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套路1

“真的嗎?”

“真的。”

“真的嗎?”後來付冉又問了一遍,再後來,她就沒有說話了。

也許,也沒有那麽真吧。

倫敦這一座城,她曾經在年幼時來過一次。那時母親屍骨未寒,小尹素末跟在臉色和衣著一樣黑的父親身後,沉重地踏入母親工作的調香室。

印象中那是一個幹淨的空間,倫敦最常見的哥特式建築,明亮整潔的內裏,香精原料數以萬計。在倫敦那兩年,媽媽就是在這裏努力地調製著所謂“能讓抑鬱症患者都開心起來的香水”吧。後來午夜夢回時,不知有多少次,素末總能聽到她當年的聲音:“末末啊,再等一個月,一個月後媽媽就回家了,到時候還可以給我們末末帶一款特別棒的香水呢。”

可還沒等到她回家,素末反而來到了這一座城——大人們說,她是去給媽媽收屍的。

而這回呢?來替自己的心血收屍嗎?她自嘲地笑了下:看,每一次來的原因都那麽不歡喜,她和這一座城,終究是沒有善緣哪。

飛機在下午三點落地,辦完入境手續,轉了三趟車,當她在APP上所指的位置下車時,這個城市的天已經黑透了。

狂風暴雪凶猛地拍打著途經的每一寸土地,明明處於溫帶海洋性氣候帶,可當她抵達這座城市時,空氣中的每一個分子都透著不善的冷意。冷,非常冷。素末畏寒地裹緊了大衣,站在這棟提前預訂好的房子前,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了點莫名的退意。

兩個多鍾頭前下機時,素末曾經給房主發過一條求助信息——因為Joe當初在介紹這位房東時曾經信誓旦旦地說“有什麽問題隨時聯係房東就成,我打過招呼了,那家夥特別友好熱情”,所以她厚著臉皮發出信息:不好意思,我不太認得路,你可以來機場接我嗎?

可等了又等,等到同一撥出來的旅客都離開機場了,那房東才回消息:抱歉,並不方便,你可以打車過來,倫敦的交通十分發達。

素末愕了,料不到自己會被如此直接地拒絕。

可很快,她又退而求其次:或者我坐地鐵到某個站,你出來接我一下?很抱歉,實在是人生地不熟,聽Joe說你們那一帶的小巷子很多,雪又那麽大,我提著行李實在是很不方便。

可結果,房東回複:抱歉,你可以打車過來,倫敦的交通十分發達。

倫敦的交通十分發達——是,十分發達!發達的點就在於從機場打個出租車到這裏需要花費一千多元人民幣!而舍不得那一千多元人民幣的她,隻能換三趟車,用掉整整兩個多小時,才抵達這裏。

雪呼呼地下著,密密麻麻地鑽進她發間。她脖子更冷了。素末手裏拖著一個和她的十指一樣被凍僵了的行李箱,一步步走向了預訂的房子。

盡管正值十二月冷冬,皚皚白雪將這個區域裝點得如同童話書裏的聖誕雪景:維多利亞式的建築、漂亮的尖頭屋頂、瑩亮的厚雪,就連路燈也恰到好處地溫馨,可她已經沒有了一絲絲欣賞的興致。

那棟別墅就立在她眼前,素末抬起手,在按下門鈴時,看到了外頭掛著的門牌:Sumor's House。

Sumor's House?二十幾個鍾頭前剛訂好的房子,為什麽門前已經掛上了她的名字?她疑惑著,不經意間,聞到了室內飄出來的香氣……

素末心中一凜,那是熱可可混合著紅酒與迷迭香的氣息——是,她最愛的熱可可,還有她那款新香水的迷迭香尾調!

一切的一切,那麽熟悉又震撼地侵入到她的感觀裏。瞬間,所有的疲憊一掃而空,她的整個胸腔全被驟然騰起的恐懼填滿了——誰?門內是誰?誰在她到來前準備好這一切?誰會同時擁有熱可可與迷迭香的氣息?

她緊緊握著行李箱,心中突然騰起了想逃離的念頭。可,來不及了。室內的男子已經在監控器裏看到了她驚慌失措的臉。素末恐懼到了極點,可還來不及掉頭更來不及逃走,門被打開了,下一秒,英俊的麵孔映著屋內的光亮,出現在她麵前。刀削般深刻的五官,挺拔的姿態,所有的一切全是她最熟悉的樣子,還有那道優雅而迷人的低音:“Hi,Sumor.”

越過上萬公裏的路程,越過山長和水闊,越過一路黯淡的星光與月色,她疲倦而狼狽,渾身被落雪拍打得濕透時,他依然如初見般俊挺。在十二月隆冬凶悍的風雪中,篤定地,勝券在握地,加了一句:“My Sumor.”

素末如墜地獄。

不會的,不應該的,怎麽會變成這樣?

此前每一次聯係的訊息都還躺在APP的對話框裏——

“HI,I'm Sumor.”

“Hi,I'm Caesar.”

明明她是懷疑過的,在看到房東擁有和江玄謙一樣的英文名時,她就下意識地拒絕過,可Joe信誓旦旦地保證:“哪裏會是我哥?絕對不是!這房東我認識,人超級好,而且還會中文呢,末末,你人生地不熟的,我真的不放心你,這個房東會好好照顧你的,真的!”

可結果……

“怎麽會是你?Joe不是說此Caesar非彼Caesar……”

“天真的女孩兒。”淡淡笑音從口門傳過來,混合著滿屋明亮的燈火。他讓她進門,自己在身後關了門,輕輕的一記鎖門聲落下,所有風暴都被阻擋到了外麵。

可是,更冷了。明明室內火爐燃得正旺,素末卻覺得有一股寒氣從心底躥上來——那是從意識到這屋裏的人可能是他的那一刻開始,便從心底騰起的懼意!

男人慢悠悠地踱步到她跟前,看著女子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心慌而徹底白掉的臉。她輕輕哆嗦著,就連漂亮的唇瓣也輕顫著,他微微一笑,想起這雙唇上甜美的滋味,伸出手,輕輕擦過了她唇瓣:“傻孩子,Joe和我幾十年交情,你以為他真能為了小小的一個你來背叛我?”

素末迅速往後一退,避開那隻手:“你是說……”

“從引你來到這棟屋子的第一刻起,他,我的好搭檔,”他俯下身,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就已經開始坑你了。”

素末渾身冰冷。江玄謙的意思是,從她在操場上憤然起身,告訴Joe說自己要親自來倫敦看一眼那款被冠上“尹娉婷”名字的香水時,那混蛋就已經和眼前這混蛋串通一氣了嗎?難怪會把一個陌生房東誇上天,難怪會一步一步地引她來這裏!而她,竟也真在這場真假難分的欺哄下,千裏迢迢地自投羅網,投到了他家裏!

素末不斷發著抖,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心中恐懼。明亮的燈火更清楚地照出了她一身的狼狽,那些雪粒子掛在她的軟帽上、頭發上、外套上,在火爐燒得正旺的屋子裏,開始融化。

江玄謙很嫌棄地看著那些滴到了地上的雪水:“你瞧瞧你,又冷,又髒,又狼狽,誰家能養出像你這麽髒的孩子?”

明明眼睛裏淨是嘲諷和嫌棄,可那隻手卻撫上了她脖子,在那被凍僵了的細頸上焐了一下,然後利落地一剝,脫去了那件看上去像是要把她凍壞了的厚外套:“冷嗎?”

素末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卻笑了,刻意柔下聲:“知道我為什麽拒絕到機場去接你嗎?”

那隻危險的手還在她**出的後頸上遊移著——不,不是從前那種或親昵或曖昧或調侃的碰觸了。他的那一隻手,帶著數不清的危險寓意,在她的脖子上走著,走著,走著……突然間,一個用力:“因為不聽話的孩子,都是需要受點懲罰的。”

素末心頭警鍾大響。

果然這話音一落,江玄謙就惡狠狠地扳過她的麵孔:“好玩嗎,尹素末?”

一時間,溫和的假麵統統退去,他英俊的麵孔罩下來:“纏著我給你提供調香室,幾年來用我的、住我的,哄得連我兒子都叫你媽,現在呢?竟敢慫恿我手下的人背叛我!尹素末,你這是嫌日子過得太安逸,還是愚蠢得想挑戰人性?”

他手再一用力,唇角偽善的笑意全權退去。

素末被那凶狠的力道捏得下巴都要碎掉了:“好痛……”

“痛?從你教唆付冉那蠢貨撤掉香水的那一秒開始,就應該清楚有這麽一天。說,為什麽要那麽做!”

他不過是回倫敦總部處理一些事,不到一個月,人還沒回國,就聽說C&J發布會上的香水全撤了,調香室被搬空,三樓房間裏她原本還留下的零零碎碎也全都被帶走,就連向來和這丫頭一個鼻孔出氣的鍾老頭兒都不敢再包庇她:“尹小姐她……呃,的確是好幾天沒回來了。”

“有意思嗎,跟我玩這種欲擒故縱的遊戲?”

扣著她下巴的手不知有多狠,甚至就連另外一隻手也掐上了她脖子。

素末的唇瓣已漸漸失去了血色。

窗外的飛雪還紛紛揚揚地下著,勢頭更大了,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

耳旁又傳來了男人低沉的嗓音:“你說,我該怎麽懲罰你才好?”

被巨大的力道禁錮住的下巴已經漸漸地麻木,漸漸地,她渙散的目光移到了窗外——怎麽懲罰?人最害怕的,還能有什麽懲罰?

“千裏迢迢引我到這裏,還想怎麽懲罰?殺了我嗎?”她輕笑了下。

怎麽會在這時候突然想起從前呢?想起兩三年前初相遇時,在萬花盛開的莊園裏,他著一件白色的襯衫,身姿挺拔,氣質優雅,五官深刻得如同上帝精心雕琢的工藝品,和別人不同,和那些被上帝用流水線加工出來的人都不同。那時候她想:真奇怪,這世上怎麽能有這麽好看的男子?

就因貪圖這一分好看,她看了一眼。一眼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平生一顧,驚鴻一瞥,一眼已萬年。

男人更近地挨向她,眼瞳裏有清晰的曖昧慢慢聚攏:“傻孩子,殺了你有什麽意思?”

撫著她發絲的那隻手輕柔而緩慢,就像是在安撫他最心愛的女子:“你看看,好好的發布會被你破壞了,C&J的計劃滿盤皆輸,現在呢?竟然連捧個小模特你都要插手,弄得我這麽不開心,要不然,想想辦法讓我開心?”

男人的目光與女子相接時,危險的訊息迸發出來。素末心頭一緊,然後,就聽到他含著笑的嗓音:“把衣服脫了。”

“什麽?”

“不是要讓我開心嗎?該怎麽讓一個男人開心,末末,你不至於現在還不懂吧?”

素末整個人都僵住了!

“你在開玩笑……”

“怎麽會?我很認真。”那隻危險的手曖昧地移到她的鎖骨上,“更何況,你那天還在問我什麽時候再進你房間呢,我這也是如你所願,不是嗎?”

不,不可能的!她一定是聽錯了:“可你明明說過對我沒興趣的!”怎麽可能又突然變卦?不可能啊,他都說過了不要她,他親口說的。

她還記得那一刻的痛楚,就像一根針輕輕地在心房上紮了一下,等血流出來之後,再紮第二下,第三下,那麽痛,那麽痛……不可能啊,他明明說過的!

可就在這一刻,幾乎連過渡都沒有,所有的親密戛然而止。素末一愣,他退開身,推開她。那個丟人的清晨,也就是這麽一瞬,短短數秒,他陡然間從熱情轉變成冷靜,然後,推開她。一如此刻,他收起所有曖昧的姿態、溫柔的表情,那張臉上隻剩下冷冰冰的諷刺:“看來就算是有過慘痛的教訓,我們末末也還是學不乖呢。

“隻需要隨便逗一逗,就能隨時為我赴湯蹈火。”

“江玄謙!”

“怎麽,我說錯了?”江玄謙微諷地笑了。

素末指尖深深地陷入掌心裏。嗬,多可笑啊尹素末,明明這人已經或直接或間接地羞辱過你那麽多次,明明這人已經用最卑鄙的手段奪取了你的作品,可當最致命的問題出現時,你最先反應過來的,不是自己對他的憤慨,而是他對你的“沒興趣”!

飛雪在屋外漫天漫地地飄揚著,窗外天地,瑩白如新。耳旁男人的聲音仍繼續:“末末,我原諒你了。”

可是,這是原諒嗎?這樣的引君入甕,這樣徹底的羞辱,這叫原諒嗎?

她放棄地笑了一下:“算了。”

真的,都算了。

“知道嗎,離開江海前我曾經和小冉說,一切都無所謂了。可直到現在我才發覺,原來當時並非徹底無所謂的,真的。可現在,”那雙清澈的瞳眸看了過來,越過空氣中無數裹著香氣的隱形塵埃,越過億萬個光年,對上了他深杳的眼,“真的,已經無所謂了。”

什麽時候她還以為這人會是自己的全世界,即使這世上人潮再多,她也固執地以為除了他之外,其他的人對自己來說都是“別人”。可原來,人生並不是這樣的啊。

“江玄謙,從今天開始,我死心了。”

那握著酒杯的手緊得逐漸泛出了白,可表麵上,他依舊是世界上最優雅的紳士,他傾斜酒杯,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熱辣的**順著喉頭湧入空洞的胃,悄無聲息地,就像屋外寂寞的深雪。

素末彎下腰,再次提起行李。大門被推開時,屋外漫天漫地的飛雪闖進來,吹得壁爐裏的火焰“啪啪”作響。

男人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去哪兒?”

素末沒有應。去哪兒?這偌大城市,無垠天地,卻似乎哪裏也不能去。

他已經來到了她身邊,一手截過那行李箱:“晚餐時間到了,去,把廚房裏的東西端出來。”

“放手!”

多麽愚蠢的命令,江玄謙幾乎被她逗樂了:“傻孩子,好不容易才逮回的獵物,你說我能放手嗎?”

素末一驚:獵物?不放手?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不是已經讓我走了嗎?在江海時你已經讓我離開了!”

“那件事,你就忘了吧。”

“你說什麽?”

“我反悔了。”

我反悔了——四個字,他說得輕輕鬆鬆,說得理所當然,說得好像她再多提出一個疑問,就是在質疑一個全世界都已經認可了的真理。可分明他在萬花莊園裏已經用最殘酷的方式命令她離開了——“會讓你產生我不想見到你的感覺,我很抱歉,可那也是事實”。當時他就是這麽說的,不是嗎?可現在,這人怎麽可以出爾反爾,而且還出爾反爾得這樣理所當然?

“為什麽?”

“我高興。”

素末簡直要瘋了:“你不是高興,你是變態!”

“是啊,我變態,”江玄謙冷笑了下,“我變態,你們家關競風不變態。”

她無語了。

江玄謙已經轉過身,提著她的行李走向了樓梯:“二樓左拐第一間房是你的,都讓人安排好了。這回再出什麽幺蛾子,末末,別怪我不客氣。”

她真的,真的,再也說不出話了,到底是遇到了什麽樣的一個神經病,在最炙熱的時候給你潑一盆冷水,然後在你透心涼之時告訴你,他要收回那盆水。太可笑了!

二樓左拐的那一間房,布置幾乎與她在萬花莊園裏住的那間一模一樣。素末從來也沒想過,在異域他鄉,她竟然還能回到熟悉的房間裏:白色係家具,木質地板,橡木質大架子上工工整整地擺著她這兩年來調製的香水,床罩是她喜歡的純棉灰色。這一切一切,全都完美地複製了她之前的居所,甚至就連床頭櫃上,也擺著一張她與他的合照:在半年前TANG的新品發布會上,眾目睽睽中,江玄謙親昵地俯在她耳旁說話。

江玄謙將行李拉進來後便離開了,隻留下一句:“把自己弄幹淨點兒,馬上去。”

大半個小時後,她從浴室裏走出來,就看到他的微信消息:下來吃晚餐。

可素末沒有回,隻將手機擱到床頭櫃上。很快下一條微信又傳進來:不下來的話我就倒掉了。

她這下不隻不回複,甚至連微信也退出了。太累了,一路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兩個多鍾頭的車,素末實在沒有力氣再去麵對那個人的冷嘲熱諷。

行李箱就依偎在書桌旁,除了剛剛淋浴前取出的睡衣,其他東西全都還留在行李箱裏。素末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倫敦時間晚上八點整——很好,才八點,這就意味著如果她現在趕緊睡,睡足八小時,養足了精神後,醒來時也不過是淩晨四五點。淩晨四五點時那禽獸怎麽可能還醒著呢?隻要他睡了,這屋裏沒有一個清醒的人,那麽她就可以在明天四點多時,安靜地,順利地,離開這棟屋子。至於離開後她是去方才路過的那家三明治餐吧填一填空虛的胃,還是立即尋找下一個住所,那都是離開之後的事了。

素末定了鬧鍾,躺上床。暗夜深而沉,整個地籠罩住了疲憊的人兒。

睡意沉沉中,有什麽東西輕輕掃過了她的房門,“唰——唰——唰——”,可她太倦了,也沒有細聽,就這麽沉沉地睡了過去。

“唰——唰——唰——”房門口有什麽又輕又清晰的聲音持續不斷地響,就像是一團粗壯的柔軟生物在房門的下半部分掃啊掃,怎麽也不肯停歇。

素末半夢半醒,忽地,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窗外已經徹底暗了下來,連路燈都熄滅了。萬籟俱寂中,她清晰地聽到房門口有奇怪而規律的聲音。是老鼠嗎?不,那人對髒東西過敏,家裏怎麽可能有老鼠?況且老鼠的尾巴發出來的也不是這種聲音吧——就像是有什麽粗壯的柔軟物在那掃著房門……

素末迅速拍開燈,可燈一亮,那聲音就不見了。怎麽回事?

她疑惑地關了燈,依舊倦,依舊累,可眼睛迷迷糊糊地合上時,那聲音竟然又開始響!見鬼了,這下素末連忙拍開燈,起身裹上了大衣,開門出去。可是,什麽都沒有。

整個二樓全是暗的,走廊上的每一盞燈都關著,隻一樓的沙發處開了盞小燈,素末摸著黑走下去,發現原來那是江玄謙,穿著睡袍,隻身一人,坐在那裏。身旁的小燈被調得很暗,淡淡照著他英俊的輪廓。也不知他是在跟誰講電話,從素末的角度看過去,就見他左手一杯紅酒,右手拿著手機,聲音壓得低低的:“蠢女孩兒,她以為她結得了?”

素末辨不清他是在說誰,但看樣子,這電話已經打了有一會兒了。

難道說,剛剛在門口的不是他?那到底是誰?什麽聲音?

江玄謙發現有人在,很快便掛斷電話:“在那兒鬼鬼祟祟的做什麽?”

“我……房間外好像有一些奇怪的聲音。”素末聲音低若蚊鳴,想起幾個小時前自己寧願餓肚子也不願多看他一眼。當然,現在她還是不願多看他一眼,於是隻能眼觀鼻,鼻觀心。

這模樣全數落入了江玄謙眼底,他冷笑了一下:“既然有勇氣來到鬼城,還怕那些做什麽?”

“什麽?”

“‘鬼城’倫敦,沒聽說過嗎?”

啊!素末脊梁骨上迅速躥上了一股陰森森的涼意,原本完全沒往這方麵想的,可這人的意思是……

掛斷了電話,擱下酒杯,江玄謙起身,路過素末往樓上走時,添了句:“對了,之前Joe沒告訴過你吧,英國許多房子都是有一定曆史的,比如你今晚住的這一棟,大概……就死過十幾代人吧。”

素末:“……”

素末:“!!!”

素末:“你胡說什麽!”

混蛋!為什麽要在淩晨一點多跟她說這個!而且說完後,這混蛋就直接上樓了。素末心頭漫過了一陣陰森森的冷意,見他走上樓,也連忙跟著走上去。原本還打算趁著淩晨四點鍾逃走呢,可一走上樓,單是看到她的房間在第一間,而他的在最後一間,漫長的距離已經讓她心中泛起了惡寒。

江玄謙那家夥長手長腳,沒幾步就走到了走廊最尾端,素末在看到他拉開房門的那一刻下意識低叫:“江玄謙!”

江玄謙悠閑地停下步子:“怎麽?”

“你、你隔壁的房間……有人住嗎?”她的意思是,如果他隔壁還空著,要不今晚她就睡那裏吧,再怎麽著,隔壁睡著點兒陽氣,至少……

可黑暗中她看到男人回過頭,似乎有些瘮人地笑了下:“人是沒有,至於其他東西,我就不知道了。”

其他東西?素末忽地一個激靈,這家夥是故意的嗎?

一整夜,她就那麽睜著眼,聽著門外“唰唰唰”的聲音。每次一開燈,那聲音就立馬消失,最終即使睡眠質量再不好,素末也隻能開著燈睡覺了。可結果燈開久了,那“唰唰唰”的聲音竟然又響起來!就像是不怕光了。

她將自己完全蜷在被窩裏,已經快哭了。

“唰——唰——唰——”

“唰——唰——唰——”

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快,夠了!素末一躍而起,恨恨地瞪著那扇純白色的門,心中無數情緒翻滾而過,咬牙拿起手機,打了江玄謙的電話——反正是他家,房費她都在APP上付過了,有鬼難道那王八蛋不需要負責嗎?

王八蛋沒有關機,手機鈴聲很快就響起,甚至連隔得這麽遠的她,似乎都能聽見一點點兒,可王八蛋不接。他一貫淺眠,素末不是不知道的,現在不接電話是什麽意思?很快她又打了第二通、第三通……可沒用,他根本連接一下都不肯,素末沒有辦法,隻好學之前的他,在無數通電話都被拒聽了之後,打開微信:來我房門口看看好不好?

江玄謙沒有回複她。

素末:真的!真有東西,就在我房門口!

他還是沒回複。

素末:江玄謙!

素末:江禽獸!

素末:求求你了,真的好恐怖……

江玄謙:在你門口了。

果然,“唰唰唰”的聲音已經消失了,素末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迅速下床,迅速拉開門。男人挺拔的身姿就融在黑暗中,不管之前再怎麽氣他恨他,可此時在這偌大“鬼屋”裏,一見到人影素末依舊如同見到了救命稻草:“江玄謙,”原計劃淩晨四點鍾趁著他入睡時逃走的人,此時竟揪住他衣角,可憐兮兮地請求,“讓我睡你房間好不好?”

可男人毫不留情地甩開她:“不好,我不習慣和人睡。”

“不是不是,我隻睡沙發,絕對不會影響你!”

“我房裏沒沙發。”

“沒沙發我就睡地板!求求你了……”

他唇角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笑,語氣略帶譏諷:“怎麽,之前不是寧願餓肚子也不想見我嗎?敢情鬼的威力這麽大,讓尹小姐嚇得連生氣也忘了?”

一時間,素末尷尬地僵在了那裏。是啊,之前她還那麽決絕地想要離開他,還那麽堅決地想好了在淩晨四點逃離。揪著他衣角的手默默縮了回來,江玄謙冷笑一聲,收回手,轉身離開了。

素末呆呆地站在那兒,突然間仿佛又看到了那夜在小冉家樓下,男人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隻不過這回,那背影走到了長廊最尾端時,又停下:“怎麽?還不跟上來?”

素末一怔。

隻這一怔,江玄謙已微諷地牽起唇角:“那就晚安吧。”

“等、等一等!”素末一驚,迅速跟了上去。

房間陳設依舊是江玄謙一貫的風格,就和萬花莊園裏他的那間房一樣:純白色的牆壁,純白色的床,所有軟裝硬裝都潔白簡約到了極點,唯一的異色,大概就是他身上的那件黑睡袍了。

一走到床前,這人就像是把她忘了似的,開始脫掉這件黑睡袍。脫完之後,甚至還彎下腰,準備把褲子也脫掉……

“你做什麽!”素末驚呼。

“三更半夜還能做什麽?”江玄謙沒好氣,“睡覺。”

“睡、睡覺為什麽要脫褲子!”

“蠢東西,沒聽過**嗎?”

她都快哭了!本來千裏迢迢地來到這兒,租好了房,結果房東卻是這個混蛋。想避而不見,可偏偏房間裏“鬧鬼”。好不容易拋開自尊心跑來他房間的地板上睡,可現在……

“能、能不能不要**?”

江玄謙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這下也不急著脫褲子了,一步步踱到她跟前:“怎麽,房間都敢進來了,還怕長針眼?”

似取笑似逗弄的語氣,好自然地從口中溢出,就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

素末有一瞬間的恍惚。可也隻是一瞬間,杉木的氣息已經遠離,床頭那邊傳來一聲“啪”,壁燈被關上了,黑暗籠罩了這一空間。

“地板很大,隨便睡。”熟悉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他一貫的挑剔,“但不準發出聲音,重一點兒的呼吸聲也不可以,一旦打擾到我,尹小姐,就請自覺點兒出去和鬼睡吧。”

她實在是困極了,也累極了,房裏的暖氣開得恰到好處,幾乎是一沾到地板,素末就沉沉地浸入了香甜夢境。外套被脫下來當被子,枕著一室淡淡的杉木氣息,一覺到天明。

第二天素末是被江玄謙的聲音吵醒的。也不知怎麽回事,睡的時候她原本是蓋著外套的,可醒來時,素末發現那外套已經被扔到了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床柔軟的鴨絨被。她腦袋還蒙蒙的,隻聽著不遠處的**,男人用英文和誰說了句:“別上來,髒死了。”

話落,一道小動物的聲音也傳了過來,細細的,哀哀的,聽上去失望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