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風暴

付冉的車就等在萬花莊園外,原以為素末隻是過去住兩天,哪知見著她時,這丫頭竟搬了個大行李箱出來。付冉嚇了一跳:“你做什麽?這麽大了還鬧離家出走啊?”

“這裏不是我的家。”她紅著眼,冷著聲。

“啊?”

看來事態嚴重了。

素末自此在付冉家中住了下來。一開始,她情緒低落,付冉也沒敢多問,能做的隻是一有空就陪著她吃飯逛街看電影。

當然,大部分的時間付冉都沒空,新一季的發布會又要開始籌備了,雖然大部分新裝都已經設計完成,付冉的心情卻不見得有多好,似乎天天有煩心事。住在同一屋簷下的素末總聽她對著手機罵:“那女人又怎麽了?首席模特了不起啊?愛走不走,實在難搞就讓她滾回家去,愛咋咋的!”

隻是……首席模特?首席模特和小冉的關係不是一向很好嗎?

她想問,但每每問到工作上的煩心事付冉便轉移話題:“算了啦,說了你也不明白,越說越煩。吃東西吃東西!”

於是她便閉了嘴,不再多說了。

倒是付冉隔個一天兩天就要問她:“真不打算搬回萬花莊園啦?說真的,你和江老板老這麽僵著也不是辦法啊。”

明明一開始老想著讓自己搬出萬花莊園,可事到臨頭,自己真搬出來了,小冉比她還要緊張:“別鬧了,有什麽事解決不了啊?好好回去和那禽獸說一說。那家夥禽獸歸禽獸,可隻要你回頭跟他服個軟,順便再撒個嬌,他百分之百會心軟的。”

就連小冉也這樣說。

可是不會了。她搖頭,每一次都隻是搖頭,直到最後一次付冉再問時,素末終於說:“小冉,我們不可能了。”

“什麽意思?”

“他不喜歡我,這一次他很明確地說了,他不喜歡我。”

這是在付冉的工作室裏,星期五下午,課上完了,香也調完了,想著明天周末可以睡到自然醒,末末便幹脆來到好友這兒,等著她一同下班。

隻是最終她將這件事情說出來時,付冉的臉上很明顯地劃過一縷擔憂,不,應該說,是比擔憂更嚴重的情緒,就像是之前的某種揣測得到了證實:“就是因為這件事,所以你才從萬花莊園裏搬出來的?”

素末點頭。

付冉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男人哪,見色忘義的男人!”

話中似有話。

“怎麽了?”

付冉無力地癱坐到辦公椅上,想了許久,最終決定再說點什麽時,辦公室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啪”。有什麽東西被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伴隨著隱約的吵鬧聲。

付冉眉一蹙。

素末:“怎麽了?”

她沒有回答,隻是擰眉聽著辦公室外囂張的訓斥聲——“昨天已經讓你給我改腰號了,今天衣服還是這樣子!你讓我到時候怎麽穿?馬上去改!”

“可是小冉說……”

“小冉小冉,你就知道小冉!衣服穿在誰身上?我,我身上!馬上改!”氣焰囂張的聲音,素末聽到這兒,已隱隱地猜出了來人。

當然,更甭提天天生活在這水深火熱中的付冉。

這廂素末還側著耳在那兒聽動靜,那廂付冉已經站起身,蹬著她的三寸細高跟,又快又穩又狠地開門出去:“尹娉婷!”

果然,就是尹娉婷。

隻見付冉表情陰冷,口吻狠辣,一隻手毫不留情地指到了尹娉婷臉上:“再敢多說一個字,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滾?”

素末無奈地笑了一下。果然小冉這幾天火氣是挺大的,要換了平時,最多不過是出去冷嘲熱諷兩句,哪犯得著和那女人真動怒?

不過陰冷的表情狠辣的口吻的確挺奏效,一句話下去,外頭的尹娉婷立竿見影地消了聲。

隔著一扇半開不開的門,素末聽不到娉婷的回應,估摸著應該也是不敢回應,灰溜溜地準備走人吧?畢竟小冉這人說好聽點叫“藝術家脾氣”,說直接點那就是“暴脾氣”,被C&J捧紅了之後,更是直接晉級成為霸道女總裁,誰敢惹她?

可誰知那被霸道女總裁的氣場震住了的尹娉婷隻是沉默了幾秒,幾秒後,竟又強撐起囂張的姿態——是,她沒有灰溜溜走人,反倒甩掉了方才的蠢樣,重新拾起囂張氣焰:“付總,我可是你上麵的人邀請來的,要走的話,恐怕也得上頭開口吧?”

一個小模特,端設計師飯碗的小模特,竟膽大至此!

素末走到門邊,透過打開的門縫看出去,就看到小冉正冷著臉拿起手機:“上麵的人?你說的該不會是江老板吧?要不然咱們打個電話到江老板那兒,看看你所謂的上頭會不會開口?”

兩個一米七幾的女子站在一起,雖然身高上持平,可很顯然,付冉氣場強大口氣也堅定,言行舉止間還帶著某種隱隱的不屑。而在素末看不見的角度裏,一抹慌張迅速劃過尹娉婷的臉。

付冉冷笑:“小時候常聽我媽說‘知恥近乎勇’,可這年頭的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榮辱觀薄弱得像什麽一樣,小小的野雞不經意間飛起了一米兩米,竟上趕著想宣布自己已成了真鳳凰!尹網紅,你說到底可笑不可笑?”

娉婷的臉白了一陣:“付冉!”

“別那麽大聲嚷嚷,我沒耳聾。”她挑了個最近的座位,大大方方地坐下。本來這麽冷嘲熱諷過一番,尹娉婷的臉色已經又青又紅又白的了,可付冉竟然還沒打算罷休。

辦公室裏的素末疑惑地看向這一處,正奇怪小冉今天怎麽這麽反常,就見她更反常地朝娉婷招了招手:“來,我們來好好談一談。”

談什麽?這兩人之間有什麽好談?

隻聽付冉說:“論作用,在這工作室裏我付冉一人頂得上你一百個尹娉婷,這點你但凡有點兒智商,應該就否認不了吧?”

“你……”尹娉婷臉上白了一陣又紅了一陣。

付冉微微笑,挺滿意自己開門見山所造成的效果:“論人氣,我堂堂國際知名設計師,能比不上你一個小網紅?當然,我知道你敢在我麵前逞能的原因是男人,可是論男人,”她笑了一下,學著剛剛的尹娉婷,擺出又柔又媚又自信的樣子,“且不說你和我們江老板到底是什麽關係,就我和咱陸總,這關係應該人盡皆知吧?你說你我二人擺到一起,江玄謙隻要腦子沒壞掉,是會覺得你比較重要呢,還是被咱陸總嚴重包庇了N年,而且接下來的N年裏還會繼續包庇的我更重要?”

剛被訓得像孫子一樣的員工差點笑出聲,可往後瞧一眼素末,竟一點兒笑意也沒有,反倒凝起眉,滿臉的深思。

尹娉婷被羞辱得簡直要原地爆炸了,一張臉紅得無法描述。可素末並沒有感到多痛快。

以她對小冉的了解,如不是發生過什麽,她是斷不想拿Joe來說事的。一個深患“大女子主義癌”的家夥,堅信自己的成功全是才華加汗水的成果,哪裏會到處宣傳她和二老板的那點兒私事?

素末遲疑地關注著外頭不正常的劇情走向。

說來也是巧,付冉一句“被陸總包庇了N年”出來後,樓下的停車庫裏正好開進來一輛騷包的橙黃色跑車。兩分鍾不到,男主角竟然就出現在工作室門口,一身搶眼的帥就和他那輛跑車一樣騷包。

看到自家美人兒正一臉慍色地坐在那兒,這廝笑容分毫未減,笑眯眯地湊上前去:“怎麽了寶貝兒,誰惹你了?”

“還有誰?瞧你那破合夥人給我整的幺蛾子!”

沒好氣的聲音一五一十傳入辦公室裏,很快,“嗒嗒嗒”,三寸紅高跟的聲音又起。付冉回到辦公室,甩上門,痛快地往辦公椅上一坐:“開玩笑,一個江玄謙老娘吼不得,一個尹娉婷老娘還收拾不得了?”

隻是對麵有一道疑惑的目光如影隨形,那是素末的。這丫頭坐在她對麵,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付冉:“怎麽了?”

“你不對勁。”素末想了想,又覺得自己表達得不夠清楚,“我是說,你對尹娉婷的態度有點兒不對勁。小冉,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自從江玄謙下了決心要捧尹娉婷之後,這女人一直都是囂張又跋扈的,可從來也沒見小冉這麽不顧身份地去諷刺過她。

什麽樣的人值得你花費什麽樣的態度,這一點付冉向來清楚得很,所以之前就算心裏頭再厭惡,麵上付冉也從來不會拉低自己的身份去和一個網紅較勁,可今天……

“你老實告訴我,這幾天我一問到工作上的事你就悶不吭聲,是不是真的發生了什麽?而且,就和尹娉婷有關?”

沉默在空氣中凝了幾秒,自素末落音落下後,辦公室裏一片死寂。

“小冉!”

“是。”最終付冉按下打火機,淡藍色火光點破了空氣中凝著的死寂。

“沒錯,”她終於開口,將打火機往辦公桌上一扔,“本來沒打算告訴你的,不過既然你猜到了,那我就說吧。末末,江老板讓我把尹娉婷簽到C&J旗下,並在明年的新裝發布會上,擔任首席模特。”

“什麽?”素末大驚,“可你的首席模特一直都是周雯雯啊!”

“對,所以那女人最近為什麽能囂張成那樣,你現在懂了吧?”

周雯雯是全球知名的超模,頂著一張亞洲人的臉入選為“世界最美的一百張麵孔”。身價最高時,付冉親自出馬,費了好大勁才請回國。一方麵的確是酬勞夠誘人,另一方麵也是賣付冉麵子,畢竟有才華的人總是珍惜有才華的人,一場發布會走下來,周雯雯便同付冉說:“下一場發布會隻要你有需要,我還給你走。”

此後知名設計師付冉的首席模特永遠是超模周雯雯,可這回,竟然要易主?

“你知道這回江玄謙讓人放出去的都是些什麽消息嗎?‘尹娉婷豔壓周雯雯,成為C&J首席模特’!瘋子!這不是擺明了借周雯雯的名氣來捧那女人嗎?”

難怪付冉一聽說她和江玄謙在鬧別扭就氣不打一處來,想來尹娉婷這陣子在工作室裏沒少囂張吧。

可是不對,這事太奇怪了,素末道:“據我所知,尹娉婷和江BOSS其實並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素末很清晰地想起了那個清晨,即使那人在事後否定了一切,可她清清楚楚記得的是,那時的江玄謙同她說,他和尹娉婷之間並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付冉不相信:“不可能的,如果不是男女朋友的話姓江的能那麽上心?幾乎是用盡了所有資源在捧她!”

這樣用心,要說他和尹娉婷真沒什麽苟且,誰信?

素末的眼裏有一瞬間的遲疑:“可是……”

可是,直覺告訴她,那時候江玄謙說的話是真的,他是真的真的和尹娉婷沒有那方麵的關係的。

可如今事實又擺在眼前,不是那種關係的話,為什麽那人要不遺餘力地捧紅尹娉婷,就連首席模特都留給她?

“而且讓我疑惑的不僅僅是首席模特的事,末末,還有個事情很奇怪。”付冉身體前傾,隔著一張辦公桌靠近素末時,臉上呈現出某種凝重的神色,“我總覺得尹娉婷手頭上應該還握有什麽砝碼,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就是覺得除了首席模特外,姓江的應該還給了她什麽東西,所以她的氣焰才能囂張成這樣,連我都敢不放在眼裏。”

辦公室門外傳來男人說話的聲音,隔著一扇薄薄的門,Joe的話音裏帶著笑,也帶著點懶得掩飾的威脅:“尹小姐,誰都知道裏麵那女人是你二老板的心頭肉,這會兒你要是敢給我添亂子,害得我被心頭肉拋棄,”他很帥很瘮人地笑了下,“知道嗎,別說一個Ceaser,就算是十個Ceaser來保你,你都得給我分分鍾滾蛋!”

剛被當成孫子罵的員工驚呼了一聲“我陸總真帥”,當然,門內的付冉也覺得自家男人還挺帥,但那句“就算是十個Ceaser來保你”,也間接驗證了她剛剛的懷疑。

“你看,”她對素末說,“聽Joe這口氣,很明顯他是知道點什麽的。”

可奈何這一貫不正經的家夥一談到他哥,那嘴就緊得十把斧頭也撬不開。

“末末,我可以肯定江老板還做了點什麽我們都不知道的事,而且說不定,”她聲音沉了下來,“說不定,那事就和你有關。”

可究竟是什麽事,誰也無從得知。

辦公室的門再度被拉開時,素末與付冉已經結束了上一個話題。

“替你教訓過那女人了,別氣了寶貝兒。”Joe走過來,抱住自家女神,很好地將肉麻演繹成了純天然。

素末朝他笑了笑:“不打擾你們了,我先走一步。”

“欸,不是要一起吃飯?”付冉喊住她。

“還吃什麽飯啊?二老板剛剛那麽帥,你不打算獎勵獎勵?”素末走出了辦公室。

“真是個懂事的姑娘,每回見到我,就知道閃人的時間到了。”Joe滿意地嘖嘖讚賞,一想到今晚即將失去那麽大一號電燈泡,他就心情好到爆表,一邊翻著手機查看附近的餐廳,一邊繼續給素末點讚,“雖然蠢是蠢了點,但自覺吧?懂事吧?善良吧?嗯,真的,不枉我成天在我哥麵前為她說好話。”

付冉本來心情還不賴,一聽他提到那姓江的,又氣不打一處來:“是嗎?敢情你好話都說到馬桶底下去了?末末突然搬出萬花莊園是怎麽回事?尹娉婷那邊又是怎麽回事?”

Joe自然知道她指的不僅僅是首席模特的事。自那女人開始囂張跋扈起來後,小冉沒少向他明著暗著地打探——

“你哥到底還允了那女人什麽,你就不能告訴我嗎?”

Joe拉著美人兒坐到自己腿上,往她光潔的額頭上親了一口:“說實話,我還真不能告訴你。”

“你!”

“好啦,如果你實在要問我也隻能這麽說吧,站在你的角度,你可能會覺得我哥混蛋自私下三濫,不過站在我的角度,說實話,我覺得我哥對咱末末簡直是,”他想了一下,用了一個自認為最精準的詞,“千依百順。”

“什麽?”聽聽這話,姓陸的中文造詣可真高——千依百順?好意思把這麽乖巧的詞套到那姓江的身上!

結果Joe想了想,又添了一個詞:“還有,未雨綢繆。”

“什麽鬼?”

“鞠躬盡瘁。”

“What?”

“死而後已。”

付冉:“……”

“你給我說清楚陸喬久!打的什麽啞謎啊?”

陸喬久賤賤一笑,然後,有點兒無奈地道:“說不清楚了。”

付冉:“……”

真的,說不清楚了。有些事隻有等到真實發生了之後才能去意會,而事發之前,誰也無從言傳。

不過素末沒想到,小冉的預感竟然是對的,她口中“也許和你有關係”的事,竟然就在不久後就得到了證實。

那是在“愛麗莎”項目的初選會上。

所有參加了香水調製的學生都帶著自己的作品,被分成四個組,在調香實驗樓四間最大的教室裏進行作品的展示與初選。

素末自然也在其中。可令她錯愕的是,一早就沒將心思放在調香上的尹娉婷竟也參加了。

場麵熱鬧,尤其是第一間調香室——尹院長的兩個女兒都被安排到了這間教室裏,一個受寵的,一個不受寵的,但因才華與受寵程度恰恰相反,觀眾們反倒擦亮了眼睛,等著看戲。

好戲的第一撥:尹娉婷被安排在三號,尹素末被排到了最後一號。

有點兒經驗的老師們都知道,其實競選排號還是有一些講究的。通常一號是個參照物,給他打個六十分,其後比他好的就高於六十,比他差的就不到六十。前半部分時間,評委們往往意興盎然,這部分選手如有突出的表現,也是最容易得到評委青睞的;反之前半部分結束後,越往後,評委們便越是審美疲勞,尤其到了最後幾個,若無太大的驚喜出現,評審團基本上就是草草地聽過,草草地打個分——所以說,最後一名選手常常拿不到冠軍,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的。

評委也是人嘛,再有經驗,終究有主觀評判。

素末還沒上場就生生吃了這麽個悶虧,不過她看上去也沒有太在意。

若無太大的驚喜出現,評審團基本上就是草草地聽過——前提是,若無太大的驚喜出現。

而她呢?

其他人的實力她不清楚,可自己的實力,素末不驕傲不誇張,卻是清楚明白的。調香師的嗅覺一般都比普通人靈敏,經過專業訓練後,通常可以分辨出一千多種氣味;而她,未經過特殊訓練時就能識別出一千多種不同的氣味,甚至因著小時候耳濡目染母親的工作,沒係統學習前,已能夠將不同的氣味進行對比和組合,產生新的嗅覺成像——第一天上課時把專業老師都給鎮住了,止不住地誇“這孩子是天才!真真是天才”!

除了母親給予的這一切外,當然,還有兩年半的在校學習,在萬花莊園裏無數次或成功或失敗的實驗,以及江玄謙替她從世界各地源源不斷地采購過來的香料原料,造就了她今日的成績。

怎可能沒有驚喜?

反觀那尹娉婷,素末雖說從頭到尾也沒往她身上看一眼,可已在心底下了判斷:從小喜動不喜靜,幾乎從不曾見過她靜下心待在調香室裏,更別提拿出什麽像樣的作品,這回除非是拿了方宛替她調的香來參加比賽,否則,這炮灰恐怕是當定了。

她心中這樣想著,卻沒想到,事情的發展竟遠遠地超過她預

期——

第二號作品展示完,輪到尹娉婷時,就見娉婷笑盈盈地帶著一個含苞待放的玫瑰狀瓶子,信心滿滿地走上台:“今天給各位評審和各位同學帶來的,是一款以玫瑰花香為基調的香水。”

場下評委們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香水試條,同一時間置於鼻前扇動時,美好的芳香撲入評委們的鼻腔,也同時,散散漫漫地漾開來。

素末就坐在評審團的後麵一排,一開始還不以為意,直到靈敏的嗅覺係統裏侵入了一縷極淡的氣息——

那是數張香水試條同一時間被扇動時,向外擴散出的氣息:不同品種的玫瑰混合著作為前調,明媚中帶著令人放鬆的歡愉……

素末目光一滯。

台上尹娉婷已笑盈盈地接著說:“這一款香水以玫瑰花香為前調,而且,並不是一個品種的玫瑰,它混合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五種頂級玫瑰花的香氣;至於中調,則是紅富士混合著英國梨的氣息。”

一字一句,熟悉的氣味,熟悉的陳述詞。

驀地,素末看向了身旁的指導老師——整個大三年級就她一人參賽,所有的專業課老師都跑去帶大四生了,隻剩下她旁邊這位剛進校沒多久的年輕老師,自然,她的作品也隻讓這位老師看見過!

可年輕老師也正震驚地回頭來看她,兩雙眼睛幾乎在同一時刻發射出同一個信息:怎麽回事?

“老師您……”

“不是我!我怎麽可能把你的參賽作品拿給她參賽?”老師矢口否認,也急了——太荒唐了,同一賽場上竟出現兩個一模一樣的作品?

太荒唐了!

台上的娉婷還在說:“所以說,這款香水裏既有花香又有果香,是非常典型的花果香型的女性香水……”

台下有人突兀地站起來:“那麽,創作靈感來源於哪裏?紅富士和梨的比例如何拿捏?五款玫瑰分別是什麽?混合比例又是如何的?!”

全場突然一片嘩然,隻因此時這位突兀地站起身、打斷院長千金的人,正是院長的另一位千金——此時此刻,她正滿臉震驚和怒氣,從來都溫暾沉默的女子,此時竟然站起身,正對著台上的尹娉婷,一字一句道:“我的香水,為什麽會在你那裏?”

一句話令滿場轟動。

她揚起手中的香水瓶——原本帶了兩瓶,可此時,素末隻拿起被娉婷盜用了的那一瓶,摘下瓶蓋,按下噴頭,玫瑰花為基調的香水美好歡愉地盈了一整個教室。

“這是我的作品,尹學姐,我不知道為什麽它會出現在你的手上。”

初選被迫暫停,尹院長出麵帶走了兩個“無意中竟然撞了香”的調香選手。

當然,麵上的話叫“無意中竟然撞了香”,可但凡是有點兒調香常識的,誰會相信?兩款香水沒有一分一毫的差別——好吧,就算你們心有靈犀產生了同一種靈感,使用了同樣的原料,那比例、質感、香水的濃度,能完全一樣嗎?

可尹院長就是打著這樣的名號把人給帶走了,五分鍾後,調香室裏的評選繼續。

一個小時後,院長專用調香室公布了結果:尹素末與尹娉婷無意中撞了香,因兩人同為尹澤院長的女兒,靈感皆來源於父親的調香室,所以並不存在什麽抄襲的說法。但鑒於尹娉婷已經在講台上做過完整的解釋,且給評審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直接晉級總決賽。

“那素末呢?院長,我可是親眼看著素末把香水調出來的!”年輕的指導老師忍無可忍,院長如此明目張膽地偏袒,別說兩個都是他的女兒,就算其中一個隻是普通學生,那也夠讓人心寒了!太過分了!

“尹院長,這款香水從初次調製到最終成型,單原料的比例素末就調整了一百多次!可院長您現在的意思是,因為娉婷先上台,所以抱著盡善盡美的心態將自己的作品一次次推翻再重來,最終研製出優秀成果的尹素末就失去了晉級總決賽的資格,是嗎?”

指導老師的口氣有點兒衝,尹院長的麵色有些難看。

“且不說娉婷同學到底是從哪兒得來的這一瓶香水……”

“吳老師!”尹澤的臉這下是徹底拉下來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院長應該知道是什麽意思。”

今兒坐在觀眾席上的,哪位不識院長的兩名千金?一個是大名鼎鼎的網紅兼模特尹娉婷,今年大四了,學了四年調香,專業考試卻從未及格過,哪次不是老師們看在院長的麵子上,鉚足了勁把她的平時分改到滿分才能讓期末總成績勉強合格?有名是有名,不可否認或許還有其他方麵的天賦,可那天賦和調香有半毛錢關係嗎?

反觀後麵這一位,不過才大三上學期,調製出來的香水卻讓好些專業老師都望塵莫及,其專業、敬業、精益求精的鑽研態度,哪位教過她的老師不清楚?

怎麽能讓一個無心於香水調製的人獲得榮譽,卻讓每天在調香室裏泡上十四個小時的人,這個已經無限接近於調香人的姑娘,生生被奪走研究成果?

“尹院長,我覺得您這麽決定很難以服眾。”

“吳老師!”

“我……”

“別說了,老師。”父親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素末拉住了吳老師的手。到底年輕,終有熱血,可小冉之前也說過了,她這個父親生平最好麵子,絲毫也容不得別人反駁他。

她拉住了指導老師,往前一步站到老師跟前:“尹院長。”仰著頭,她迎向父親含怒的目光。

沒有喊“爸爸”,在這個時候,她喊的再也不是“爸爸”。

可恰是這一聲“尹院長”,撼動了尹澤的某一條神經,他愣了一下。

素末不亢不卑地正視著他,從口氣到眼神,每一個細節裏都不再帶有女兒的色彩。她說:“尹院長,您真的相信這世上有人能在沒有任何樣品,也沒有對方任何調香信息的前提下,調出和對方一模一樣的香水嗎?”

那雙睜大的眼看上去太清澈也太直白,直白得讓尹澤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或者您相信,這一次,是我盜取了尹娉婷同學的靈感?”

尹澤啞口無言。

“明明是毫無懸念的事情,我和尹學姐誰才有實力調出這一款香水、誰應該入選總決賽、誰在撒謊,難道您判斷不出來嗎?”

“你……”

辦公室裏有一瞬間的沉默,尹澤“你”不出來了,隻於心中大憾。什麽時候這溫暾又內向的丫頭變得如此伶牙俐齒了?

此時的她,不亢不卑,餘光掃過一旁的尹娉婷時,沒有憤怒,隻剩下滿滿的不屑。

驀地,尹院長還沒開口,吳老師也沒開口,現場任何一個人都想不出該說點什麽時,素末打開了香水的蓋子,就像剛剛在初選教室裏一樣,按下噴頭。

溫柔的氣息迅速在空氣裏漾開來,躥入了現場諸位的鼻腔。

然後,她走向尹娉婷:“剛剛尹學姐說,這款香水的前調是用五種不同品種的玫瑰調製而成的,那麽作為調香人,尹學姐能否告訴我和在場的老師:那所謂‘五種不同品種的玫瑰’,分別都是哪五種?調製比例又如何?”

娉婷張了張嘴——哪、哪五種?還有比例?

這下子,啞口無言的不是尹院長了,而是這位號稱“調香人”的院長千金。

素末清冷地勾起唇,眼角眉間竟流露出了一點兒讓娉婷莫名熟悉,也莫名感到心驚的氣定神閑。

這樣的氣定神閑她是不是曾經在哪裏見過?這樣的神色、唇角這樣微諷地勾起的弧度,她曾經在誰身上見過?

可娉婷還沒想出個所以然,那邊的素末已開口:“既然尹學姐答不出來,那就讓我來說吧。混合著作為香水前調的這五種玫瑰,分別是大馬士革玫瑰、夢幻玫瑰、摩洛哥千葉玫瑰、撒旦玫瑰和牡丹玫瑰,而且有一點,雖說前調主要是由五種玫瑰調成,可事實上我還在此基礎上加入了與玫瑰等量的麝香,用以綜合、平衡這五款玫瑰的氣味——這一點,別說尹學姐您,想來就算是您背後的方宛教授,說不定也暫時沒察覺吧?”

娉婷大大地一驚,尹澤也大大一驚。

然後,就見這丫頭抬起頭來,清澈的眼直勾勾對著他:“尹院長,現在,您還堅持自己的裁決嗎?”

這是第二次,尹院長第二次在這個被自己冷落已久的孩子身上看到了某種果敢堅定的東西。

調香室裏有一陣長久的沉默,最後,還是吳老師先開了口:“院長,其實要宣布娉婷入決賽也不是不可以。”

其餘幾人紛紛一愕,看向他,就聽吳老師說:“但是公平起見,我認為素末也應該進總決賽。畢竟您剛剛說過了,這一款香水得到了評委老師的一致好評,可您也說了,兩人之間不存在抄襲。既然不存在抄襲,那麽尹素末同學也應該受到肯定,不是嗎?”

他這話說完,別說尹澤,就連尹娉婷也不敢再多說話了。

談判桌上最常用的一招叫“先給你一巴掌再賞你一顆糖”,剛剛素末的一席話已經讓娉婷差點兒以為自己完蛋了,沒想到吳老師的話又給了她希望——這意思是,她還能繼續參加比賽?

“那就照吳老師的意思辦吧。”院長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鬆口了。

於是事情就這麽定下來,隻不過,離開前尹院長又落下了一句:“入決賽可以,但不能再有兩個人拿出同一款香水的情況發生。”

言下之意,是要素末換參賽作品了。

她微諷地笑了笑,沒有說話了。

“本來我的意思是讓你和尹娉婷帶著同一款香水進決賽,由大眾來判斷究竟誰才是真正的調香師,沒想到尹院長竟然還會擱下那句話!”等走出了院長調香室後,吳老師的口氣裏滿是懊惱,“早知道他會來這一招,我當時就不那麽提了。”

“老師別生氣,”素末卻是一點兒也不著急,“我這款香水和尹學姐的本來就不一樣啊。”

“什麽意思?”

素末從包包裏拿出今天為初賽而準備的香水,在吳老師麵前晃了晃。

兩個瓶子發出相碰撞的悅耳聲響,一大一小,一晝一夜。吳老師瞬間領悟:“對,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這孩子,說她呆說她笨說她反應慢吧,可在對待自己的作品時,那反應還真不是普通的敏捷哪!

這下子吳老師終於能放心離開了,隻餘下素末一人,漫無目的地在走廊上遊離。

因為早上付冉特意叮囑過,說讓她比賽結束後就待在學校裏,她會開車來接她一塊兒去吃飯。所以素末百無聊賴,慢慢地在辦公室外的走廊上晃了一圈,又慢慢晃到了那幾個舉行初賽的教室外。

賽事依舊如火如荼,這世界真真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你看,在院長調香室裏發生過那麽大、大到足以顛覆她的名譽與前途的事情後,調香室外所有的一切,依舊井然有序地進行著。

誰會為了誰,重置目標與計劃,更改理想與信念,顛倒晝夜與黑白?

沒有人,真的,沒有人。

她慢慢地在教室外逛著,逛得無聊了,又原路返回。一路上,數不清的氣味侵入她敏銳的嗅覺中樞裏:來自調香室裏的,來自學校草坪的,來自人身上的……可素末早就習慣了,並不以為意。隻是當她路過某間大門緊閉的調香室時,突然間,步子一停。

那緊緊關著的大門裏傳出了極淡極淡的氣息:混合著薔薇、梔子花、小豆蔻、風信子等她曾一遍遍研究過的植物氣息——Flawless嗎?

不,不對,不是Flawless!Flawless的前調是這些植物沒有錯,可現在這款香乍聞起來類似於Flawless,事實上……

她心髒劇烈地跳了兩下——是方宛的那一款香水!

隻是,怎麽可能?她不是已經被學校開除了嗎?而且就是因為這款香被開除的,這玩意兒怎麽可能還出現在江大的調香室裏?

素末抬頭看一眼門牌:方宛。果然就是她那間空置已久的調香室!

可是,怎麽還會有那氣味彌漫在裏頭?

不遠處的院長調香室裏突然傳來了一道壓抑的低吼聲:“為什麽?”

原本素末並不在意,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這縷極淡的香氣裏,可隔壁的聲音不絕於耳,素末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你之前不是告訴我說尹素末不會拿這個作品來參賽嗎?可今天呢?今天她怎麽會帶著一模一樣的香水來參賽啊?”

素末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拉到了隔壁。

那是尹娉婷的聲音,素末能確定。隻是,什麽叫“你之前不是告訴我尹素末不會拿這個作品來參賽”?難道說,把這款香水給尹娉婷的人曾經向尹娉婷保證過,說她不打算拿此作品來參賽?甚至,那人此時就和她處在同一個空間裏,就在隔壁這間調香室?

清晰的邏輯躍上她的腦袋,素末一時間顧不上Flawless了,悄聲走到隔壁調香室門口,聽到尹娉婷害怕卻又不敢流露出一點兒怒氣的聲音:“你知道嗎,剛剛差一點兒就出事了!要不是爸爸把事情壓下來,你說我該怎麽辦?”

素末眉心微攏,門那頭的尹娉婷明明很生氣,可聽那聲音,又像是在拚命地壓抑著自己的怒氣。

什麽樣的人才能讓大小姐在這麽急迫的情況下,還如此忍氣吞聲?她腦中不期然浮過了某張臉,可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不,不可能的,那人怎麽可能在這時候來江大?更不可能把她的作品隨隨便便送人啊!就算他不喜歡她,就算他要把她趕出萬花莊園……

可對方的聲音慵懶地傳出來,帶著她最熟悉的那一種氣定神閑:“我怎麽知道她會突然改變主意?”

素末如墜冰窟。

是那道低沉的磁性的熟悉的嗓音,每一個字的尾調裏都散發著大西洋杉木卓然的氣質。

“再說,我隻是把香水送給你,我讓你拿去參加比賽了嗎?”對方又如此漫不經心地吐出了一句。

素末雙手止不住地發抖,緊接著,雙腿,全身都發起抖來。

是他?竟然是他?造成今日這個可笑局麵的人,竟然是這個男人!

那次她懷疑這人拉方宛下台不是為了自己,被他否認了。可這回,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怎麽還會有錯?

門那頭娉婷又低低地急急地說了些什麽,素末已經聽不清楚了。隻一瞬間,她想也沒想就推開了調香室的門——隻是關著並沒有上鎖,於是她很輕易地推開門,就看到正對著門的那一處,頎長的身軀背對著她站著,潔癖使然,盡可能地不讓自己碰到這調香室裏除地板之外的任何一樣擺設。

江玄謙也轉過身來,隻一眼,就看到了她。素末紅著眼震驚地瞪著他,那隻扶在門把上的手怎麽也止不住地發抖:“為什麽?”

“尹素末……”

“出去。”她沒看旁邊的人一眼,可聲音堅定。

江玄謙點了點頭,示意尹娉婷出去。

娉婷:“可是……”

素末:“出去!”

整個辦公室裏寂靜無聲,耳旁卻似有狂風呼呼地吹過,千軍萬馬自大漠奔騰而過時激起的狂沙和巨風,無邊無際地打在她耳旁。

尹娉婷走了出去,關上門。

素末就站在門前不遠處,睜著一雙不敢置信的大眼,腳上仿佛灌了千斤鉛,可終究,她還是帶著那千斤鉛一步步來到了他跟前:“把香水給她的……是你?”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質問著,發著抖,打著戰,那麽重。

可江玄謙不置一詞地站在原地,看著她走近,看著她紅了眼眶。

此時無聲,卻勝有聲。

“為什麽?”素末一隻手揪住他的外套。

他穿得不厚,一件薄薄的外套,內搭簡單的白襯衫。她盯著那件被揪出了褶子的黑色外套,突然間想起,原來冬天已經到了。才發生了多少事,冬天就這麽來了。

可似乎又已經發生了好多事,多得讓兩顆心從曾經的近在咫尺到今日的相隔天涯。她死死壓抑著的淚水終於湧出了眼眶:“江玄謙,你告訴我為什麽?到底為什麽啊?”

“一開始我們就說好的,你在萬花莊園裏調出來的作品都屬於我。”

“因為都屬於你,所以你隨手把它送給了尹娉婷,讓我的作品變成了她的?”

難怪尹娉婷最近能囂張成那樣!難怪小冉會覺得尹娉婷除了首席模特的位置外還從江玄謙身上撈到了什麽!原來撈來撈去,撈到的竟是她的調製成果!

素末無力地往他胸口捶了一下,可那一下太輕,不解恨,她又重重地捶了一下:“王八蛋!”

然後,徹底崩潰了。

在萬花莊園裏發生過那麽莫名其妙的事情後,她忍著;被這人莫名其妙地趕出來後,她忍著;被尹娉婷盜取了香水作品、被爸爸不公平地裁決後,她還是忍著。每一次都用最大的忍耐盡可能平靜地解決所有事,可現在,她忍無可忍了——曾經最信賴的人背著她把最重要的香水送給另一個女人,明知道那是她用來爭取“愛麗莎”項目的作品,這明明白白的背叛,這徹徹底底的羞辱,讓她還能怎麽忍?

“王八蛋!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憑什麽啊?”

就算他惡心她,就算他不想見到她,好,她聽他的話,她走了,此後就連萬花莊園裏的調香室都沒有再踏入過。可為什麽這王八蛋還要做出這種事讓她幻滅得徹徹底底?

付冉將車停到樓下,打素末電話沒打通,發微信也不回,所以摸到了樓上,誰知,竟在院長調香室外見到了這一幕:尹娉婷正錯愕地站在門口,隔著門上鑲著的一小片玻璃,不敢置信地看著室內女子任性地捶打著那個人的胸口——而那個人,向來潔癖最重最厭惡別人碰到他的人,竟然一聲不吭地站著,就那麽任由她發泄,任由她將淚水汗水全蹭到自己的外套上,甚至在女孩兒哭得最傷心難過時,原本藏在身後的手伸起,就要撫上她發絲:“好了……”

“王八蛋!”

誰也沒有看到這一幕,可站在娉婷的角度,她清清楚楚地全看到了。明明像是與自己無關,可這一刻,不知為何,她卻看得心驚肉跳——男人臉上的表情不對勁,不,那不是麵對任何外人時會有的神色。

“王八蛋!”

女人的聲音也不對勁,她不再是平常那個溫暾沉默的尹素末了,她竟然委屈而哀怨,帶著連在父親麵前也不曾流露過的任性:“是你自己說過和她沒有關係的!你說她不是你女朋友,你說不會再讓她挽你的手,不會再和她一起吃飯,可現在呢?現在你又做了什麽?王八蛋,你自己說過的話全都忘了嗎?”

從門外看進去,江玄謙艱難地抓住她的手:“好了,別鬧了。”

“是我在鬧嗎?明明是你自己說過的!”

“什麽時候?”外頭的人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壓抑地問了一句。

然後,是女子低下來的聲音:“那天清晨……”

他沒說話了。

“江玄謙,那天清晨你自己說的!”

室內有一陣難堪的沉默,室外門前,被提到的尹娉婷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就等著江玄謙的回應。許久許久,調香室裏才傳來男子刻意冷漠的聲音:“真是個傻孩子,你以為男人在那種時候說的話能相信嗎?”

“你說什麽?”

室內不知是什麽個光景,隻聽到素末震驚地問了一句,其後,沒有聲響了。

可室外聽到了這一切的兩個人,尹娉婷與付冉,卻是兩副麵孔,兩種表情。

一個呆住了,臉上是說不出的震驚、失落與憤恨——Ceaser的意思是,他和尹素末有過親密接觸了?可他從來都是一避開鏡頭、一沒有人注意便吩咐她站遠點,因為他潔癖嚴重不想讓任何人碰到。

另一個隻覺得有什麽沸騰的東西直勾勾地衝上了腦門——江玄謙把人吃幹抹淨了?難怪這丫頭死活不肯講明白她在萬花莊園時發生過的事!難怪!

“砰”!調香室的門再一次被推開,這回闖進來的是怒氣衝天的付冉:“江玄謙,你個臭渣男!”

素末正背對著她站著,被那一句驚世駭俗的混賬話震得什麽也說不出來,隻僵硬地立在那兒,不敢置信地瞪著江玄謙。

哪知人還沒走到跟前,江BOSS就先扔了一記冷淡的眼神過來:“站住,別碰到我。”

付冉竟真的站住了。

那冷淡的目光瞅得她脊梁骨發涼,涼得她一時間竟真停下了腳步。還沒等付冉意識到自己這做法有多沒出息,身後就有嘈雜的聲音傳進來。原來,那幾間大教室裏的初選已經結束了。

一撥又一撥的人從走廊另一端走過來,路過院長調香室時,下意識地往裏瞅。

江玄謙被瞅得不太高興:“把門關上。”

付冉這才如夢初醒:“怎麽,現在知道丟人了?”

也的確是挺丟人,身後黑壓壓的一群人,全是看戲的——拜托,這出戲的女主角,是她家末末欸!

不,不能再繼續讓人這麽當猴子看下去了!付冉走過去拉起素末的手:“咱們走,別和這種男人多廢話!”

可素末還是紅著眼,倔強地站在江玄謙跟前。難以置信的話似乎還回**在耳中,她總以為他再狠,再禽獸,再不是人,至少也曾在接觸的過程裏付出過一點點真心。

可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那一瞬間,她體內有什麽洶湧的東西再度湧上了眼眶,止也止不住。

外麵依舊人頭攢動,麵前是江玄謙沉默的麵孔。她緊緊握著拳頭,就像在和自己抗戰,拚命地想壓抑住什麽東西。可最終,壓抑不住了,那情緒“砰”地在她大腦裏炸開來。

忍無可忍,何須再忍?

付冉瞪大眼,尹娉婷瞪大眼,身後黑壓壓的一群人全都瞪大

眼——看著他們印象中這個仿佛與誰都保持著某種距離的沉默姑娘,她揚起手,重重地對著眾人心中的策劃大神、傳說中一手將尹娉婷從一介網紅捧成如今的名模的大神——啪!清脆的掌聲在這張英俊的臉上炸開來:“王八蛋!”

這下,連江玄謙也怔住了。

身後人群裏開始爆發出唏噓聲,可在那一聲“王八蛋”之後,當事人素末卻什麽也沒再說,紅著眼轉頭,直挺挺地走出了調香室。

於是調香室裏,眾人目光所及處,就隻剩下被一巴掌摑下了神壇卻半晌沒反應過來的江玄謙。幾十雙眼睛全盯著他,他直挺挺地愣在了那裏,維持著震驚的神色——兩秒鍾。兩秒鍾後,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地……走了。

步伐沉穩,姿態優雅。就連尹娉婷不放心地跟上來:“Ceaser?”他也不過是伸出一隻手打斷她:“尹小姐,有什麽事我們改天再說。”

話畢,優雅地朝尹娉婷一頷首,不疾不徐地離開了調香室。

身後一片靜。走了十幾米後,還是一片靜。眾人仍目光灼灼,紛紛在心底感歎著江大神的氣度與大度。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大神一路優雅又帥氣,直到拐了一個彎,離開了眾人的視線後——

“哈哈哈……所以我哥就這麽被打了?在眾目睽睽下?還被傳上網了?我的天!年度大戲啊哈哈哈……”關上視頻後,傳說中的好搭檔Joe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鍾先生擱下正在泡的茶,雙手作揖,很標準地行了個禮:“陸先生,照理說,您是不應該笑得這麽歡樂的。”

“對不起啊鍾先生,我也不是故意笑得這麽歡樂的,可我就是覺得……這也太好笑了哈哈哈……”

而後現場的兩人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用不同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喜聞樂見。

本來嘛,江禽獸最近的所作所為簡直禽獸得令人發指,是時候找個機會好好地嘲笑他一番,以娛樂眾人了。隻不過笑夠了,喜聞樂見也表達夠了,鍾先生又愁起了一張臉:“話說回來,陸先生,您看這事咱們該怎麽辦才好呢?當初授意我們將尹小姐留下來的是先生,現在把人趕走的也是他,就目前這情況,我們尹小姐現在是連調香室也不來了呢,您說怎麽辦?”

鍾先生的茶藝堪稱一絕,熱水往茶壺裏一澆,嫋嫋茶香便飄到了空氣裏,將冬日的傍晚染得暖暖的。

Joe啜了口茶:“這件事吧,說真的,還挺難辦。”

“連陸先生也沒辦法嗎?”

“你說呢?”看鍾先生失望的樣子,Joe又於心不忍,“你想想,那顆瘤在我哥心中可是埋了十幾年了,平靜時期大家相安無事,可現在被那丫頭這麽一刺激,你覺得呢?”

“可尹小姐也不是故意的啊,誰讓我們先生從頭到尾都表現出一副把人捧在心尖尖的模樣?要是早說了不喜歡人家,人家姑娘至於嗎?”

“他說了呀,一開始就說明了。”

“可他言行不一啊!嘴上說著不喜歡,可您瞧瞧事實上他都幹了些什麽!平日裏有事沒事就招惹一下人家,想抱就抱,想摸就摸,就差沒想親就親了!”鍾先生義憤填膺,“而且說句實在話,他之前對尹小姐,那可真是好得沒話說了吧?明明是計劃年底才把方宛拉下馬的,可您知道嗎,那天我們尹小姐隻不過是不開心了,隨隨便便撒個嬌,先生他就直接改變原計劃,把那姓方的廢了。那什麽,時下人是怎麽說的?簡直男友力MAX啊!陸先生您說,兩三年來他天天給人家這麽寵,把人都寵嬌了,結果現在突然來一句‘我不喜歡你,你走吧’,您說,他這不是渣男行為是什麽?”

Joe原本正愁著,結果被這老頭兒的三言兩語逗笑了。

不過事實如此,鍾老頭兒果然還挺了解禽獸,三言兩語就概括出了江禽獸口嫌體直的本質。

隻是說到方宛那破事……哎,見鬼的,Joe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你還別說,方宛那事當時我哥做得可爽了,英雄救美,暢快淋漓,可等他現在反應過來自己竟為了個小丫頭把原計劃搞亂了,你覺得他會怎麽想?”

“可不嘛!”見鬼的,真的,他那不省心的合夥人,真是……太不讓人省心了!

大廳裏陷入了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鍾先生惆悵,陸喬久更惆悵。因為比鍾先生擔憂的情況更糟的是,還有一些事,隻天知地知他知江玄謙知的事,就像一道醜陋的黑影,在暗地裏默默地滋生著。

十年了。

Joe頭疼地按著太陽穴:“鍾先生,你還記得我哥那四個策劃嗎?現在第一、第二、第三個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再接下去,就是第四個策劃了。”

鍾先生一怔,一張蒼老的臉“唰”地白了:“第四個策劃?第四個策劃要真做下去,我們家先生和尹小姐豈不是……”

Joe歎了一口氣,閉目又攏眉,沉思了許久後,說:“這樣吧……”他朝老鍾招招手,示意老頭兒靠近,而後低下聲,不知說了些什麽。

漫長的竊竊私語過後,鍾先生隻覺得如夢似幻:“這也能行?”

“不然呢?”Joe歎氣,“死馬當成活馬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