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入戲1

她認識他近三年。這近三年裏,他身邊沒有任何親密伴侶。因為江玄謙有嚴重的潔癖,熟識他的人都知道。

因為有嚴重潔癖,江家上下除了管家和極講衛生的鍾點工,再無其他傭工。

因為有嚴重潔癖,江玄謙生人勿近,但凡有不識相的女子企圖靠近他,下場都淒慘無比。

因為有嚴重潔癖,他甚至在回國前就到孤兒院領養了一名小混血兒,因為——“想來我這輩子是和女人無緣了,為了防止江家絕後,鍾先生,我們到孤兒院挑個幹淨的孩子吧。”從前管家鍾先生還向她描述過當年收養睿睿的情景。

可今天,似乎有什麽不一樣了。

幾天後,江海市滿城風雨,隻因新晉網紅和C&J江老板的戀情。

其實一名網紅再紅,也紅不成翻天覆地的效果,可偏偏這回她的緋聞對象是江玄謙——大名鼎鼎的策劃品牌C&J的創始人,知名設計師付冉的老板,不知包裝過多少名人和名牌、策劃過多少頗有影響的營銷案。最緊要的是,這人萬花叢中過,可從來也沒讓自己沾上過一片葉子。如今竟栽在一名網紅主播的手上?

付冉來到萬花莊園時,整個人完全處於震怒狀態:“我不同意!老板,你不顧C&J的形象跑去泡一名網紅,OK,我是員工,我管不著。可下季度的發布會傾注了我們工作室多少心血你知道嗎?我花高價請國際名模來走秀,可你現在讓一個網紅也一起來走T台?來當我新裝發布會的模特?嗬,我們家T台還真好逛啊,開什麽國際玩笑!”

星期天下午一點鍾,莊園裏的老管家在睡覺,小朋友在睡覺,末末也在樓上睡覺,好不容易偷了個浮生半日閑,誰知一本《易經》讀不到兩頁,剛剛才在電話裏拒絕過他,同時也被他拒絕了她的拒絕的付大設計師就怒氣衝衝地闖進來,身後跟著的,正是他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好”搭檔——Joe,陸喬久。

江玄謙瞥了眼這一雙貿然闖入大廳的男女,然後,沒事人一樣地垂頭,繼續看他的書。

付冉氣炸了:“老板!”

“沒和你開玩笑,”他將《易經》翻到下一頁,不輕不重地說,“這是老板的命令。”

“可如果我不執行命令呢?”

“那麽,可以考慮離開C&J。”

“江玄謙!”

他這才輕蹙了一下眉,卻不是因為付冉的不服從。

雖說付冉是他與Joe一手捧起來的,想當初,付冉還隻是個籍籍無名的設計師時,Joe在倫敦時裝周看到她披著塊不知什麽風格的破布並自詡“行為主義”後,這兩個臭味相投的人就迅速走到了一起。

當然,過程至今複雜得讓人難以啟齒,主要是他那好搭檔一見鍾情,陷入了愛河,可這女人用一句“我隻是暫時性地對你的好身材感興趣”,便在那一整夜的“感興趣”之後,很行為主義地準備和Joe撇清關係。天亮說再見嘛,時下人不都是那樣的?可陸喬久一點兒也不像時下人,為了保住聯係,竟回來同他說:“哥你看這市場,服裝產業多火啊。不行,我現在就想開家服裝公司,捧個超級設計師!”

江玄謙哪會不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隻不過難得看他對一個女人那麽上心,也懶得阻止,隨了他去。於是一貫捧別人和別人家品牌的C&J開始捧起了自家產品,服裝工作室上了軌道後,在Joe的推動下,付冉的名號開始火遍全世界。

當然,最緊要的是,她自己也有才華。

有才華的人多數吹毛求疵,說好聽點,叫“有個性”;說難聽點,那就叫“情商低”。這不,情商低如付冉,仗著有Joe撐腰,此時正不要命地在大廳裏指手畫腳,音量高得整棟樓的人都聽得到。

江玄謙蹙起眉:“樓上還有人在午睡,沒有其他事的話,Joe,把你的人帶走。”

付冉被氣笑了:“江老板原來還知道要關心午睡的人呢。”

一本雜誌被她從包包裏抽出來,“啪”的一聲,扔到了江BOSS麵前的木桌上。色彩鮮豔圖文並茂的娛樂雜誌碰到了紅茶杯的杯墊,茶水濺出,沾濕了封麵上男人英俊的臉。

那是一對行為親密的男女——近來被炒得很熱的網紅尹娉婷正親昵地挽著江大神的手,旁邊再附上一列混賬的配文:“知名策劃人與網紅主播熱戀的消息不脛而走,這一回,向來低調的江大神竟沒有否認戀情……”

見鬼的“沒有否認戀情”!

付冉的脾氣本來就火爆,當事人這不在乎的模樣更是讓她心火直往上躥:“好,我不說那些沒用的,就這個。”她長指指向了封麵上的女人——笑得殷勤又妖嬌,向來恃寵而驕的神情裏現下又添入了某種小人得誌,明眼人隨便一看也知道這份“誌”來源於誰。

付冉越看越紮眼:“江老板,你明知那網紅是末末同父異母的姐姐,欺負了她十幾年欸!最後甚至還母女同心其利斷金將她趕出家,可你現在、現在竟然當著末末的麵做這種事?良心不會痛嗎?”

江禽獸頭也沒抬:“哦?你覺得那東西我有?”

身旁突然傳來一聲咳,從頭到尾隻掛著一臉邪笑看好戲的Joe出聲了,拽了下付冉的手:“我們末末睡醒啦?”

聲音似在招呼那頭的素末,更似在提醒這頭的付冉。

付冉暗呼了一聲“糟”,轉頭,果然就看到好友站在二樓的樓梯口,穿戴完整,抑或她壓根兒就沒有睡著也不曾脫過外衣?

付冉見到當事人,氣焰反倒是有些蔫兒了,明明素末神情淡然,一眼也沒往那本曖昧的雜誌上瞅,可她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側了側身,下意識地擋住了那雜誌:“怎麽不多睡一會兒?還這麽早。”

“要去一趟學校,約了人了。”素末朝她一笑,走下樓梯時,眾人都看到了她背了包穿了鞋。也不知是無意的還是有心想結束眼下的劍拔弩張,素末問好友:“要走了嗎?能不能載我一程?”

“雖然本來沒打算這麽快走,不過既然你需要我,我這就去開車。”付冉伸手攬住她的肩。

因為付冉個頭高,兩人在一起時,她總習慣性地扣住素末的肩膀。兩個女子兩種風格:付冉是高高瘦瘦的歐美風,一米七幾的身高,深邃的五官,一身在加勒比海沙灘上曬出的蜜色皮膚,一頭長鬈發永遠散漫地披著或者隨意綰成髻;素末則是白,嬌小的纖細的白,幹幹淨淨的,五官不特別深邃,卻也俏鼻大眼紅唇,尤其那一頭黑發軟軟地披到了肩頭上,那觸感,總讓江某人的潔癖手流連忘返。

其實隨便來個人都會覺得付冉看上去更亮眼,可此時的江玄謙隻覺得她擱在素末肩上的那隻手挺礙眼。

這下他終於抬起頭來,往素末的肩頭瞥去:“慢著。”

“嘖。”Joe玩味一笑。

大老板擱了書,踱步過來,不著痕跡地推開了付冉粘在末末身上的手:“臉色怎麽這麽差?生病了?”一隻手習慣性地就要探向她額頭。

可素末卻往旁邊側了側,不動聲色地避開了:“沒有,昨晚沒睡好而已。”

那手堪堪晾在了空氣中。

“這麽酷幹什麽?我哥這是關心你欸!”Joe看到他家合夥人好像挺自然地收回手,在心裏狂笑了一陣後,開始打起了圓場。

當然,雖說是打圓場,可你聽這字裏行間,哪個字不帶著濃厚的幸災樂禍?

“你別看我哥平時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昨天還吩咐老鍾呢,說你最近調香調得疲勞過度眼圈發黑,一副隨時要暈倒的樣子,讓老鍾給你抓緊時間補一補……”

“就你話多。”淡淡的、來自沙發的聲音,原來是江玄謙又退回到沙發上去了。

素末沒接這茬話,看起來也壓根兒沒領情,隻是朝Joe點了點頭:“那我們先走了。”

聲音依舊柔柔的細細的,卻不知為何,充滿冷漠的疏離感。

“看來小姑娘真生氣咯!”等人走遠了之後,Joe笑眯眯地蹭坐到他哥身邊,推了推他,“怎麽辦?”

江玄謙沒理他,又拿起那本《易經》。

Joe才不會放棄,笑眯眯地往他身邊更近地坐過去:“你說你,沒事和那網紅攪什麽嘛?這下把咱末末都給氣到了,你看看她那臉色……”

“什麽時候我捧個人還得看她的臉色了?”

是啊,不用看人家的臉色,可你倒是瞧瞧自己剛剛是什麽臉色!

當然,這麽打臉的話Joe可不敢當著大神的麵直接說,眨了眨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英俊的混血兒委婉道:“我這不是擔心咱末末嘛,你看她那小身板弱的,一副麵黃肌瘦發育不良的樣子,現在再被你這麽一打擊,嘖嘖嘖……”

“閉嘴。”

“行,行,我閉嘴。”Joe使勁憋住笑,端端正正地坐在江大神身邊,不一會兒,又側過眼去瞧大神看起來雲淡風輕的表情。

也難怪付冉總要說這家夥的出生是用來搞笑的,明明是傳說中紳士的英國人,據說他媽媽那邊還混了點貴族血統,可奈何為人秉性全遺傳了他那來自中國的爸,一笑起來,話一說出來,萌賤萌賤的樣子簡直白瞎了他那一張帥氣的混血臉。

“我說哥,”這麽靜了幾分鍾,Joe又坐不住了,“說真的,咱這樣對末末好像不太厚道吧?你看,她兩年前才被那個尹娉婷趕出家門,你兩年後又和尹娉婷……”他用兩手食指比了個“一點點”。

江玄謙這才擱下書:“對她好有用嗎?小白眼狼一個。”

“什麽意思?”

江玄謙沒有說話。一陣風吹過,窗外萬花香又起,爭先恐後地從敞開的後門擠進來。

他轉頭看向那一片綻得正怒的姹紫嫣紅,百合開得清新,木槿綻得嬌美,一串紅盛得鮮豔又熱烈,隻薰衣草的那一片,近幾天突然少了不少。據鍾先生說,是被那小東西摘去做精油了。

良久才回過頭來,江玄謙重新拿起書,淡淡道:“下周回倫敦時把我媽的病曆也一起帶走,還給Dr.Smith。”

“為什麽?好不容易才要來呢,現在為什麽又要還給我媽?”

他眼睛眯了眯,看不出是喜是怒,話中意思卻是對上了方才那一句“小白眼狼”:“你口中麵黃肌瘦發育不良的丫頭昨晚去翻我抽屜了。你說,她想要什麽?”

“什麽?你去翻江BOSS的抽屜?找死啊你!”付冉一不小心踩狠了油門又速速踩刹車,隻差沒撞向前頭的車輛,“尹素末,你到底在想什麽啊?那禽獸心機那麽重,沒準兒書房裏就裝了百八十個監控器呢!你做事能不能用點兒腦子啊?更何況你就這麽確定他真有你想要的東西嗎?”

素末被這一下油門一下刹車晃得七葷八素,知道付冉脾氣暴躁,也沒急著再說,等到車子和她本尊都平靜了之後,素末才低著聲說:“這幾天難受。”

“為江BOSS和尹娉婷那事?”

她搖頭,可細細一想也不是全然沒有的,最後隻能訥訥地看向窗外:“聽我奶奶說,我爸這幾天狀態不太好。”

“狀態不太好你就去翻江BOSS抽屜?你以為那禽獸是醫生還是他抽屜裏有藥啊?”

“我隻是覺得,如果我媽媽還活在這世上,應該不會是現在這種場麵吧?”

“……”付冉喉頭緊了緊,一時間,也沒話了。

其他人聽不出這上句下句之間的邏輯,可付冉到底不是其他人。靜靜地開了幾分鍾車後,她問素末:“你大周末的跑來學校,該不會就是為了你爸吧?”

“嗯,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給他調了瓶薰衣草精油。”素末隔著一層帆布,撫了撫包裏的精油。

盡管帆布包的拉鏈拉得緊緊的,精油蓋子也封得緊緊的,但因為過於敏銳的嗅覺,她一路上總聞得到包裏隱隱的芳香,薰衣草為主調,同時還摻入了少許安神催眠的迷迭香。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寧靜與安詳的睡意迎麵撲來。

付冉沒那麽好的嗅覺,自然什麽也沒聞到,隻是一聽說她來送禮,腦中便浮起之前見識過的尹爸:“既然是送禮物的,那今天可得好好說話了啊。”她口氣聽起來有些不放心,“嘴甜點兒,多順著他點兒。你爸那人其實沒什麽的,就是愛麵子、容不得別人反駁他。哎,話說回來,讀書人都那樣,你懂吧?”

“嗯,我知道。”

付冉無奈地搖搖頭,和校門口的保安打過招呼後,將車開進去,停到了辦公樓下。

江大的周日下午永遠是教職工們最忙的時刻,學生們不用上課,可老師們通通得到辦公室報到,隻等著下午兩點鍾例會的到來。

好友離開後,素末又在辦公樓下坐了許久,直到辦公樓裏開始有老師走下來,才起身,往樓上走去。

院長辦公室裏一如既往,在散會時充斥著尹院長和老師們談話的聲音。

“院長真是好福氣啊!咱娉婷不僅漂亮還這麽孝順,這不,過個生日,又是送補品又是送按摩儀的,高興吧?”

素末原本已經走到了門口,一隻手正抬起,準備敲門時,卻被這句話生生喊停了動作。

室內的歡聲笑語繼續傳出——

“可不是嗎!我們這一夥人都說啊,學院裏最幸福的當屬院長了:夫人貌美,女兒孝順,現在就連未來女婿也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呢!”

“說到這個,我們娉婷可真是太有福氣了啊,聽說今晚那位江先生還打算過來接院長和娉婷一起過生日是嗎?”

素末的腳步原本已經停下來了,可聽到這句話,竟生生往後倒退了兩步——江先生?來接爸爸過生日?因為尹娉婷?可那所謂的“江先生”,不是潔癖最重最討厭在外麵吃飯的嗎?就算出門應酬,也幾乎從不會動筷子,所以從前的她才需要一次又一次裝生氣扮任性,好把那“把小女朋友寵得無法無天”的男人從飯桌上帶走。

如今,風水輪流轉,竟是他自己提出的用餐邀請。

討論聲繼續傳出,一撥接一撥——

“據說那位江先生好像是特別有名的策劃人吧?我記得付冉就是他一手捧起來的!”

“看樣子我們娉婷爆紅是指日可待咯!”

整個辦公室裏歡聲笑語,顯然,她來晚了。就算特意不午睡提早出門,也已經晚了。

晚了,卻還是聽到了不應該聽到的話。

尹院長的聲音在眾聲喧嘩中響起時,素末已經轉過身,靜靜地離開了辦公室。

“大家過獎了、過獎了!隻可惜啊,好的隻有娉婷,另一個女兒就和她媽一樣,成天隻知道惹我生氣……”

素末自嘲地笑了一下,下了辦公樓路過垃圾桶時,將手中精致的玻璃瓶扔了進去。

走廊深而長,散發著細微的塵土氣息。時值午後,日光一縷一縷地透過樹蔭擠進來,在地上留下了淺淺深深的光影,卻仍是冰涼。那玻璃瓶撞進垃圾桶時,發出了輕微的一聲“哐”,瓶蓋被砸開了,薰衣草的香氣開始散散漫漫地彌漫在周遭。

“你爸最近精神不太好,聽說晚上不是失眠就是做噩夢,末末,趁著他生日回去看看吧。奶奶知道你委屈,可父女倆老這麽僵著算怎麽回事啊?”幾天前在電話裏,奶奶曾這麽勸過她。

所以她將萬花莊園裏所有具有寧神功效的花都摘了下來,對比,配製,研磨,整整三天幾乎不眠不休,調出了這瓶寧神的精油。卻忘了時至如今,世上還有娉婷、補品和按摩儀。

正如媽媽過世時,在她和爸爸理應最悲傷最低迷的時刻,她竟然不知道,這世界上其實還有他的另一雙妻女。

走出樹蔭茂密的長廊,夏末耀眼的日光猛烈地朝人罩過來,素末猝不及防地被罩得眼前一黑。

“同學?同學你沒事吧?”身後有人迅速扶住她。

原來是她一個不留神,往後踉蹌了一下。這一踉蹌,使她滿眼金星,外頭金黃的日光一瞬間全成了慘兮兮的白。賤Joe的烏鴉嘴應驗了,那一瞬間,素末隻覺得眼前忽而白忽而黑,被身後的女同學扶住時,整個人軟綿綿的,出不了一絲氣力。

“我扶你去醫務室。”女生當機立斷,“來,慢點,這邊走……”

素末迷迷糊糊地跟著她的腳步,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裏,隻是模模糊糊地跟著走,模模糊糊地躺到醫務室,又模模糊糊地聽著她說:“我打電話叫你室友過來……”

她閉上了眼睛。

鼻息間充斥著消毒水的氣味,身下的床單上,還有上一名暫居者留下的洗發水的氣息。她的嗅覺過於敏銳,尤其在周遭靜寂無聲時,陌生的令人不悅的氣息撲鼻而來,讓人不由得屏住了氣。

將她送到醫務室的女生說:“我打電話叫你室友過來。”

可她哪裏有什麽室友呢?“我沒有住校。”迷迷糊糊中,素末似乎聽到自己說了一句。

“那你家裏的號碼呢?是哪個?存了什麽名字?”

家?她沉沉地閉起眼,太累了,真的累了,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也不知枕著這些氣味睡了多久,亂糟糟的空氣裏才添進了一縷好聞的木係香,混合著紙莎草輕微粉質熏感的草木氣息,以及淡淡的麝香、大西洋杉木的氣味。

味道如此熟悉,那不是她親手調配出來的香水嗎?那麽久以來,這世上隻一個人擁有。

那人有一雙永遠微笑的眼,有優雅從容的氣質,有低沉迷人的嗓音,不知是在夢裏,還是在夢外,那人說:“醫生,她怎麽樣了?”

素末眼皮一跳,迷糊的腦子瞬時清醒了大半。

“沒什麽大礙,就是過度勞累再加上吸入了太多催眠的藥物。不過話說回來,這同學怎麽會有機會接觸到催眠藥物?”

“她是調香專業的,最近正在調製一款催眠精油。”

醫生點點頭:“這孩子身體素質不夠硬啊,熬夜熬的吧?年輕人沒好好鍛煉身體,再加上長時間接觸這種帶有催眠性質的高濃度精油,人就犯暈了……”

“謝謝您,回頭我會讓她注意。”

蒼老的聲音不遠不近,熟悉的木質香倒是伴著男人沉穩的腳步,越來越近。

很快,素末就覺得自己眼皮上多出了一隻溫暖的手,那手先是撫了撫她眼皮,然後又一路帶到了額頭,探了探體溫。一係列動作全都完成後,那道含笑的嗓音才傳入她耳裏:“既然醒了,就把眼睛睜開。”

原來早就被發現了裝睡,素末不情不願地睜開眼。所見與她想象的沒有絲毫出入,她的視線所及,依舊是一張俊美而高貴的臉,還有她最熟悉的那隻手,指節分明,手指修長又漂亮,可偏偏最喜歡往她腦袋上探。這不,探過了額頭溫度後,那手又探到了她臉頰,確定溫度正常了之後,又要探到她頭頂。可素末腦袋一歪,避開了。

第二次了。

江玄謙斂起眼底的笑意:“怎麽,現在是碰也碰不得了?”

素末垂眸,幾近無聲地說了句什麽。

江玄謙需要很認真地對著她的口型,才知道她說的是“本來就不應該隨隨便便地碰別人”。他笑了下,俯下身來,逗弄般地挨近她:“哦?你是‘別人’嗎?”

素末不應聲,隻是往裏麵稍稍挪了挪。

可這人鍥而不舍,她挪一下,他就進一步:“生氣了?”

素末沒說話。

“因為八卦消息裏寫的那些,所以生氣了?”

“才沒有……”

“是嗎?”擺明了不相信的語氣。

素末耳根騰起了一片尷尬的紅。

本來十歲時毫無預兆地多了個看她不順眼的姐姐,一路過來,兩人什麽都得分著用,連父愛也是娉婷多她少地不平等地分著。成年之後,她多麽希望自己的人生與那一對母女再無關聯,可後來江玄謙進入她的生命裏,再後來,尹娉婷竟又進入江玄謙的生命裏。

是啊,她不是不別扭,不是不難過,可最不想聽到的是“我們末末生氣咯!”“末末嫉妒姐姐吧?”“這孩子真是小心眼!”曾經,這樣的取笑盈滿了她的青少年時期,幾乎全來自父親。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她耳後的那片紅迅速蔓延開來,從耳根處開始,飛快地染滿了整個耳朵。陽光一照,薄薄的一雙耳很快變成了近乎透明的紅,看起來竟還有點兒可愛。

江玄謙勾了下唇角,伸手捏捏她耳朵:“答得太快,有撒謊的嫌疑。”

素末連忙將自己的兩隻耳朵全捂住。

江玄謙忍不住笑了,這下還真是沒再上前了:“不說話了?”

說什麽?反正在他麵前,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有故事,何必?

於是尊嘴緊閉,為了盡可能和這人拉開距離,素末甚至將臉移向了窗外。

不知過了多久,之前晃得她眼花的日光漸漸弱了,隻剩下夏蟬聲嘶力竭地鳴叫著,像是在挽留即將落幕的陽光。

窗外蟬鳴,窗內沉默,光線漸漸地暗了下來,原來,已經是晚餐時間了。

素末突然明白了這人會出現在江大的原因——“聽說今晚那位江先生會過來接院長和娉婷去過生日呢”,過生日的最佳時間快到了,能不出現嗎?

耳旁傳來男人像是開玩笑的聲音:“再不說話我可就走了?”

“走吧。”她依舊沒回頭,雙眼隻死死盯著窗外。

江玄謙突然笑了一聲,輕輕扳過她的臉,兩指箍住她纖細的兩頰。

素末瞪大眼,就見這張英俊的麵孔朝自己俯下來:“該怎麽留住一個男人,看來我們末末還是得多和姐姐學一學呢。”

她就像是被誰冷不防揭了傷疤:“誰、誰要留住你!”

“哦?”江玄謙微笑,那一聲“哦”拉得老長,退開身時,眼瞳裏狡黠的光就像是在取笑她的不打自招,“沒禮貌的小東西。”

素末死死咬著唇,不知有多懊惱自己回應了那句話。

笨蛋,別人根本就什麽也沒說,你不打自招做什麽?蠢死了,尹素末,你真是蠢死了!

某人就像是覺得她這表情挺有趣的,原本已經要走了,可現在又變了主意,就俯在那兒,帶著點逗弄的意思淡笑睨著她。

素末惱了:“別看了,有什麽好看的?”

“是沒什麽好看的,就普通人的臉,”目光往下一移,“普通人的身材。”看著小東西被他激得又悶又氣惱,這家夥才笑出聲,不逗她了,“好了,再休息一會兒,晚點鍾先生會讓司機來接你。”

挺拔的身軀終於直起,慢條斯理地離開了床沿。隻是待走到醫務室門口時,他又像是想到了什麽,步子一頓:“還有,某些原料本身就具有強烈的催眠效果,這幾天不準再碰那些東西。讓我發現一次,”他聲音陰柔地低了下來,“調香室你就別想再用了。”

素末蹙了一下眉,不,不是為了後半句的威脅。

男人話音剛落,她渙散的目光突然又有了焦距,那是腦中有重要東西閃過時的神情。

可素末隻是靜靜地躺著,直到江玄謙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她才從身邊摸出手機,撥下付冉的號碼:“還聯係得到那晚的當事人嗎?我想,我可能知道豪朗的問題出在哪兒了。”

靈感之於調香師,很多時候不過是瞬息躍過的事。比如在工作室裏調香時,比如當萬花莊園裏的第一縷花香鑽入鼻中的時候。

還比如,這一刻。

豪朗是江海市頂級的餐飲娛樂機構,旗下設有餐廳、酒店、夜總會,消費皆是一等一地高,尤其那夜總會,奢靡程度簡直與“天上人間”無異。

付冉聯係不到當事人,不知怎的,事發第二天明明有一群人跑到派出所去尋求援助,可這會兒當付冉再去派出所索要當事人的聯係方式時,派出所裏的警察竟然說,當事人都不打算再追究此事了。

一個星期後,付冉替她約到的隻有豪朗的負責人。

“尹小姐的意思是,當晚我們包廂裏的香氛被人做了手腳?”

這人有一張嚴肅的臉,看上去英俊而且氣度不凡,可很明顯,並不喜歡商場上拐彎抹角的那一套。一見到素末,他開門見山:“尹小姐有什麽證據嗎?”

素末也便跟著開門見山:“證據目前為止是沒有的,但以一名調香師的直覺,我認為香氛很可能與當晚的怪事有直接關係:第一,當事人一口咬定他們在打賞乞丐時都是沒有意識的,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點;第二,我可以很確定地向關先生保證,事發當晚,包廂裏的香氛並不是純粹的Flawless。”

“不是Flawless?”這位關先生看上去挺吃驚,“可當晚我的員工將包廂從頭到尾全檢查了一遍,並沒有人反映說,香氛和其他包廂裏的有什麽不同。”

“是沒什麽不同。或者說,普通人根本聞不出有什麽不同。”

關競風不解。

付冉解釋道:“我這位朋友的鼻子天生比普通人靈敏。那晚我倆不是偷偷跟著警察進去轉了一圈嗎?我也沒什麽感覺啊,可當時她就發現香氛的尾調有點兒怪了。”

“對,”素末點點頭,每一個字說出口時,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那時候我還想不起差異究竟在哪裏,直到前幾天。”

直到前幾天在醫務室裏,江玄謙不經意的一句“有些原料本身就有強烈的催眠效果”落下,素末才想起這世上確實還有一些容易讓人犯暈、可她卻未曾知曉其氣味的花種——曼陀羅、勃羅特花,甚至……罌粟。

“尹小姐的意思是,那晚的香氛很有可能是在Flawless的基礎上又加入了某些有催眠功效的成分?”關先生凝眉深思了片刻,似乎也覺得有這種可能,“既然如此,那麽尹小姐可否協助我們取得更進一步的證據?”

“這也是我讓小冉找關先生過來的目的。關先生,我需要再仔細檢查一遍豪朗的香氛,每一間包廂都要,看能不能在其他包廂裏也找到那種氣味,還有,我需要包廂事發當晚的監控視頻。”

像豪朗這種級別的娛樂場所,基本上對外界放出的話都是“我們不會侵犯顧客的隱私,所以包廂裏絕不會有監控”,但眾所皆知,他們也不過是說說而已。

可素末沒想到,關競風這邊說到做到,竟說當真沒有“包廂監控器”。

“不過尹小姐隨時可以過來檢查豪朗的包廂,我帶路。”

擇日不如撞日,素末當下決定用完晚餐後就去。

大抵怕三人同座,除了豪朗怪事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關競風買過單之後就先走了,把空間留給了兩名女士:“酒店裏還有些事要處理,我晚點過來接二位。”

懂得左右逢源的商人她這兩年裏跟著江玄謙見識過太多了,可像關先生這種看著很嚴肅,其實紳士又體貼的,還真是商業圈裏的一股清流。

清流前腳一離開,剛剛在外人麵前還有些端著的付冉就開始放飛自我,拍拍素末的手:“話說回來,你最近有和江BOSS好好談過嗎?他的神經病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痊愈啊?”

“什麽?”

“你不知道嗎?上周那混蛋讓我將尹娉婷插到發布會裏當模特,這周那神經病又安排她見TANG的人,也打算讓她到TANG的發布會上走秀!搞什麽啊?那家夥是瘋了嗎?還真以為把野雞捧上枝頭,它就能像鳳凰一樣飛上天啊?有毒!”

素末沒接話了。

自那天在醫務室裏見過江玄謙後,他每天早出晚歸,她也日日將自己鎖在調香室裏,明明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可好幾天過去了,兩人竟隻是在早晨的餐桌上見過幾麵。

仿佛沒有什麽可聊的話題。仿佛,她對他早已經不關心。

“我真是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麽欸,那麽精明的一個人,”說到這兒,付冉的聲音低了下來,“你說,該不會是因為接了尹娉婷的策劃案,所以江BOSS才會在媒體前扮成她男朋友來炒作吧?”

素末淡淡地笑了一下:“他是公私不分的人嗎?”

“他是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所以你以為,這回可能是為了某一個策劃?”素末搖搖頭。

怎麽可能是為了策劃?你看娛記們偷拍到的那一張張照片上,最討厭外人碰到他的江玄謙,永遠任尹娉婷挽著他手臂。

“小冉,他有潔癖。”

“什麽意思?”

素末沒有往下說了,飄忽的眼神從付冉臉上移到了後方,驀地,眸色一暗。

“怎麽了?”付冉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說曹操曹操到,曹操的速度真奇妙。此時突然出現在餐廳大門口的,不就是她們口中的男女主角嗎?

隻一瞬間,付冉便恍然大悟:“我的天!”

是,她也發現了,口中的男女此時正出現在餐廳大門口,俊男靚女親密無間,那尹娉婷甚至還緊緊地挽著江大神的手臂——她們家BOSS可是有嚴重潔癖的人呢!打認識那家夥起,她可是從來也沒敢往他身上碰一下呢!可如今那女人竟如八爪魚般牢牢黏在他身上!

“要不要換個地方?”付冉回過頭來時,好友早已經收回了目光,神色如常地對著上菜的服務生道謝。

“不必。”素末搖了搖頭。

此時浩浩****出現在餐廳門口的有一群人,除了江玄謙和尹娉婷,竟還有那日在TANG的發布會之後,熱烈邀請著江某人去小聚一番的唐總。

那時他不願意去聚餐,非拉著自己去當擋箭牌,可如今呢?

一群人不知聊得有多歡樂,浩浩****地往這邊走來時,素末還依稀聽得到那唐總盛情的讚美:“江先生好福氣啊,尹小姐人美又有才華,就連我女兒也是尹小姐的粉絲呢……”

隻不過這回,此“尹”非彼“尹”。

“真的不用換地方?”付冉又問了一次。

“不用。”反正,那群人已經走過來了。

素末夾了塊剛被送上來的檸檬魚,入口之前,習慣性地嗅了嗅食物的氣味,隻覺得豪朗不僅娛樂事業經營得好,就連廚師的水平也是一等一的高,新鮮的檸檬香很完美地掩住了魚腥味,卻也更完美地烘出了鯰魚甘甜的氣息。她正想開玩笑說下一款香水可以用檸檬魚來當主題,可話未出口,一陣宜人的香氣已經躥入了她的感觀裏。

那是素末最熟悉的百花香。在爸爸家中,在爸爸的調香室裏,在過往很多很多的時刻,她曾那麽刻骨地熟悉過——

“我們末末啊,真是百花中的小精靈呢!打出生後爸爸調的每一款花係香水都大受好評。等末末長大了,爸爸專門為你調一款百花香,好不好呀?”

“好呀!”女童笑眯了眼。那年春天,百花盛開,撩人的芬芳裏有她最美好的往昔,關於闔家歡樂,關於傳統意義上的幸福甜蜜。

而如今,爸爸說過的香存在於另一個人的身體發膚裏。那個人有裝腔作勢的笑容和甜得膩人的聲音,就連姐妹相逢的場麵,也被她演繹得浮誇又造作:“呀,是末末啊!”

百花香氣已經來到她身旁。

素末抬眼,神色淡淡地對尹娉婷頷了頷首,就像每一場再平凡不過的相遇。

再回過頭時,她朝好友比了比那條魚:“你仔細聞一下這條檸檬魚的味道,我剛剛就想,也許下一款香水可以用它來當主題。”

到底是多年朋友,付冉迅速領悟了末末的用意:“食物味的香水嗎?那不是很奇怪?”

“怎麽會?YSL有‘醉愛’,魯賓有‘琴酒’,祖馬龍有‘龍舌蘭可可’,全是酒味香水,那我們為什麽就不能調一款食物味道的香水呢?”

“那你打算以哪個味道作為前調?檸檬香?還是檸檬加上海鮮的香?”

有默契的女孩們看似迅速進入了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可事實上,不過是相互配合著,以漠視的方式讓不受歡迎的人主動離開。

這一來一回,趕人的意味就甭提有多明顯了。

可偏偏被趕的人熟視無睹:“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末末,這是江玄謙先生,我的‘好朋友’。”

末末:“……”

小冉:“……”

敢情全情投入地演了一通,這女人就是死活不肯入戲呢?

一眾人等紛紛變了臉,尤其是那同時見識過雙“尹”的唐總,尷尬得一雙老眼都不知該往哪兒擱,新歡舊愛齊亮相,怎麽回事?這新歡是在向舊愛示威嗎?

隻見新歡雄赳赳氣昂昂,從頭到腳的每個毛孔都流淌著炫耀和小人得誌的氣息:“對了,我怎麽就給忘了呢,末末好像是在Caesar手下做事?話說回來,Caesar你可別因為我就特別優待我妹妹呀,畢竟年輕人還是需要多鍛煉鍛煉的……”

付冉百無聊賴地翻了個白眼:“果然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還是那一道招牌式的紳士微笑啊,盡管有那麽多雙眼正暗中覷著他,那麽多顆心正悄悄揣測著他與在場兩女之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他這當事人,卻偏偏淡定成了旁觀者,清醒、理智、從容得可怕。

那廂尹娉婷還在喋喋不休,素末已經擱下了筷子,淡淡打斷她的話:“用餐時間到了,諸位是否能動一動,別站在這兒擾人清淨?”

話說得一點兒也不客氣,餘光卻是半分也沒往江玄謙那兒送去。

哪知另一位“尹”的臉皮厚如牆:“既然這麽巧在這兒碰到了,不如就一起坐吧?”

“別,可別!”付冉迅速將這建議扼殺在搖籃裏,“說實話尹大小姐,您要坐我對麵,我還真怕自己消化不良呢。”

她朝尹娉婷一笑,明明嘴裏是毫不遮掩的諷刺,可這家夥就是有辦法將表情調得自然又甜蜜:“再說,我們這兒已經有人了,各位,請你們走好吧。”

有人了?

旁邊許久也沒動靜的江玄謙輕挑了下眉尾。

付冉突然高高揚起手,朝門口的方向使勁揮了揮:“關先生,這邊這邊!”

正是剛剛離去的那位紳士關先生。

半分鍾前——

付冉眼見著尹娉婷如狗皮膏藥怎麽都趕不走,遂一手伸到飯桌下,拿起手機發了條短信:關先生,江湖救急!

半分鍾後,高大的男人去而複返,朝他們走過來,同時對著兩名女士提了提手中的奶茶:“剛素末不是說想喝熱紅茶嗎?來,小心燙。”

嚴肅、寡言,可舉手投足間卻透著股淡淡的親密。

素末怔住了。

就連尹娉婷也瞪大眼:“你是?”

男人這才抬起頭:“敝姓關,關競風。”目光不經意地對上江玄謙含笑的眼瞳時,他微微點頭。

“呀,是關總啊,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這下唐總總算是把人給認了出來,“難得能在公眾場合遇到關總哪,幸會幸會!”

關競風和唐總簡單寒暄了一下,又舉目看向眾人:“諸位請隨便坐,今天賞臉光臨鄙人的餐廳,這一頓就算關某的。”

這下不止尹娉婷,就連素末也錯愕了,這麽說來,這人就是豪朗的老板嗎?

之前小冉隻同她說這是豪朗的負責人,可她怎麽也沒想到,竟是這麽大的一個負責人。

付冉愉快地眯起眼,就見娉婷一副受了驚的樣子——哈!什麽叫有眼不識泰山?尹娉婷是也。

識了泰山後的尹大小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妹妹竟能攀上這麽一座山:“關總和我妹是……”

素末莫名地看向她:“什麽時候姐姐變得這麽關心我了?真是榮幸。”

娉婷的一張臉紅成了豬肝色,尤其當關競風也用一模一樣的神情瞥過她,問素末“這就是你姐姐?”時,娉婷尷尬得接話也不是、不接話也不是——簡直可以想象這死丫頭究竟說了自己多少壞話,所以此時這姓關的才會是這麽副表情,可惡!

可江玄謙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那雙桃花眼裏依舊含著笑,看似無絲毫異樣,可不知為何,眾人隻覺得從腳底躥上絲絲的涼意。

關競風將紅茶遞給素末,江玄謙的桃花眼就盯住那一杯紅茶;關競風似不經意地將手搭到了素末的座椅靠背上,那桃花眼就盯住了座椅靠背。

眾人眼底的懷疑如潮湧,人人心中都有一把尺,暗暗丈量著眼前男女表麵的非表麵的關係。

倒是這尹素末,沒事人一樣地打開紅茶的封口,扭頭對關競風說:“我替你叫了份牛油果沙拉。”

一來一去,多麽像早就約好了的樣子。

江玄謙危險地眯起眼,旁邊的人都看著他,他卻毫不掩飾地注視著那雙親密的人影。好半晌,他才忽地轉身:“到隔壁吃吧,這裏客滿了。”

付冉:“客滿了?哪兒滿了?旁邊還有位置呢!”

當然,除她之外,所有人都十分有眼力見兒地確定“客滿了”。

一眾人跟著江玄謙離開了餐廳,很快,交流聲又和諧地響起。

尹娉婷遲了一步跟在他身後,心中猶豫著方才這男人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究竟是什麽意思,生氣了?抑或,隻不過是無心之舉?

本來嘛,江玄謙這樣的男人對一個女人好,怎麽好、能好多久,那都是說不準的事。君心難測,她測來測去也測不出個所以然,所以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就當剛剛那事沒發生過一般,將手再度挽入他臂彎。

可這會兒,她手才剛碰上他,江玄謙的聲音便起:“你知道中國那麽多成語裏,我最不欣賞哪一個嗎?”

“啊?”

“是‘狐假虎威’。”聲音依舊優雅,笑容依舊溫存。

可娉婷隻反應了一秒,就打心底躥上了股惡寒——狐假虎威?這“狐”指的是……

是。

江玄謙在話落之後便抽出了被她勾住的手,轉過頭:“突然想起合夥人還有些事要找我,這樣吧唐總,詳細的合作方式您和尹小姐談如何?”他微微一笑,用商量的口氣說出不容商榷的建議。

當然,合夥人Joe此時正遠在英國,能有什麽事找他?大家心知肚明。

從這一點上來看,江玄謙這人還是挺任性的——他不痛快了,身邊的人也別想痛快。

隻不過這些人都不是尹素末,不像尹素末對他那般了解,所以在聽到這突來的話時,還有些不敢相信。

可他已經拿起了手機:“鍾先生,讓司機過來接我。”

關競風寡言,素末亦寡言,自那群人離開後,她隻匆匆扒了幾口飯,便說:“我們去包廂裏走一趟吧。”

可事實上幾十個包廂走下來,素末再也沒發現異樣。那晚形似Flawless的怪異香氛就這麽消失了,她有點兒失落:“很抱歉關先生,我早該想到的,既然香氛是那晚有人特意換掉的,那現在應該就不可能還找得出來了。”

付冉在時倒還好,時不時和關競風說兩句話。等關競風的車開到了她家門口,付冉離開後,車裏就真真應了那一句“靜得連一根針落下都聽得到”了。明明裏頭還坐了兩個人,可沒有一個想說話。車內沒開收音機,如此靜默,素末卻也不覺得如坐針氈。

想來是這兩年裏被江玄謙練出來的吧,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個人,想起無數個普通的周末午後,他沒出門,她不上課,兩人就安靜地坐在萬花莊園裏看一下午的書。

自認識他之後,耳濡目染,素末漸漸地也對古文化產生了興趣,常常看著看著,便入了迷,有時候看到不解處,還要挪到他身旁,拉拉他衣角:“這句話什麽意思啊?”

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比他還不頂用。

通常這時候,那家夥總要先取笑她兩句才拿過書,一隻手習慣性地在她發間揉了揉:“你看這一句……”

無數,無數的午後。無數,無數的好時光。

車廂裏響起了關競風的聲音,在車子快抵達目的地時:“那麽喜歡一個人,為什麽不告訴他?”

“啊?”素末還沒從回憶中抽出身來,足足反應了一分鍾才明白他說的是誰,隻是關競風口氣平淡,仿佛所聊不過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可……是公開的秘密嗎?她淡淡地垂下眼皮:“怎麽會這麽問?”

“剛剛將手靠到你的座椅靠背上時,我發現你下意識地看了那個人一眼。”

隻一眼,真相已昭然若揭。

素末無力地癱到了副駕座上。

原來自己那滿腔可笑的情意,竟暴露得這麽徹底。

那麽喜歡一個人,為什麽不告訴他呢?

“沒有告訴他,自然是因為有不能告訴他的原因吧。”

“比如?”

“比如,他不喜歡你。”

關競風沒有說話了。

車子在並不寬敞的馬路上緩緩開著,九點鍾的城市,夜已經開始妖嬈,滿街的車和人匆匆忙忙地趕往目的地,唯霓虹燈耀眼地亮起,火樹銀花般,勾勒著這城市繁華的風貌。

關競風在她下車前又說了一句:“從男人的角度來看,你那位江先生似乎挺不高興,我是說,對於你我剛剛的那場戲。”

素末的眼底有一絲壓抑的波動,口上卻隻說:“也許關先生還不了解他。”

“也許是尹小姐不識廬山真麵目,反倒關某,旁觀者清。”

是嗎?旁觀者清嗎?

那一瞬,壓抑的波動突然從她眼底直勾勾地降落到心底,就像是什麽陳舊的情緒突然間爆裂開。

曾經旁觀者小冉還信誓旦旦地同她說:“你看江老板那樣子,說對你沒意思誰信啊?除你之外其他女人他連碰也不敢碰一下,不和你在一起,那家夥是打算打一輩子光棍嗎?”

可那時江玄謙隻是冷笑了一下,當場讓他閉嘴。

是,閉嘴。

沒有人知道她與這個人初次相遇時的場景,但凡有個知情人,那這樣的餿主意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被說出口的。

那時她還未入住萬花莊園,初相遇時,江玄謙就清清楚楚地同她說過了:“想讓我在萬花莊園裏給你騰一間調香室,可以,不過我有兩個要求:第一,合作關係隻三年。這三年裏,你調香所取得的所有收益,我要占百分之八十,為此我可以給你提供全世界最頂尖的調香設備以及來自各大公司的精油。第二,你我隻是工作關係。”

見她睜大眼,好像不太明白這所謂“條件二”到底什麽意思,江玄謙又解釋道:“意思就是,讓你好好調香,不要學外頭那些蠢女人妄想利用職務之便接近我,一旦讓我發現你有這傾向,”他微微一笑,說這話時,聲音溫和得一點兒也不像是威脅,“我會即刻將你‘請’出萬花莊園,明白嗎?”

那時她還不過十八歲,連大學都還沒上,簡單清明的世界裏除了調香和自家那點兒破事外,再無其他。之所以會找上江玄謙,一是因為他的身份,二是聽小冉說這人擁有一座繁盛的莊園,裏頭栽種了數千種常見的不常見的花。她跟著好友來了一次,隻一次,素末便愛上了那個姹紫嫣紅的世界——全宇宙的花香仿佛都聚在了那裏,她靈敏得異於常人的嗅覺第一次感到挫敗:是,裏頭竟然有那麽多她從來也沒有見識過的香氣!

幾天後,素末通過付冉聯係上了他:“您好江先生,可以和您談一項合作嗎?”

不過是最單純的建議,哪知這人竟自戀到這程度,直接開口讓她“別妄想利用職務接近我”。

素末足足愣了半分鍾,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這人用最溫和的口吻給羞辱了,一時間,又是惱又是窘又是怒:“江先生,這個您大可以放心,我隻喜歡同齡人!”

結果江玄謙聽到這回答,倒是來了興致。原本一邊同她說著話一邊還在翻著本《孫子兵法》,這會兒倒好,直接將《孫子兵法》擱到一旁,那含笑的桃花眼睨過來:“哦?尹小姐這意思是,江某太老了,入不了您的法眼?”優雅的微笑從眼底漾開,完美地染到了唇角。

他的氣質原本就有些妖,此時又笑得這麽魅惑,倒教素末不敢多直視了,一句話說得吞吞吐吐的:“我、我的意思是……”

俊臉毫無預兆地靠近她,驚得素末連連後退:“是、是……總之,我對江先生絕對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這才滿意地點頭,口吻溫和道:“好孩子,記住你的話。好好遵守約定的話,三年後我會讓你成為調香界最耀眼的新星。”

其實成不成為什麽“耀眼新星”她倒無所謂,真的,當一個人對自己的事業熱愛到了某種程度,外界讚美再盛,也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比不上在實驗室裏調製出新香水的那一刻來得歡喜踏實。

可她終究記得他的話。兩年多以來,始終牢牢地記著,半分也不敢逾越。

再回到萬花莊園時,已經是夜裏十點。

一道老紳士的身影候在大門口,看樣子已經等很久了。一見素末,老紳士趕忙堆出優雅又和藹的微笑:“尹小姐回來了?先生在書房裏等您呢。”

那是江玄謙的管家鍾老先生,素末一聽這話就猜出了大概:“他……回來很久了?”

“嗯,有一會兒了。尹小姐還是先上書房一趟吧,我擔心先生等久了會不高興。”

她點點頭,速速前往江玄謙書房時,又聽到鍾先生頗有內涵地添了句:“也不知為什麽,今天先生一回來就將自己關在書房裏,誰也不理呢。”

素末腳步一頓,心中已經了然了。

江玄謙的管家就和他本尊一樣,說話做事永遠優雅又得體——“先生今晚不知為什麽一直不說話呢”,意思就是:我家先生心情很不爽大夥兒小心哪;“先生今兒不知為什麽一直沒下樓呢”,意思就是:你們誰都別去惹他,否則看不到明天的太陽別怪我老鍾沒提醒你啊;“先生今兒不知為什麽一回來就把自己的關在書房呢”,意思則更加簡單明了:你們誰?誰惹的他自己去送死,快去,不送!

而今晚的素末,屬於第三種。

想來是今晚在餐廳裏的“賣力演出”惹得那禽獸不痛快了,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朝鍾先生點點頭,走了上去。

熱愛中華古典文化的江玄謙正坐在書房裏,今夜閱讀的書為《老子》。

聽到敲門聲,他應了聲“進來”,抬眼見到來人是素末時,口氣也沒變:“這麽早就回來?不多玩一會兒?”

依舊溫和而優雅。素末腹誹:再多玩一會兒恐怕連門也進不了了吧?可她麵上當然一絲痕跡也沒敢露出來,隻說:“到豪朗走了一圈就回來了,隻不過剛剛在中途散了會兒步,耽擱了一點兒時間。”

“哦?關總這麽不知情趣,還讓女朋友走路回家?”

素末:“……”

“還是說兩人濃情蜜意,嫌車程太短,幹脆改成了一起散步?”

這人如果想讓你閉嘴,永遠有一萬種方法。盡管這人臉上還罩著層溫和得不得了的微笑,可渾身上下的每個毛孔都透露著同一個信息——你,給,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