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倫敦

素末抵達倫敦的這一夜,天與地之間全是雪。

盛大的、浩瀚的、潔白的雪,難得地出現在溫帶海洋性氣候帶之中。有時一大片一大片,鵝毛般;有時細微如同冰冷的淚;有時不過是小小的一點。雪滲入到外套纖維裏,瞬息不見。

她長年居住在閩南四季如春的江海市,此時此刻,隻覺得冷。拖著巨大行李箱的身子就像是被細針刺入了皮,抵到了骨,冷得那麽揪心。

那位叫“Caesar”的房東在APP上給她留言:倫敦今夜有雪,我在房子裏為你留了熱可可和司康餅。

看似溫情與貼心,可事實上,字裏行間既沒有問好,也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協助。英國紳士骨子裏儒雅的傲慢,她曾經熟悉的那一種傲慢,從APP的對話框裏溢出來。

不好意思,我不太認得路,你可以來接我嗎?

下了飛機打開手機時,她曾如此回複過他的“溫情與貼心”。

可是——抱歉,不方便。你可以打車過來,倫敦的交通十分發達。

嗬,紳士!

紳士是什麽呢?是任何時候都會禮儀完美地同你說“Thank you(謝謝)”“Sorry(抱歉)”“Welcome(歡迎)”,可任何時候,都和你存有距離。

房子坐落在Central London(倫敦市中心)鬧中取靜的別墅區,十二月冷冬,皚皚白雪覆滿了這區域裏的每一棟維多利亞式建築,看上去就像是幼時在童話書裏看過的聖誕雪景。屋內是明亮的燈火,而屋外的門前,當她拖著和十指一樣凍僵了的行李走近時,就看到小別墅外掛著的門牌:Sumor's House(Sumor的房子)。

Sumor's House?素末微微蹙眉——二十幾個鍾頭前剛訂好的房子,為什麽門前已經掛上了她的名字?

還有從門的另一邊飄出來的香氣……她心中一凜。

如果一分鍾前她心裏還有遲疑,那麽此時,當敏銳的嗅覺係統辨出了那室內飄**著的正是熱可可混合著紅酒與迷迭香的氣息,素末手提的行李“砰”的一聲跌進了雪地裏。

然後,大門被拉開了,緩慢地,莊嚴地,如同地獄之門。

在她因驚恐而瞪大的瞳孔中,一張英俊的麵孔從屋內的光亮裏映出來。刀削般深刻的五官,挺拔的身姿,帶著從地獄裏騰起的冰冷微笑:“Hi,Sumor.(你好,Sumor。)”

笑音低低,在十二月隆冬凶悍的風雪中,篤定地,勝券在握地,加了一句:“My Sumor.(我的Sumor。)”

屋外風饕雪虐,屋內的火爐燃得正旺,空氣裏暖暖地淌著熱可可的香。明明是溫暖的令人垂涎的氣息,可不知為何,她竟覺得

冷——比之前在屋外承受風雪的時候,還要冷。

男人紳士地替她脫下外套時,迷人的嗓音就環繞在她耳畔:“看上去你在發抖,”一隻手漫不經心地遊到了她的脖子上,“冷嗎?”

素末隻是牙齒打戰,說不出一句話。

爐火燒得正旺的房子裏彌漫著淡淡的迷迭香與濃烈的熱可可香,混合著剛出爐的司康餅的熱氣以及微微熏人的紅酒的香氣。她努力將注意力從他手上轉移,想辨一辨那微弱的酒香——是梅洛和赤霞珠混釀而成的成熟果香?還是櫻桃與橡木釀造而成的帶著果酸味的香?

可男人不給她機會,他的一隻手還遊移在她頸間:“知道我為什麽拒絕到機場去接你嗎?”

素末喉頭輕微顫動。

“因為不聽話的孩子,都是需要受點懲罰的。”他微微一笑,俊美得無與倫比,看上去真像是地獄來的使者。

可她知道,這一切,不過是開始。

果然,這話音甫落,他突然惡狠狠地扳過她麵孔:“好玩嗎,尹素末?”

一時間溫和的假麵統統退去,英俊的麵孔罩下來。

素末瞪大眼,就聽到冷得結冰的聲音:“纏著我給你提供調香室,幾年來用我的、住我的,哄得我兒子都叫你媽,現在竟敢慫恿我手下的人背叛我?尹素末,你這是嫌日子過得太安逸,還是愚蠢得想挑戰人性?”

他手再一用力,唇角偽善的笑意全部退去。

素末被那凶狠的力道箍得下巴都要碎掉了:“好痛……”

“痛?從你教唆付冉那蠢貨撤掉香水的那一秒開始,就應該清楚有這麽一天。說,為什麽要那麽做!”

他不過是回倫敦總部處理一些事,不到一個月,人還沒回國,就聽說C&J發布會上的香水全撤了,調香室被搬空,三樓房間裏她原本還留下的零零碎碎也全都被帶走,就連向來和這丫頭站在同一陣線的老管家都不敢再包庇她:“尹小姐她……呃,的確是好幾天沒回來了。”

緊接著,這丫頭竟膽大包天,罔顧和他之間的合作協議,匆匆辦了加急護照,匆匆在租屋網上訂了這棟房,甚至對著連底也沒摸清楚的房東說“Forever”——永久居住!

“有意思嗎,跟我玩這種欲擒故縱的遊戲?”

她的一雙唇已經漸漸失去了血色,卻仍倔強地死抿著。

“說,你這是什麽意思?”

素末:“……”

“開口!”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完全不知輕重,疼得她眼淚一下全滾了下來。

這回素末終於開了口,嚅動著唇說了句什麽。

“大聲點。”

“我說,是你逼我的……”

“我逼你?”男人卻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他是江玄謙,近年來熱度最高、名氣最盛的品牌策劃師,他永遠胸有成竹,永遠不像個普通的男人,永遠不會犯愚蠢的錯誤,所以,在聽到“笑話”的這一刻,他隻是淡淡地挑起唇角:“我逼你什麽?”聲音甚至是溫和的。

素末說不出話來了。

大概一個月之前,在學校挑選校企合作作品的最關鍵的時候,她將自己不眠不休調製了好幾個星期的香水拿去參賽。可與她同校同專業甚至喊同一個人“爸爸”的尹娉婷,竟通過這個男人,將素末的成果調包到了自己名下。

整整兩年半的學習,經過一百多次失敗才調製出來的成果,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別人的。她震驚、憤怒、難以置信,當她紅著眼到他麵前要求一個說法時,這個男人用不為所動的語氣說:“一開始我們就說好的,你在萬花莊園裏調出來的作品都屬於我。”

一句話,她的努力全都付諸東流。而原因,不過是那個叫尹娉婷的女子當時正與他打得火熱——在女友的卑鄙行徑受到阻礙時,他選擇了犧牲她。

而她,甚至在事發的前一天還在考慮著該怎麽給他兒子過一個完美的周末。

可笑嗎?更可笑的是,如今這人千裏迢迢地追她到倫敦,竟隻是為了向她要一個“背叛自己的原因”。

“你,嫉妒尹娉婷,是嗎?”

素末沒有回答了。

她嫉妒尹娉婷嗎?在那些輾轉難眠的深夜裏,其實她也曾如此質問過自己。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我們兩個不可能,可是你,因為嫉妒娉婷,所以選擇了背叛我,是嗎?”英俊的麵孔上竟然還掛著笑。

隻是,那笑太紳士也太優雅,一如他平素每一個完美的姿態,漫不經心地刺痛她的雙眼。

素末忍不住將目光遊移到了窗外。雪還在下,天地之間,瑩白如新,多麽像一個所有肮髒與齟齬都泯滅了的世界。

耳旁又傳來了低沉的嗓音:“你說,我該怎麽懲罰你才好呢?”

她的目光還是沒有從那場盛雪中收回來:“怎麽懲罰?殺了我嗎?”

千裏逃亡卻又被捕獲的驚恐漸漸退散後,她臉上也漸漸不再有表情——世間大難千萬種,最差不過是一個“死”字,反正人生自古誰無死?反正,她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江玄謙卻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傻孩子,殺了你有什麽意思?”

“要不然?”

“你看,”他走近她,“好好的發布會被你破壞了,C&J的計劃變得一塌糊塗,現在呢?現在竟然連捧個小模特你都要插手,弄得我這麽不開心,”那隻指節分明的手伸上來,曖昧而溫存地抬起她的臉,“要不然,想想辦法讓我開心?”

桃花眼裏慢慢聚起了危險的風暴,直勾勾地對向素末瞠大的瞳眸。

她心頭一緊,然後,聽到了含著低笑的粗嘎嗓音:“把衣服脫了。”

“什麽?”

“不是想讓我開心嗎?”他的長指慢條斯理地摩挲著她鎖骨旁的衣扣,輕聲誘哄,“該怎麽讓一個男人開心,我們末末不至於現在還不懂吧?”

素末整個人都僵住了:“你在開玩笑……”

“怎麽會,我很認真。”

不,不可能的!她一定是聽錯了:“你明明說過、你明明說過對我沒興趣的……”

然後,就在這一刻,幾乎連過渡都沒有,所有的親密戛然而止。

就在她心跳狂飆,整個人如同墜入雲裏霧裏什麽也想不明白時,他所有曖昧的姿態、溫柔的表情全都收了起來。英俊的臉上隻留下了淡淡的冰冷的神色,似笑非笑,似諷非諷,卻立竿見影地讓人心底的羞恥統統躥起。是,那一刻,電光石火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反應竟不是拒絕,而是擔憂他的“沒興趣”。饒是之前再怎麽佯裝淡定,當最致命的問題出現時,她最先反應過來的,不是自己的意願,而是他對自己的“沒興趣”!

素末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裏——尹素末啊尹素末,你怎麽能把自己的傷口剖開來,鮮血淋漓地展現到一個惡意看戲的人麵前?你怎麽能,這樣衝動又不經意地……交出了全部的自己?

江玄謙退到沙發上,動作優雅得如同一頭滿足的豹:“原來你也知道,我對你沒興趣。”

她臉上陡然間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明亮燈光下,江玄謙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的手輕輕地晃著,杯中猩紅的酒液也輕輕地晃著,片刻之後,才開口:“末末,我原諒你了。”深幽的黑瞳對住了她無神的眼,他說,“這一次,我不計較了。”

可明明,他已經計較了。

全世界最知名也最英明的策劃師,他一步步引她到這裏,一步步循循善誘。他太通人性,太了解愚笨如她會在什麽樣的場合下說出讓自己羞愧至死的話,太清楚怎麽樣才能讓她死心——“你明明說過、你明明說過對我沒興趣的……”他步步為營,他逼她承認自己始終不敢承認的事實,他在懲罰她,而且,懲罰得徹徹底底。

雪還在下著,隔著一扇門,無聲無息點綴著溫帶海洋性氣候帶一貫濕冷的天與地。

她筆直地站在那兒,和行李一樣凍僵了的十指還維持著之前的姿勢,直到大腦一陣空白又一陣混亂後,那手才終於動了動,提起行李。

打開門,漫天飛雪混著風從外頭卷進來。男人的聲音聽上去懶洋洋的:“去哪兒?”

素末沒有應,隻是提著行李走出去。可走不到兩步,她又覺得手提的東西一輕,江玄謙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了身後:“晚餐時間到了,去吧,把廚房裏的東西端出來。”

話音寵溺而溫和,可在剛剛那番羞辱後,這樣的溫和說多諷刺就有多諷刺。

素末忍不住想撥開他:“放手!”

“傻孩子,好不容易才逮回的獵物,你說我能放手嗎?”他低笑,將行李從她手中拉過去,往樓梯上走時,動作優雅得仿佛不過是端了杯香檳,“二樓左拐第一間房是你的,都讓人安排好了。這回再出什麽幺蛾子,”他走上樓,聲音極輕柔地道,“末末,別怪我不客氣。”

二樓左拐的房間就像是在這兒等了她一輩子,全然的尹素末風格:白色係家具,木質地板,橡木質大架子上工工整整地擺著她這兩年來調製的香水以及來自世界各香精公司的原材料。

床罩是她喜歡的純棉灰色。再往上看,床頭櫃上擺著一張年代並不久遠的照片:男人親昵地撫著女子的發絲,在眾目睽睽之下,俯下去說話的唇幾乎要吻上她的耳骨。

那是江玄謙與尹素末,攝於當年的夏末。不過小半年光景,世事變幻,恍若夢境。

素末伸出手,小心地撫過照片上的那一雙男女——姿態多麽親密,親密得讓所有人無須猜想,便知這兩人一定是在說什麽甜言蜜語。

可事實上他說的是什麽呢?眾目睽睽之下,那時的他俯首到她耳旁,說:“來,幫我擋一擋這群傻子。”

口氣有多溫和,說出的話就有多惡毒。不過,這就是江玄謙不是嗎?

“這群傻子”指的是那時殷勤地邀請江玄謙去參加聚會的一席人。話說回來,這在當時也算得上是美談一樁了吧,知名策劃人回國休息了兩年半以後,複出接手的第一個策劃,就讓瀕臨破產的老企業起死回生。

素末的目光沉沉,透過照片上這對親昵的男女,看到了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