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盛夏

半年前,盛夏。

衣香鬢影,燈火闌珊,城市最冰冷的棋局往往發生在推杯換盞的酒會上。

素末記得很清楚,半年前的盛夏,就是在TANG的新裝發布會上吧,台上的走秀進行到最熱烈的部分時,她在觀眾席上打了第三個盹兒。

身邊的好友推推她:“累了嗎?要不然和江BOSS說先回家休息?”

素末搖了搖頭,再睜開眼時,下意識地看向了T台對麵的江BOSS。他唇角微勾,依舊是那款招牌式的紳士又優雅的笑,在一派大肚的肥胖的膽固醇過高的企業家中間,越發顯得豐神俊朗。

“傳聞大老板這次回國是為了做四個策劃,你說給TANG策劃的這個發布會,該不會就是其中一個吧?”付冉沒注意到她的神情,隻顧著一邊看展一邊做她的記錄。

素末淡淡地收回目光:“應該不是吧。我聽管家說,他那幾個策劃在國外時就已經安排好了。”

“是嗎?”付冉聳聳肩,“不過不管是不是,你看這回他能把一家瀕臨破產的企業整得這麽漂亮,接下來江海市民的重點討論對象準是他了。”

可不,付冉話甫落,T台上那些強勁的聚光燈便轉了方向,落到江玄謙身上。明明是最低調的角落,可此時眾人的目光還是隨著燈光流轉,生生將最低調的角落轉成了今夜星光的匯集地。屬於江玄謙的時間——到了。

其實事情大體是這樣的:老牌服裝企業TANG在瀕臨破產時,花重金聘請了江玄謙,就為了讓這位大名鼎鼎的策劃師替他們在今秋策劃一場“能讓我們起死回生”的新品發布會。

發布會一結束,TANG的老總就激動得熱淚盈眶,在眾目之下,緊緊握住了策劃師大人的手:“謝謝!真的謝謝你啊,江先生,我們TANG好久都沒有過這麽熱鬧的場麵了!”

江玄謙微微一笑,不著痕跡地抽出了那隻被TANG老總緊緊握住的手。

嗯,情緒太激動,握得太緊,他手心裏似乎被TANG的老總抹上了一層薄薄的汗——江玄謙厭惡地虛握起那隻手,抬頭在周遭掃了一圈,尋起某道纖細的身影來。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細節,當然,更無人想象到這男子的潔癖竟嚴重到無法忍受陌生人碰觸的程度。周遭人潮依舊在湧動,在這場對TANG而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發布會上,她和他被人群分到了兩端。等素末穿越人潮走到江玄謙身邊時,江玄謙已經握起了那隻剛被握過的手。

他一定很難受了,素末趕忙拿出濕紙巾,仿佛很自然地道:“不是說肚子餓了嗎?鍾先生把點心買回來了,到車上吃如何?”

她一麵說,一麵將消毒濕巾交到江玄謙手上:“先擦個手吧,否則待會兒鍾先生又要說你不尊重他的勞動成果了。”

他也挺自然地接過,縱使手心被那層汗烙得又黏濕又讓人難受,可擦拭動作還是優雅得看不出一絲破綻:“這老鍾,就數他規矩最多!”

一來一回間,兩人默契的互動引起了旁人側目:“這位小姐是……”

不過這話還沒問完,很快就已經有人認出了素末來:“呀,這不是尹小姐嗎?”

其實都是江玄謙惹的禍:這廝素來應酬多,雖然大部分都被他推了,可不應酬則矣,一應酬就得帶上尹素末。誰能腦洞大得猜到他這是潔癖嚴重,一握手就需要素末遞消毒濕巾啊?看他次次出門都帶著此女子,旁觀者也不過是凡夫俗子,在花花世界裏泡久了,自然隻懂得自作聰明地往兩人頭上吹粉紅色泡泡:“哎呀,果然江先生出現的地方就有尹小姐呢!”

話說得再曖昧不過。

江玄謙也不否認,隻是向沒見過她的人簡單介紹道:“尹素末。”

“呀,原來是尹小姐,幸會幸會!”

尹小姐是誰,其實無人知,江玄謙的介紹又太簡單。隻不過他長年定居在國外,咬字上難免有些生硬有些輕,簡單的三個字溢出喉,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平添了些許曖昧。

於是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心照不宣地笑了:“喲,原來是尹小姐……”亂哄哄地又笑成了一團。

此時正有TANG的員工從外頭進來,走到他家老總身邊:“唐總,都安排好了。”

素末抬起眼,就見唐總屏退了那個人,轉頭笑眯眯地看向江玄謙:“江先生,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了。既然大功告成,我們到附近小聚一下如何?”

“唐總太客氣了。”

“不不不,哪算得上客氣,江先生可是讓我們TANG起死回生了,這大恩大德,要擱古代都得讓女兒以身相許了!”

旁邊頓時又一陣咋咋呼呼的哄笑,有人開始調侃:“唐總您再說,小心尹小姐不高興了!”

“就是啊,可別給我們江先生製造家庭問題哪!”

自以為聰明的老板們繼續往素末頭上戴高帽,唐總連忙笑著擺手:“抱歉抱歉,尹小姐,唐某隻是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哈!”轉頭再看向江玄謙時,又恢複了他那一臉十萬分的誠意:“說真的江先生,這回您務必得賞個臉,讓唐某做一回東啊!”

眾所皆知,但凡衣冠禽獸,大多熱衷於在外人麵前維持他有風度有禮節的紳士形象。所以,大了自己好幾輪的長輩都這麽熱情地邀請了,紳士哪還有拒絕的道理?

於是江紳士隻能欠欠身,彬彬有禮道:“那就先謝過唐總了。”

隻不過一隻腳還沒邁出去呢,衣角就被人拉住了。不是別人,正是剛剛才被大家曖昧起哄過的尹素末。眾人將目光移過去,就見女孩兒輕輕拉住了江玄謙的衣角,也不管前方已經有人踏出會場,準備赴往下一站,她就是拉住江玄謙衣角:“我想回家了。”

前方人士步伐一頓。

短短五個字,輕之又輕,卻惹得一眾人等紛紛皺眉——包括江玄謙:“現在?”

素末輕輕點了一下頭。

男人看上去並不意外她會突然來這麽一句話,溫和地摸了摸她腦袋,眼底的寵溺就像是在安撫一個壞脾氣的小朋友:“別不懂事,你自己看看現在合適嗎?”

“可我不舒服,想回家。”

“哦?哪兒不舒服?”

素末:“……”

“說啊,哪裏不舒服?說得出來,我就帶你回家。”

素末這下終於瞪起眼。誰都知道這表情的意思:是是是,本小姐哪兒都沒有不舒服,可本小姐就是不想讓你去!

一眾人等心思各異,紛紛腹誹這女孩兒的不識大體。可誰知,這不識大體卻是將當事人給逗樂了。就見當事人伸出一隻手,沒有半點譴責意味地彈了彈她腦門:“你說你,什麽時候才能讓我省點心?”

不會吧?江先生這意思難道是……

是。

一點兒也不像教訓地“教訓”過他的姑娘後,江玄謙轉過身:“真抱歉唐總,小丫頭平時被我慣壞了,這會兒不順著她,回頭怕是又該跟我鬧了。”

“這……”

“唐總,實在抱歉。”他得體地欠一欠身。

唐總還能說什麽呢?棒打鴛鴦本來就是為人之大忌,更何況眼前這“人”還是自己的大恩人。於是唐老好人隻得擺擺手:“哪裏哪裏?尹小姐這是真性情,難能可貴、難能可貴啊!”

接下來,不出意料地,又是諸位“明白人”的一陣陣附和。

素末不鹹不淡地勾了下唇角。商場風雲詭譎,多少虛虛實實真情假意,不細究誰又辨得清呢?她沒有去附和他們,隻看著江玄謙:“要不然你自己去吧,我先回去?”

那些“明白人”登時很明白地笑了起來。

“哪能讓尹小姐自己回家啊?沒有尹小姐作陪,江先生怕是哪兒都不想去呢!”

“難怪江先生平時應酬那麽少,看來是有原因的啊!”

“就是啊,我們江先生可是典型的新好男人,不貪杯不應酬……”

一眾人等全都笑開來,原本熱烈地邀請著江某人去“小聚”的,此時全變成了熱烈地歡送江某人回家。

不過最後一句話倒說得不假,平素裏的江玄謙,不交際,不應酬,沒有桃色新聞,更別提像這樣在大功告成後和雇主們去小聚一下。隻是看今天這情況,想來也不是江先生高冷,對這等娛樂不感興趣吧?恐怕是他身邊那女孩兒……叫什麽來著?尹素末?是那尹小姑娘不肯讓他到花花世界裏去“娛樂”吧?

每一場無聊至極卻偏偏又推不掉的應酬結束後,江玄謙總在眾人心中留下這樣的印象。

“每次帶你出來都這麽省事,”司機已將車子開到了發布會現場門口,兩人坐上車,用一扇車窗隔絕了外頭那幫“明白人”之後,江玄謙又摸了摸她腦袋,“下個月還有個聚會,再陪陪我?”

素末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我實驗很多的。”

從車外到車內,不過短短數秒,她在角色上已經完成了從“女朋友”到“工作夥伴”的蛻變。此時的素末神情依然寡淡,卻已經沒有了方才在眾人眼皮下的任性和嬌憨——那等神色,都是戀愛中的女子才會有的,而她,並不該有。

“一個晚上而已。”

“我實驗很多的。”她還是那句話。

江玄謙眼底盈著深沉的笑意,看起來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小書呆子,該好好休息了,瞧你這黑眼圈重的。”他笑睨著女子眼下那一片越發明顯的烏青,“再這麽不眠不休地做下去,遲早有天要累倒。”

素末咬著唇不語,隻是將臉稍稍往旁邊轉了點,藏不住的黑眼圈成功消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坐上車後,這人總要舒服地靠到皮質靠背上,然後轉過頭來,笑意盎然地盯住她不動聲色地往邊上挪的動作。小丫頭就是這樣,一不留神就要將自己和全世界隔離開來,看上去安安靜靜的,可誰知道那腦袋裏在打著什麽小九九?

“坐那麽遠幹嗎,怕我吃了你?”

素末有些尷尬地止住了小動作。

“過來。”江玄謙拍了拍身旁的座位,待素末依言坐近了之後,才開口,“說吧,剛剛他們想帶我到哪兒小聚?”漂亮的手再次撫上她的發絲。

付冉總說:“你看咱江BOSS那隻潔癖十級的矜貴手,原本都不會去碰別人的,也不知是不敢碰還是不屑碰。結果有天遇到了個敢碰而且又碰得挺順手的,他就跟個情竇初開的神經病似的,天天對人家碰啊碰、摸啊摸,沒完沒了了,你說變態不變態?”

誰說不變態!

素末咬住唇,作為那個被“敢碰又碰得挺順手”的當事人,她有些氣惱地撫平剛被他揉亂的發絲:“我今天沒洗頭……”

結果小聲的嘀咕換來了對方似笑非笑的一睨——擺明了不相信嘛!她隻好又回到原話題:“他們想帶你去TANG附近的那一家豪朗酒店。”

“哦?理由?”

“唐總的員工剛進來時,身上還殘留了一點兒Flawless香氛和DR香水的味道,但站不到幾分鍾味道就散了,這說明那些氣味是剛沾上的,而且揮發的速度並不慢。”

素末語速慢慢,口吻亦平常,可她永遠比常人靈敏一百倍的嗅覺係統讓江玄謙信了這話裏的每一個字:“據我所知,Flawless是法國香氛品牌ONE今年剛為豪朗特別調配的香氛,而江海市的三家豪朗裏,離TANG最近的那一家,夜總會經理用的就是DR香水。”

分析完畢,她抬頭看了江玄謙一眼:“就這樣。”

不過理由聽完,江玄謙卻不說話了,隻眯著雙桃花眼睨著她。

素末被瞧得不自在:“怎麽了?”

江玄謙也不說怎麽了,隻是輕輕挑了挑眉。

於是素末很快就反應過來,一定是自己又做了什麽惹得這人不痛快了,可偏又不知錯在哪兒,隻好心虛地垂下頭:“那個,我說完了。”

江玄謙這才收回目光,從前座的靠背裏抽出一份報紙,翻了起來。沉默就這樣,說來就來。素末原本還垂頭等著他的下文,結果等了大半天,空氣裏隻有翻動報紙的聲音。老半晌,她終於悄悄地籲出一口氣,以為這是沒事了,可結果,這人卻在這時突然開口:“你怎麽知道豪朗的夜總會經理用了DR香水?”

聽似漫不經心的口吻,卻令素末心頭警鍾大響。

“去過?”

“沒……”

江玄謙完全不相信:“誰帶你去的?”

他連頭也沒抬,仿佛真的是漫不經心的樣子,可問話中涉及的人卻讓素末低呼:“糟糕,我把鑰匙放在小冉包裏了!”

嗬,耿直的丫頭。

“付冉帶你去的?”

“沒!我、我自己去的。”

“哦?”

她心虛地垂下眼,卻聽得身旁突然一聲“啪”,車子開到家門口了,江玄謙重重地合上報紙:“你是不是以為她犯錯會倒黴,你犯錯我就能寬宏大量不計較?”

“沒……”

“下車!”口氣裏突然添了絲隻有素末才聽得出的不高興,盡管,盡管他臉上依舊溫和而平靜。

有些人就是這樣,永遠七分優雅三分邪氣,臉上再端著一副誰也瞧不出真偽的笑。但凡初見他的,誰不說江先生風度翩翩紳士有禮?可素末不是初見者,她和他共事了兩年半,兩年半裏不知聽付冉多少次評價她們家BOSS:“表麵之上衣冠楚楚,表麵之下衣冠禽獸,可如果身邊跟著咱末末,而且咱末末還好死不死地惹了他,嗬,那敢情是比禽獸還不如了!”

而此時,因為兩人身上都沒有帶鑰匙,禽獸不如的江某人直接走進了別墅附近的咖啡館。素末也不知他要怎麽個禽獸法,隻好硬著頭皮跟上去。

咖啡館正對著江家的後花園,素末曾經聽江府的管家鍾先生說,江玄謙剛回國那會兒,江海商界不知從哪兒聽說了“知名策劃人江玄謙回國休息”的信息,這廂江玄謙才剛安家到萬花莊園,那廂莊園門前已是商人來商人往,門庭若市。

就因這人令人抓狂的潔癖,每來一撥訪客,可憐的鍾先生就得把莊園上下打掃消毒一次。次數多了,老頭兒受不了,恭恭敬敬地給他家先生提了個建議:“要不咱們將隔壁那家咖啡館買下來吧?騰一間您專用的包廂出來,讓咖啡館的人每天早中晚各消毒一次,您有地方去了,這些人也犯不著天天來家裏。”

一句話落下,咖啡館的幕後老板從此成了江玄謙。

可想而知,幾乎是在江玄謙踏入咖啡館的第一時間,已經有服務生推開了他專用的那一間包廂的大門:“江先生來啦?”

江玄謙朝她笑了笑,略有異域腔的嗓音聽上去低沉而優雅:“謝謝你,小欣。”

名喚“小欣”的服務生隻覺得如沐春風。

也難怪人家說英倫男人是全世界最紳士的,你看這江先生,哪回不是一朝他打招呼,他就要回以禮貌又優雅的笑?最緊要的是,他那麽大一號人物,竟然還記得住咖啡館的所有員工的名字欸!

於是這麽一番盛情的默讚後,咖啡廳裏的員工越發感受到了老板的溫暖,一個個誠心誠意地、仔細妥帖地,將傳說中潔癖嚴重的江BOSS的專用包廂,再消毒一遍。所以進了包廂後,江BOSS永遠沒有不舒適的感覺,真真正正地賓至如歸。

素末悶聲跟在他身後。江BOSS的光環太耀眼,直到他進了包廂,小欣才看到這號跟屁蟲,連忙不好意思地打招呼:“尹小姐你好!”

素末早就習慣了,朝她笑了笑,正要尾隨著江玄謙走進去呢,哪知這前一秒還對著別人笑得優雅的家夥,下一秒竟當著她的麵,在踏入包廂時隨手掛上了那“閑人勿擾”的牌子。

素末一隻腳才剛伸進去,冷不防就被這四個字懟到了腦門上。什麽意思?她怔住了。

江某人已經走到了他的專屬座位上,完全沒有喊她進門的意思。

素末無語地站在那兒,想起方才小欣和一眾服務生眼底坦**又真實的“星星”——紳士嗎?紳士才怪!明明就是個從頭到腳都腹黑到炸裂的家夥啊!

她悶不吭聲地盯著那家夥,門裏門外,如同楚河漢界。門外的她還咬著唇,一臉欲言又止地站著,門內的江玄謙已經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桌上的THE TIMES,繼續方才在車上沒讀完的內容。

好半晌,素末才慢吞吞開口:“所以……我是閑人嗎?”

“你說呢?”江玄謙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

素末沉默了會兒,才不確定地問:“所以……是?”

這下江玄謙連話也不回了。

此地無銀三百兩啊,素末自嘲地笑了下,無聲地轉身過去。走就走,當誰還樂於杵在這兒當傻子呢!

可結果她還走不到兩步,身後的人又開口:“讓你走了嗎?”

素末頓住腳。

“既然知道自己‘閑’,還不過來煮咖啡?”

無語問蒼天!人家說伴君如伴虎,她倒好,伴君如伴一隻狡猾的老狐狸,分分鍾都得殫精竭慮地揣摩聖意,否則分分鍾出局。

包廂小小的,裏頭的咖啡豆卻不少,除了他偏愛的藍山外,還有她喜歡的摩卡以及炭燒啊、曼特寧啊……林林總總來自世界各地的豆子排了一整排。

記得上回她惹他不高興時,這人也是口口聲聲說“過來泡咖啡”,於是耿直如她,當真又是動手磨豆又是燒水煮咖啡,從他最愛的藍山煮到最討厭的炭燒,結果煮一杯,他就說一句“今天不想喝這個”,再煮一杯,他又說一句“今天對這個沒興趣”,煮到最後,那杯炭燒都還在壺裏呢,素末正要倒出來,江某人卻忽地起身:“時間差不多了,回家吧。”長腿一跨,走出包廂,徒留下目瞪口呆的她。

那一晚,鍾先生頗為同情地將素末拉到了邊上:“尹小姐請聽我一句勸:老鍾我可以百分之兩百地肯定,我們家先生對於捉弄您這件事始終保持著最高級別的興致。所以,保重吧,好好保重。”

說著,鍾先生同情地拍了拍她肩膀,拍得素末心底一陣陣惡寒。

想到這兒,素末還是決定以史為鑒:“今天想喝什麽?”

江玄謙眼裏添了點取笑:“怎麽?這回吸取教訓了?”

傻孩子,這腦袋瓜裏究竟都在想些什麽呢?要捉弄你的人會因為你做足了準備而放棄捉弄?他隨口道:“藍山吧。”

於是十分鍾之後,當素末捧著一杯熱騰騰的藍山來到江某人麵前時,他連看也沒看一眼:“我說了要喝這個嗎?”

“是啊,你剛剛——”

“你聽錯了。”

素末:“……”

“換摩卡吧,你不是喜歡摩卡嗎?煮兩杯一起喝。”

素末目瞪口呆地杵在那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怎麽?還不快去?”

她“哦”了一聲,可鬱悶地走了兩步,又踱回來:“確定是摩卡嗎?確定?”

江禽獸:“當然,不然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坐在這兒逗你?”素末這才抱著那杯仍冒著熱氣的藍山返回去。

可又幾分鍾之後——

“弄錯了吧,這是你喜歡的,不是我。”

太!過!分!了!他就是吃飽了撐著坐在這兒逗她啊!

“你剛剛明明說要喝摩卡的,我還特意確認過了!”這個人真是、真是太討厭了!

素末端著那杯被嫌棄的咖啡,氣惱地瞪著眼站在他跟前。要不是念著這人給她投資了那麽大一間調香室而且還動不動就威脅說要收回去,她才不會站在這兒由他囂張!

可囂張的某人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囂張,畢竟出錢的是老大。

江老大呷了口溫檸檬水,擱下報紙,重新端起了他那副討人厭的優雅微笑:“怎麽,不高興了?”

“換了你,你能高興嗎?”

“換了我?”他輕嗤一聲,眼角眉梢仍是一貫的慵懶與優雅,氣質像足了一頭蟄伏的豹。

此時這頭豹恰好從這傻孩子口中聽到了自己想聽的,於是從容地接過話:“換了我,可不會像你這麽不識時務,一邊享受著別人的投資,一邊在背地裏做著他最討厭的事。明知道我最討厭那種地方還偷偷跑過去,沾一身細菌回家,這賬我都還沒找你算,你倒是先鬧上脾氣了?”

“一碼歸一碼……”

“誰跟你一碼歸一碼?我現在就想跟你算這一碼,自己說,誰做錯了?”

一句話說得素末耳郭微紅,可又忘不了剛剛才被這個人戲弄過,到底意難平,隻好咬著唇,倔強地站在那兒。

“說啊,怎麽不說了?”

素末依舊閉口不語,眼觀鼻,鼻觀心,軟軟弱弱又充滿控訴的模樣,讓人莫名就想起了兒子睿睿在英國養的那隻小鬆鼠。小家夥明明怕他怕得要命,可就是喜歡悄悄地跟在他身後,眨著雙無知的大眼睛無知地瞅著他。有時候他被跟煩了,拎起小鬆鼠的脖子就把它給扔出去,結果隔天那小東西再見到他時,就是這麽一副委屈而又充滿控訴的樣子。

嗬,人類進化了幾千年,可從本質上,和動物還是脫不了幹係的。比如有人天生就是優雅危險的非洲豹,有人是自由卻凶狠的鷹,有人則是宜室宜家的小鬆鼠,弱肉強食,生生不息。

他似乎覺得挺有趣,神色不知不覺地柔和了下來,一隻手將她拉坐到自己邊上:“說吧,付冉帶你去夜總會做什麽?”

結果一問到付冉,末末渾身的警惕細胞就一顆顆打開來,變得又不那麽像小鬆鼠了:“我剛說了,不是小冉帶我去的。”

“哦?”

小姑娘睜著大眼說瞎話,一副以為自己不承認對方就拿她沒辦法的傻樣子。

江玄謙輕笑了下,沒理她了,漫不經心地拿起手機,撥下號:“Joe,停掉付冉這一周的工作,讓她回家休息。”

素末:“!!!”

怎麽能這樣?!

電話那頭的Joe和付冉關係不錯,一聽這話,比素末還著急:“我說哥,你這話沒毛病吧?我們小冉馬上就要開新裝發布會了……”

“沒毛病。”“嘀”的一聲,電話掛斷。

從頭到尾不過半分鍾,這人從容地斷掉了當紅設計師付冉整整一星期的工作。素末簡直不敢相信:“江玄謙!”

他微微一笑,收起手機,沒事人般地道:“說吧,付冉帶你去夜總會做什麽?”

素末真是要氣炸了:“這麽可惡的命令都下了,還想讓我告訴你嗎?想得美!”禽獸!

“很好,”禽獸點點頭,也不惱,“聽Joe剛剛那意思,付冉的新裝發布會很快要開了是吧?你說這發布會要是突然被老板喊停……”

電光石火,就在江玄謙的手再一次握住了手機的那一瞬,一隻纖手冷不防地按住他:“等一下!”

兩隻交疊的手掌,纖細與厚實,柔弱與剛勁,真是奇妙又美妙的對比。

江玄謙不動聲色地彎了下唇角,然後,聽到她說:“我告訴你。”

“其實整件事都是我拜托小冉的,真的,她就隻是陪同而已。”

“哦?”

“之前微博和朋友圈裏鬧得沸沸揚揚的豪朗怪事,你知道嗎?”

“嗯,然後?”

“然後,我懷疑怪事和豪朗用的香氛有關。”

江玄謙若有所思。

豪朗的那樁怪事他是知道的,不止他,估計江海市所有刷過微博、玩過微信的人都知道。某個深夜,一群酒足飯飽的客人從豪朗的夜總會裏出來後,竟一個個將身上值錢的東西都賞給了豪朗外頭的乞丐。那幸運的乞丐十幾分鍾裏就從身無分文變成了幾十萬身價,原本吃瓜群眾還以為這是有錢人在炒作呢。結果第二天,有錢人們便集體聚到了派出所,要求警察替他們追回那幾十萬。

那些人的說辭是什麽?呃——“我們當時全是無意識的!”“回到家後才發現錢包沒了。”“真的,特別奇怪,警察先生,我們該不會是被那個乞丐催眠了吧?”

嗬,乞丐要是懂催眠,就用不著在豪朗外麵要十幾年飯了!

可如今,他眼前這小東西竟然用萬分篤定的口吻同他說:“你還記得我之前提過的那款Flawless嗎?其實警方過去調查時我和小冉就在附近,溜進去巡了一圈後發現,並不是每一個包廂都用了Flawless:最靠近廁所的那間用的是一種和Flawless非常相似的新型香。Flawless的前調是薔薇混合梔子花,中調是小豆蔻、風信子混合一點兒香草,可那款新型香,”她蹙起眉,遲疑了一會兒後,才慢吞吞地說,“我總覺得,應該是在Flawless的基礎上又添入了什麽。”

可,是什麽呢?

到底添入了什麽?亂人心智,催人浮想,以至於連她這一隻鼻可分辨出近萬種氣味的人都迷惑了,以至於從裏頭出來的客人紛紛發了善心,將身上的錢都掏給了乞丐?

素末滿臉沉思,男人也滿臉沉思,隻不過各自沉默的內容有所不同。

這丫頭事發時“剛好”就在酒店附近?特意為了個不相幹的事偷溜進夜總會?而且在事後,如不是他以付冉相要挾,這丫頭已打定了主意瞞著他?看來,這事有意思了。

威逼利誘也好,尋根究底也好,都是談判勝利的最初級的法寶。在某些有趣的關鍵事情前,江大神更享受的,是以靜製動,讓對方主動交代出所有有趣的關鍵環節。

所以也不急著再追問了,江玄謙重新拿起報紙,拇指在素末額前溫和地蹭了下:“好了,不折騰你了,去給我泡杯紅茶過來。”

素末鬆了口氣。

包廂裏的紅茶就一種,江大神最喜歡的那一種,武夷山產的金駿眉。香氣清爽純正,喝起來又綿又滑又順口。從前在英國時他還常常會飲英式紅茶或印度產的大吉嶺,回到閩南後,臨鄉新鮮溫潤的金駿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送到萬花莊園來,新鮮溫潤地統領了他的味蕾,以至於現在一說到紅茶,江玄謙喝的就隻有這一種。

素末領旨而去。

很快茶香便掩過了方才殘留的咖啡香,漸漸浸入了人的嗅覺神經。

在素末將熱茶倒入一雙色彩明豔的汝瓷茶杯時,江玄謙的聲音正好從報紙後麵傳過來:“說到紅茶,我倒是想起了你們江大從前有一位很有名的調香教授,聽說她生前曾經以紅茶為靈感,替英國一家香水公司調過好幾款香水,款款都是經典之作,你聽說過她嗎?”

素末握著汝瓷茶杯的手一頓。還好在男人發現她的異樣前,包廂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嘈雜聲,成功蓋過了兩人原本的聲音。

奇怪,咖啡館裏幾時有這種眾聲喧嘩的場麵了?素末豎起耳,讓包廂外此起彼伏的討論一撥撥地傳入她耳朵——

“哇,快看,是娉婷欸!”

“媽呀,我女神!”

“我女神真美,而且她身上真的有傳說中的百花香欸!”

沁人的芬芳從包廂外麵飄過,隨著過路女子嫋娜的身影,一縷縷滲入了素末過於靈敏的嗅覺係統裏。

那是尹素末最熟悉的香,穩定地混合了百合、玫瑰、茉莉等常見花種的香氣。

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在花香傳來時,迅速往隱蔽處一移。

包廂裏突然安靜了。

身後的江玄謙原本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閑聊著,可這會兒不知為什麽,突然也不說話了。

素末轉過頭去,就見他正饒有興致地盯著包廂外,眾人目光聚集的那一處,嫋娜女子款款地路過包廂門口,走到了咖啡廳中央。

他含笑的目光一路追隨著那道嫋娜的身影,素末心中突然湧起了股不太好的預感,而下一刻,江玄謙按下了服務鈴。

“江先生,有什麽吩咐嗎?”小欣應鈴而入。

他目光還沒有從外頭移回來,隻是饒有興味地吩咐小欣道:“替我送一杯‘龍舌蘭日出’過去。”

人未動,手未指,服務生卻已經心領神會,明白江BOSS讓贈酒的對象是誰。

在他目光的集中處,嫋娜女子正嬌笑著和一桌子粉絲合影。江玄謙頗有興致地盯著她,許是感覺到了這一邊的注視,那女子轉過頭來,就看到這間隱蔽包廂裏坐著名英俊的男子。見她轉過臉,他便朝她微微地一笑。隻一笑,無數流光風華傾瀉而出,驚豔了這個平凡的傍晚。

嫋娜女子呆住了。

這廂男人依舊笑意盈盈,一雙桃花眼盯著她,同時吩咐小欣道:“還有,從今天起,她的單都記到我賬上。”

斂了滿眼別有深意的笑,他將不菲的小費送入服務生手裏:“明天,我要她所有的資料。”

玻璃落地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原來是素末被熱茶燙到手,鮮紅的茶湯灑了一地。

江玄謙這才遞了記眼神過來:“傻孩子,這麽震驚做什麽?”

他眼底笑痕未退,正視著素末臉上的驚愕。

素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小欣已經笑盈盈地拿出了手機,不必等到明天了,現在她就能向這位慷慨的BOSS做最詳盡的匯報:“尹娉婷,江海大學化學專業的大四生,專業方向為香水調製。其父是江海大學生物化學學院的院長,母親是江海大學調香實驗中心主任,一年前開始在網絡平台上做直播,教粉絲化妝、穿衣和挑選香水。因出身於書香門第、外形美豔,也因為最近被一眾博主爆出她天生自帶百花體香,一時間,這奇女子火遍了網絡……”

嗬,原來是網紅啊。

江玄謙滿意地點點頭,盡管知道消息都是從百度上來的,他也不覺得那小費被浪費了:“父親是江海大學的院長?母親是實驗中心主任?”

他玩味地咀嚼著這個有意思的身份。

小欣說的每一個字似乎都在揭示素末表現得如此不正常的原因,江玄謙轉過頭:“這麽說來,她該不會就是你那同父異母的姐姐吧?”

素末隻覺得一切都那麽荒唐。

“嗯?”

“嗯……”

“那就有點兒意思了。”江玄謙眼裏閃過一抹深沉的笑痕。

可不是嗎,包廂裏一個尹院長的女兒,包廂外又一個尹院長的女兒,隻是裏頭這小的淡漠低調得不討喜,外頭那大的卻頗有點兒恃寵而驕的習性——如此厚此薄彼,這尹院長,可真是有意思極了。

如同獵人相中了完美的獵物,他站起身:“你先回家吧,就跟鍾先生說,晚上不用煮我的飯了。”

優雅的舉止裏帶著某種勝券在握,小欣一看,便知江BOSS的言下之意:“江先生真是好眼光,尹娉婷可是妥妥的女神級人物呢。”

“是嗎?”素末還在錯愕中,那神色一點點兒地被納入他眼底,就見江玄謙唇角微勾,慢條斯理地點評道,“我也覺得挺漂亮。”

素末胸中陡然升起了一絲涼意:“你該不會是想……”

他微微一笑,深杳雙目截住了她從震驚漸至黯淡的眼神,話音低沉:“是,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