。

素末的心跳突然間變得好虛弱:“為、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他頓了一下,“末末,關競風是我的策劃對象。”

那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了下去,原本那麽亮,亮中帶著驚訝、歡喜與希望——那種小心翼翼的、害怕多流露出一點兒歡喜就會害美夢化為幻影的、近乎絕望的希望,用盡了所有虔誠才求來的希望,漸漸地,一點兒一點兒,自眼瞳裏消失。

真是個孩子,歡喜也歡喜得直白,失望也失望得直白,連掩飾都不知道掩飾一下。

“末末,”他站起身與她拉開了點距離,“答應我一件事,別和他走得太近。”

“因為你那個策劃嗎?”

“對。”

她低下頭,無聲地笑了。尹素末啊尹素末,看你問的是什麽傻話。不然呢?不然還能是什麽原因呢?比如他不喜歡關競風?比如他為了你好認為關競風不適合你?比如,比如他愛你?

夜色沉如死,黑黢黢地映著眼前男人挺拔的輪廓。素末的聲音響起來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麽:“不可能在一起的,怎麽可能在一起呢?”她失神地說,“再怎麽說,他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啊。”更不是我喜歡的人。

最後一句話,她留在了心中。

“好孩子,記住你的話。”滿意的語氣,這是江玄謙上樓前的最後一句話。

窗外的風雨開始肆虐了起來。

隔天果然就是台風天,各大中小學校一大早便下了緊急通知,說為確保學生安全,全市停課,具體的上課時間待定。

倒是整夜沒合眼的素末清醒得出奇。

不用上課的台風天,很難得地也不想去調香室,於是泡一杯熱可可,在房間裏燃一點兒前陣子調製的西柚味精油,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外頭狂暴的雨。

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她舉著手機,聽付冉從城市另一端傳來的聲音:“扯淡吧他,他和關總能有什麽關係?還策劃對象呢,我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相信!”

付冉口吻斬釘截鐵,素末沉默了許久,才淡淡道:“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可不管信不信,他願意傳達出的信息就是這個,不是嗎?

小冉在掛電話之前又說了一句:“江老板那種老狐狸,十句話裏沒準兒連一句都不是真的,末末,你別往心裏去”

她笑了笑,其實心中倒是想著,這一次,她寧願他說的不是真的。

手中的可可不熱了,素末掛了電話下樓,到廚房裏重新燒水,想再泡上一杯。

江玄謙就坐在大廳的沙發上,台風天裏也不出門,一個人坐在那兒看書。

如是從前,平平常常的什麽也沒發生的從前,她十有八九會泡杯熱飲,找本書,坐到他身邊一起看。然後沒多久,就會有一道不用上課的小身影冒出來,不找他爹地,卻是乖巧地黏到素末身邊:“末末媽咪,我想聽故事。”

她貪戀那樣的溫暖,嵌滿了人間煙火味,世俗,卻幸福。

大廳裏突然響起了手機鈴聲,沒多久,她就聽到江玄謙接電話的聲音:“怎麽了?”

不知來電者是誰,也不知說了些什麽,沒一會兒素末又聽到他獨特的低沉嗓音:“行,我讓人去接你。”像是含著笑,掛了電話後,江玄謙又抬高聲音喚老管家道:“鍾先生,讓司機去江大接尹小姐回家。”

尹小姐?

原來是她。

尹素末小姐就在家中,鍾先生自然不會混淆了此“尹”和彼“尹”,隻不過那句“回家”……

老頭兒納悶地踱步到沙發旁:“先生,恕老鍾蠢鈍,回的這個‘家’是指?”

素末不由得豎起耳。外頭也不知什麽動靜,好半天都悄無聲息的,最終江玄謙的聲音傳了進來:“算了,送她去咖啡館吧。”

“先生的包廂嗎?”

“嗯。”

她捧著馬克杯的手忽地一陣痛——

“啊!”短暫的驚呼聲很快就消失在自己的舌底,素末咬住唇,怔怔看著被燙紅了一片的左手。

“怎麽了怎麽了?”鍾先生迅速出現,麵色緊張,卻似乎還帶了點兒做壞事被撞到的尷尬。

可素末看上去比他更尷尬:“沒、沒事,剛倒水時不小心打破了杯子。”

馬克杯碎在了地板上,深褐色的**開始漫延,就像一個醜陋的傷口。她聽到鍾先生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瞄一眼外頭無動於衷的江玄謙。

同根所出,相煎何急?

是啊,明明是同根所出,為什麽卻會有現下的場麵?素末突然覺得好可笑,這一切都太荒唐太可笑了,竟然是尹娉婷,怎麽會是尹娉婷?怎麽會?

她逃也似的上了樓,將自己鎖進房裏。

窗簾大喇喇地拉開著,透過落地玻璃看出去,世界依舊一片白。幾分鍾後,在那片白茫茫的暴雨中,一道優雅的黑色身影走出了萬花莊園,朝著咖啡館走去。

她閉上了眼睛。

付冉說江玄謙這人十句話裏沒準兒一句都不是真的,素末無從得知關競風的事究竟是真還是假,倒是Joe的出現,讓小冉的話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證實。

台風過境沒多久,又是一個不用上課的周末。大中午的睿睿就來拍她的房門:“末末媽咪,陸叔叔回來了!陸叔叔說他給你帶了你想要的東西,讓你下樓哦!”

睿睿口中的“陸叔叔”就是陸喬久,江玄謙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Joe。相識兩三年,素末知道這家夥是小冉名義上的老板實質上的男朋友,他與江玄謙一同創辦了C&J,一同投資了她的調香室,一同為國內外大大小小的品牌、明星、網絡紅人之崛起貢獻了無數的才智。

可此時,對素末來說,這兩人一同做過的最令人振聾發聵的事是——刪了她想要的監控視頻。

“睿睿,你說叔叔給我帶了什麽?”

“聽叔叔和鍾爺爺說,好像是什麽視頻呢。”

她目光一亮:難道是……

揣測過程中素末已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腳步。果然,就在大廳的沙發桌上,她看到了那天在iPad裏見到的U盤。

那一刻的心情簡直無法描述,也不知是驚多點還是喜多點:“是那晚的監控錄像嗎?不是說刪掉了?”

Joe賤賤地朝她眨眨眼:“哪敢刪啊?要真刪了,你還不得跟我哥拚命?”

這家夥和睿睿一樣,是名中英混血兒,一雙湛藍色的眼睛隨便眨兩下都倜儻得能迷暈一眾良家少女。

不過顯然素末不在少女之列:“怎麽可能?我那晚明明聽到他打電話讓你刪了,難道是我聽錯了?”

Joe還是笑得賤賤的:“你沒聽錯,你隻是低估了我們哥倆的默契。”

那晚聽姓江的在電話前說出的那串禽獸不如的威脅,再聽末末那壓抑中帶著震怒的聲音,陸喬久就知道他那喪盡天良的搭檔……又在做喪盡天良的事了。

所以,善良又仗義者如陸喬久,隻是藏起了視頻,默默退居二線,愉快看戲。看夠了,時間也差不多了,就連台風都退了,他才捏著那U盤“粉墨登場”:“其實呢,我哥那天不把東西給你也是有原因的:你說你,前幾天才剛累暈吧,大BOSS哪能馬上把視頻給你啊?萬一你又不要命地開始查這個查那個,操勞過度後又暈倒了,怎麽辦?懂不懂我哥的良苦用心呢你,蠢姑娘!”

“他、他才沒那麽好心!”

“哦?沒有嗎?摸著你的良心告訴我,真的沒有嗎?”賤Joe搖著頭,看上去分外惋惜的樣子,“可憐了我哥的一片苦心!”

素末被他說得有點兒心虛,從桌上拿起U盤後便緊閉起嘴,不說話了。

Joe見其孺子可教,這才滿意地笑開來,順便“很體貼”地多教了她一些:“你呀,晚上等我哥回來,好好跟他道個歉,這幾天我可是聽說某人又是鬧脾氣又是鬧絕食的,把我哥給整的,嘖嘖嘖……”

素末尷尬得不知該說什麽。

倒是在旁邊泡茶的鍾先生頗有內涵地一笑:“陸先生,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俗話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老鍾我覺得分外有理。”

“What(什麽)?什麽子?什麽魚?”

“意思就是,人人都有他的樂趣。”

陸喬久挑起眉。

這家夥的中文水平著實有限,雖說他父親早年在倫敦是教中文的,可從小到大,會認真跟著陸爸爸學古漢語的隻有隔壁家的江玄謙。兩人一起長大,雖說陸喬久總愛套近乎地喊人家“哥”,可跟他這半路來的“哥”完全不同,Joe正是傳說中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貨,那些幹巴巴的成語啊古語啊,陸喬久從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最後落得一竅不通。

不過不通古語不打緊,這廝通人心。在鍾先生那看似正經可其實很不正經的表情裏,很快,陸喬久就領悟了某種含義:“瞧我哥這惡趣味!”

“懂了吧?”

“懂!”兩個男人互相交換了隻有男人才能領悟的眼神。

素末隻覺得莫名其妙,也不懂這兩人在打什麽啞謎,看他們坐到茶幾前開始泡茶了,估摸著也沒自己什麽事了,素末便無聲無息地攥著U盤,上了樓。

房裏依舊彌漫著淡淡的西柚香,台風天燃起的那一款精油,還沒見底。素末將窗簾拉緊,然後,無聲地坐在電腦前。

她的每一條神經都繃得格外緊——監控器就像江玄謙說的那樣,像素太好,將包廂裏的一舉一動都記錄得分外清晰。此時在那視頻裏,男男女女魚貫而入,他們在包廂裏找位置坐,他們陸陸續續抬頭低頭,他們轉過臉對著監控說話——哢!

素末點下暫停鍵,將畫麵放大,再放大。然後,在一眾聲色犬馬之中,看到了她和他。

“是的。”

“那尹娉婷呢?”

“也在。”

“其他人呢?”

“不知道了,都是些陌生的麵孔。”

房間黑漆漆的,將視頻來來回回看了幾遍後,外頭的天暗了下來。

付冉一收到素末的微信就將電話撥過來。末末之前的預感,自聞到包廂裏的怪異香氣之後便隱隱發酵的預感,在這一刻,似乎得到了某種驗證。隻是——

“可即使方宛和你爸都在包廂裏,也沒法證明那香氛就和方宛有關吧?”

“是的,除非能找到最直接的證據,證明方宛正在研究這種怪異香氛。”

“可證據該到哪裏找?”

素末沉默了。

漫長的電話結束後,走下樓,大廳裏仍是這個時間點應有的其樂融融。有時素末會想,要不是住進這萬花莊園裏,她實在很難想象看上去華美又矜貴的江玄謙也會有這麽食人間煙火的一麵。

此時那男人就坐在沙發上,冷眼瞅著他站在一旁的兒子。而小睿睿則唯唯諾諾地低著頭,迎接他家爹地似乎有點兒嚴肅的目光。

鍾先生的投訴聲裏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悲痛:“先生您說,我們睿睿這壞習慣可怎麽辦哪?今天幼兒園的老師可是又向我投訴了,說他特別喜歡欺負同桌的小姑娘。要麽揪揪小姑娘辮子,要麽變著法子捉弄人家。可一問他,他又說,因為小姑娘漂亮呀,一看小姑娘漂亮,他就忍不住想去逗兩下。人家說上梁不正下梁歪,可你瞧他這惡趣味,真是、真是……都向誰學的呢這是!”

江玄謙無語地瞥了老管家一眼。

他兒子倒是一聲也不敢吭,很慚愧的樣子。

鍾老頭兒批完之後,又摸了摸小朋友腦袋:“睿睿啊,這是錯的你知道嗎?要是喜歡那姑娘,你就得誠實地說出來,捉弄人家隻會把她越推越遠呢。”

“我錯了,鍾爺爺。”

“知錯就改,喜歡就追,”鍾老頭兒回過頭去,看向他家睿智得一點就通的先生,“先生,您說是吧?”

一點就通的江玄謙抽了抽唇角,對著鍾先生頗有內涵的表情,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樓梯口有腳步聲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鍾先生回過頭:“尹小姐下來啦,那咱們可以準備開飯咯?”

“好的。”完全沒領悟到剛剛那一席對話的精髓所在,她隻是朝老人家笑笑,走到大廳時,下意識地選擇了一個離江玄謙最遠的位置。

其實不是沒有一點兒小心思的,關於他:如果是從前,平平常常的什麽也沒發生過的從前,這人八成會拍拍身邊的座位,朝她招招手:“坐過來。”

可……今天呢?

她坐到他對麵,從頭到尾垂著眼。明明豎起了耳朵盼著聽一聲“坐過來”,可那目光始終也沒與他接觸過。

“啊?”

“視頻。”

素末這才抬起頭,見他表情淡淡的:“視頻裏的內容是不是正好驗證了你之前的想法?”

她錯愕:“你知道?”

“要是不知道,能讓Joe去弄這東西嗎?”

人力物力財力兼付,要當一頭合格的禽獸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更何況該禽獸麵對的還是隻悶頭小獸,要不弄明白事情的源頭,嗬,指不準這小獸還要繞多少彎路!

“那天你提到豪朗的香氛時,我就大概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所以當時的他什麽也不說,隻是在素末離開後,給Joe打了通電話:“豪朗怪事發生的當晚,那一間包廂裏具體都有哪些人,你去查一查。”

幾天後,Joe果然把用DR香水的夜總會經理給揪出來了,結果也正好驗證了他的預料。

“我想你現在應該還有些棘手的問題沒解決吧?比方說,那香氛到底是誰調製的?”江玄謙簡直就像是素末肚子裏的蛔蟲,再次料中了她的難處,“想不想盡快解決?”

素末眼睛一亮:“有辦法?”

“當然。”他唇邊有一抹頗有內涵的笑痕。

素末即刻領悟:“前提是?”

“上回在車上說過的那個聚會,明天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