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高燒2

奇怪了,老鍾摸著腦門看著那背影,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他家先生拿著早報走到餐桌旁時,尹小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口。

“剛剛叫我做什麽?”

鍾先生奇怪的目光還沒舍得收回:“是尹小姐啦,這丫頭,病才剛好呢,一大早的飯也不吃就去學校了,先生您說……”

“嗯。”他這麽應一聲,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鍾先生愕然回頭:“……”

搞什麽?是今天張嘴的方式不對嗎?

真的,太不對勁了!

更不對勁的是,第一天這樣也就算了,老鍾姑且理解為天氣不好大夥兒情緒都不高吧。可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明明天氣好得很了,尹小姐她竟然還是天天有事不能在家吃飯,而先生呢,竟然也天天就是一聲“嗯”,搞什麽啊?

可憐鍾老頭兒原本已經做好了吃狗糧的準備,接下來的劇情卻完全偏離了他的想象:病好了之後,尹小姐天天不是去學校就是將自己關在調香室裏,偶爾回到主屋來,也不過是領著睿睿到他房間裏去寫作業,也不和先生碰一麵。

他老人家實在無法理解年輕人的怪異舉動:“先生您說,尹小姐這是怎麽了?”

照理說經過了那個發燒夜,這尹小姐被先生悉心照料了一晚後,不是應該感激涕零然後順便以身相許的嗎?怎麽現在反倒是有點兒躲著先生的意思了?

更奇怪的是,先生看上去也沒有什麽不正常的反應,聽到他這麽問,不過是漫不經心地呷了口紅茶,漫不經心道:“誰知道?”

老鍾很疑惑:“天天不是去學校,就是把自己關在調香室裏……”

“她也就會那兩套,不然你還希望她怎麽樣?”

“話是這麽說,可問題是,她之前使用這兩套時都是在和先生您鬧別扭啊,可這回……”老鍾說著說著,眼皮子不祥地一跳——糟了!鬧別扭?在發燒夜之後?

瞬間,老鍾的臉色全變了,偷偷瞅著他們家先生:“我說先生,那個……該不會是您那晚對尹小姐做了什麽,才惹得人小姑娘那麽生氣吧?”

那原本端在江某人手中的茶杯猝不及防地被重重地擱到桌子上,“砰”!

“鍾先生,你也發燒了?”耳後根一陣可疑的紅痕閃過,江玄謙的表情看上去卻嚴厲又嚴肅。

鍾老頭兒立即閉嘴,不敢再多揣測了。

不過話說回來,老鍾他會這麽猜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按經驗,尹小姐躲著先生,十有八九是因為這廝做了什麽禽獸不如的事。可這禽獸套路深得很,總會在小姑娘鬧脾氣的前兩天先冷一冷她,等她自己氣消大半了,再變著法子湊上去,先從理性的角度講一講道理,再從感性的角度哄一哄逗一逗,一場風波也就胎死腹中了——從無例外。

可這回,老鍾震驚地發現先生除了聽之任之外,竟好像還帶了點刻意冷落的意思,再加上尹小姐也一個勁兒地躲著,幾天下來,別說什麽感激涕零以身相許了,兩人甚至連話都說不上一句呢!這劇情,怎麽就和他想象的差了十萬八千裏呢?

賤Joe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名神助攻;家有一小,再添一名神助攻。幾天後,兩位助攻開始按捺不住了。

這天鍾先生一早就喊著腰疼腿抽筋,非得讓他們家體恤員工的先生親自送他去醫院檢查不可。恰好素末不用上課,鍾先生便將她也一起拉出來:“剛好顏醫生今天值班,走走走,小姐陪老鍾一起到醫院走一趟,順道去給顏醫生複查複查。”

江玄謙哪看不出這老頭兒的詭計,可素末卻是真的瞧不出,被老鍾殷勤地勸著,胡攪蠻纏地拉著,還真當老頭兒是不放心她的身體了。

司機將睿睿送去了幼兒園後,又返回來,在大門外候著,笑得神清氣爽的鍾先生很自覺地坐到了副駕座上:“先生、小姐,你們二位坐後頭哈。”

那時素末就站在車門前,在江玄謙身後——按以往的習慣,總是他先把門拉開,等她坐到裏頭了,自己再坐進去。

這人雖然怪毛病多,可也確實是紳士得很,有回他親眼瞧著素末不知在想什麽,心不在焉得連撞上了車門也不知痛,後來便總在她上車時先護著她腦袋,當然,不會忘了一邊護著一邊還取笑她:“人這麽矮也能撞上車門,你說你厲不厲害?”雖然取笑著,可護著她的手那麽溫柔而有安全感,就好像躲到了這雙手下麵,人就安全了,妥帖了,再也不會受到一點點兒傷害。

可這回,身邊的他依舊是拉開了車門,卻不再護著她了,反而自己先坐了進去。

冷漠的側影映在另一頭的車窗玻璃上,素末在原地愣了許久,才確定從前那些待遇,應該是不會再有了。

是因為那個清晨嗎?那一切過後,乾坤驟變,從前所有的好全都不作數了。

她默默坐進了車廂裏,坐得離他遠遠的,很自覺地拉開了距離。

最遺憾的自然是老鍾——這老頭兒可是苦心布置了一早上呢,結果坐上車後,尹小姐就直接坐到了最左邊的角落,而右邊的先生呢,雖然沒有太明顯地往右靠,兩人中間還是隔出了突兀的一大塊,重點是,全程無交流!

左邊的尹小姐將頭扭向窗外,也不知是覺得尷尬還是怎麽著,隻靜靜看著外頭的風景;右邊的先生一早被他拉出來,還沒來得及看報,於是幹脆將報紙帶到了車上。

鍾先生無語了,好半天後也隻能沒話找話:“尹小姐,‘愛麗莎’那邊定的時間快到了吧?您的香水準備得怎麽樣了?”

“差不多了,”素末回過頭來,像是看出了鍾先生沒話找話的意思,隻是車廂裏太靜,沒有第二個人想陪這老頭兒聊天,她隻好配合著老人家,“之前送給你的那兩瓶就是樣品。”

“真的啊?就是有寧神作用的那兩瓶嗎?”

“嗯,”素末點頭,想了想又解釋,“其實隻有一瓶有寧神功效,另外一瓶是味道差不多的作品,我想把它們做成一個係列的日用和夜用香水。”

“日用香水和夜用香水?那豈不是和你們女生用的日霜晚霜一個道理?”鍾先生原本隻是沒話找話說,可聽到這個構思,也突然來了興致,“怎麽會想做這樣的香水呢?以前好像沒聽說過夜用香水吧?”

就連在一旁看報的江玄謙也睨了眼,很顯然,是聽進去了。

素末說:“是啊,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新概念。鍾先生覺得有意思嗎?”

“當然,妙極了!一方麵香水的概念被更新了,夜用香水肯定是給自己聞的吧,刷新了以往香水的用途,沒準兒還能像你們現在的年輕人一樣嚷一嚷什麽‘寵愛自己’‘把最好的一麵留給自己’的口號。”興致一來,鍾先生甚至連廣告詞都給想好了,“另一方麵,不止白天,晚上也用香水,這銷量自然是提上去了啊——妙!妙!”

老鍾誠心誠意地讚歎著,突然腦筋一轉,說話對象也變了:“對了,那晚小姐發高燒,顏醫生說讓我們在枕頭上噴一點兒寧神的香水,先生您給我們尹小姐用的就是那一款夜用香水吧?”

這老頭兒笑眯眯的,想著這都把先生給拉進話題裏來了,老狐狸總不能再悶不吭聲地當成沒聽到了吧?

隻要有交流,哪怕隻是應一句,應一句都好,有交流就意味著破了冰,一旦破冰了,那之後再熱絡起來不就容易多了?

可誰會知道,這禽獸竟全然當成沒聽到,完全無動於衷!

老鍾悄悄瞅了眼後視鏡:糟糕,一提到那晚,尹小姐的臉色就開始不對勁了。

再瞧瞧先生,老鍾追悔莫及地合了眼——先生他雖然還是牢盯著報紙,一副認真看報的模樣,可那張長年帶笑的臉已經拉了下來,不笑了。

真真是應了那句“哪壺不開提哪壺”!

鍾先生懊惱地閉了嘴,接下來的時間裏,一路沉默。

車子開到醫院時,老鍾終究還是不死心,想著自己忙活了一早上,總該得有什麽收獲吧:“那什麽,先生,要不您陪尹小姐到醫生那兒看看?我擔心她不知道顏醫生在哪一間診室。小王啊,你就陪我這老頭子……”

可話還沒講完,江玄謙已經推開車門:“小王你陪尹小姐去複檢。鍾先生,我已經聯係好了骨科醫生,這就帶你上去。”

沒有解釋,也容不得拒絕,他就這麽下了命令,挺拔的身軀離開車廂,帶走了淡淡木係香水的氣息。

從頭到尾,沒有多看她一眼。

鍾先生的聲音卡住了。後視鏡就在眼前,透過那片小小的鏡麵,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孩子在聽到先生這句話後,猝然抬起頭的樣子,就像是不敢置信,也像是某種絕望的答案得到了證實。

那瞬間老鍾想起了高燒初愈後的那一日,尹小姐的眼睛裏似乎也有過這種微妙的情緒。就像是失落囤積到了某個點,變成了無措的哀怨,她的眼睛空空的,許久後,默默垂下頭,沒有說話了。

就像是一隻被主人帶到荒郊拋棄的小動物,麵對著滿眼雜草叢生的空曠,想不通為什麽自己會被拋棄。

這一天,從醫院返回家的路上,向來話多的老頭兒突然間沒那麽多話了。

“睿睿,你知道爹地和末末媽咪是怎麽回事嗎?”傍晚時分睿睿下了課回來,滿腦子都是趕不上年輕人潮流信息的鍾老頭兒問小朋友。

小朋友人雖小,可肚子裏的水不少,這幾天爹地和末末媽咪的怪異他當然有注意到,隻不過:“我問過末末媽咪了,她說沒什麽。”小朋友聲音悶悶的。

老鍾歎了口氣:“算了,先做飯去。”

這年輕人的思想,怎麽就那麽難捉摸呢?

可恨他這偷聽癖當時被睡意給治好了,竟沒想著要趴在門口聽一會兒,所以直到現在,鍾老頭兒也弄不明白那兩個年輕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晚餐時間到,素末還待在她的調香室裏,從醫院回來後,她就一直將自己關在調香室裏。

“鍾爺爺,晚飯做好了嗎?”

“馬上就要好了。”

“那我去調香室叫媽咪哦!”

“別啊寶貝兒,”鍾先生摘下圍裙,帶著一臉別有深意的笑,朝著睿睿眨眨眼,“讓你爹地去。”

小家夥傍晚時才剛和管家爺爺探討過這等大事,自然明白爺爺的意思。很快,這一老一小就互相遞了個了然的眼神,然後,該幹活的幹活,該寫作業的寫作業,隻剩江玄謙一人賦閑在旁,再然

後——

“爹地你快去調香室叫末末媽咪來吃飯,我作業快寫完了!鍾爺爺說馬上開飯!”

調香室與主屋之間就隔著一個後花園,不過幾步路,這小小空間裏卻是另一番光景:數不清的瓶瓶罐罐擺滿了每一個架子,空氣中填滿了令人舒適的玫瑰香。

那女子就坐在滿屋玫瑰香中央,清瘦的背影融在一排排的香精原料裏,看上去,竟有些孤獨。

其實人活於世,本質也不過是孤獨吧?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隻不過同樣是活了一輩子,不知有幾人又有那樣的運氣,遇到一個人,然後,放肆地相愛?

他不知道。想來,她也不知道。

調香室的門沒關,每當素末須頻繁地進出後花園采摘花卉時,她便隻將門虛虛地掩著。江玄謙原本要推開門,卻正好從虛掩著的門口聽到了素末講電話的聲音——

“你這意思是,‘愛麗莎’的老板是因為心愛的女子才想要做這次的香水項目?那Joe有沒有說那位女孩子是誰?”

看來通話的對象依舊是她的老搭檔付冉。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麽,站在門口,江玄謙隻聽到末末有些失落的聲音:“這樣啊?算了,其實也沒剩幾天了,再專門去研究那一名女子然後重新調一款香水,恐怕也來不及了……不用查,沒事的,”她笑了一下,說,“我對自己的香水有信心。”

門口似乎有熟悉的氣味飄進來——素末耳力一般,推門聲和腳步聲輕一點兒,正在講著電話的她就聽不到聲音了——隻是靈敏的嗅覺係統裏添入了一縷不屬於花係的香水味,大西洋杉木堅定卓然的氣息出現在門口。

她腦中突然空了一陣,無端地,握著手機的青蔥玉指一根根地發白了。

那頭的付冉正準備掛電話,也不知是怎樣的鬼迷心竅,素末突然喊住她:“小冉,有個事想和你商量下。”

“嗯?什麽事?”

“你那邊還有地方住嗎?我想,”她聲音微顫,不是不知道自己把這句話說出來後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可她還是說,“我想,先過去住一陣。”

其實話並不是說給付冉聽的,她知道,門口的那個人也知道。

女孩子們的友情親密到了某種程度時,當然就是你如果需要,我家大門隨時為你敞開。她住到小冉那裏去不過就是拿個鑰匙的事,哪還要商量?

這商量,不過是打給門口那個人聽的。

果然,當敲門聲響起時,電話那頭的小冉已經很輕鬆地說了“沒問題”,素末收了線,就聽到江玄謙的聲音:“鍾先生準備好晚餐了,過來吃飯吧。”

她轉過身,那人已經走出了調香室。

高大的身軀融入月光裏,而她站在原位,靜靜站著,看他走了幾步後,才開口:“江玄謙……”

“我聽到了。”他沒等她把話說完,或許是知道她吞吞吐吐的根本說也說不完,也或許,是太明白她剛剛那番話就是說給自己聽的。

江玄謙說:“我聽到你和付冉的通話了,先去吃飯吧。”

“那……”

“晚點讓鍾先生幫你收東西,什麽時候走?我讓司機送你。”

“……”素末的手突然死死地握成了拳頭。

兩年多了,她在這兒住了兩年多。這兩年多裏曾經有三次她提出過要離開,可最終都以失敗收尾。

第一次是在剛住進來時——被睿睿以講故事的名義留下來住了一晚後,第二天,她結束完調香室裏的工作,走到後花園裏散步時給小冉打電話:“你又出差了?家裏的鑰匙郵給我一下吧,我想過去住幾天。”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那小家夥特意出來找她,總之那時候,睿睿和鍾先生就是出現在了花園裏,一聽她要去朋友家裏住,鍾先生率先開口:“尹小姐不回家嗎?”

素末當然沒好意思在老人家麵前傾訴自家的那點兒破事,隻說:“家裏出了點兒事,這幾天沒辦法回去了。”

哪知小朋友聽到這話後竟然好高興:“那姐姐可以住我家呀!好不好嘛,我們一起吃飯,吃完飯姐姐幫我檢查作業,然後,晚上再給我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說實話,長那麽大素末還從沒見過像睿睿這麽可愛的混血寶寶,尤其當他撒嬌時,濕漉漉的褐色大眼睜得圓圓的,帶著異國腔調的普通話奶聲奶氣地拖得老長,好不可憐的樣子,素末的手被這麽拉著甩呀甩甩呀甩,甩不到兩下,便軟了心腸。

“可是江先生他……”

“放心吧尹小姐,”老鍾很爽快地說,“我們家先生哪,隻要是睿睿喜歡的,他都喜歡。”

果然進了屋後,江大神聽鍾先生說她要多留下一陣子時,那反應就像是在聽天氣預報:“隻要睿睿喜歡,我都沒意見。”

好一個慈父的架勢!

後來當付冉得知她就是這麽被留在江家的,氣得直罵她腦子笨:“哦,他就用一副施舍乞丐的口吻施舍給你一間房,然後你就屁顛屁顛住下了?還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有毛病吧你?懂不懂矜持怎麽寫啊?去,回去收東西!除非那頭禽獸求你留下,否則你就給我搬過來!”

其實後麵想一想,她這人也是真耿直外加沒頭腦,付冉想到的這一些,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考慮過,隻是傻愣愣地住了下來,想著每天一睜開眼就能用最快的速度進入調香室,多美好。

那時她已經在萬花莊園裏住了兩個多月了,和江大神的接觸漸漸多了起來。被小冉批了一通後,回家時,她很委婉地向大神表明了自己的去意:“我覺得,老是留在這兒打擾大家也不太好。”

“哦?誰被打擾了?”可大神表情平淡,用教育他家小朋友的口氣說,“睿睿?鍾先生?還是我?”

素末:“也沒有……”

“既然沒有人覺得被打擾,你的理由就不成立。”

“可是……”

“別可是了。去,幫鍾先生把湯端出來。”

“啊?哦。”莫名其妙地應了之後,她還真走進廚房,去給鍾先生打下手了。

第二天再醒來時,素末簡直要罵自己腦子笨,小冉說得沒錯,她就是腦子笨!原本打算和江玄謙告別的,可被他一繞,又回到了原點。而且她住進來時原本還存著在主宅裏尋找江爸江媽舊事的心,可兩個多月了,什麽也沒找到,是該走了。

她起床洗漱好,一大早的,又打算二次請命於江玄謙。

可結果命還沒請成,她就在樓梯口,被江玄謙和老鍾的對話打消了去意——

“小姑娘昨晚鬧著要走呢,看來你這老頭兒的廚藝還是留不住她的胃啊。”

“什麽?”鍾先生簡直不敢相信,“老鍾我的好廚藝是公認的啊!先生難道不知道嗎?”

“是嗎?可那丫頭不吃酸不吃辣不吃料酒不吃任何重口味的東西,這你不知道吧?沒準就是因為這一點,她才不想繼續留在這兒,吃你做的東西。”

“啊?怎麽會?”

“她是個調香師,你以為?”

言下之意,重口味的食物會影響一名調香師的嗅覺和味覺。

素末震驚了:這麽小的一件事,說過喜歡她的睿睿不知道,說過喜歡她的鍾先生也不知道,可從未說過喜歡她的江玄謙,偏偏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離開了廚房,默默回到房間裏。

從那之後,江家的餐桌上再也沒有出現過酸辣湯啊糖醋魚之類的東西。

第三次提出離開是在什麽時候呢?

在萬花莊園住了一年後,她與眾人越發熟稔,於是江禽獸的禽獸本性開始暴露無遺,不僅對睿睿要求嚴格管東管西,對她也同樣要求嚴格同樣管東管西。付冉說:“別看這禽獸表麵上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可骨子裏還是個食古不化的大男子主義者,你說吧,睿睿是他兒子,他這也管那也管就算了,可你是他的誰啊?不過就是借了他一間房一個調香室,他至於連你晚上幾點回家跟誰出門都過問嗎?”

其實這點素末並沒有多在意。也不知是因為除了調香之外她對這世上的諸多細節都不甚在意,還是因為十幾年來那個家裏都缺少一個能打心眼裏願意管她的人,江玄謙的“管”和她的“被管”,其實從本質上來說,也不過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所以麵對好友的批判,她竟忍不住要維護那姓江的:“其實他就是那樣啦,也不是說什麽大男子主義,就是比較上心……”

“是啊,對他兒子上心那是自然,可對你呢?”付冉不知想到了什麽,語氣突然又從憤慨轉成了微妙的曖昧,“去,晚上回去試探試探他,看那家夥是不是對你也那麽上心。”

那一晚,素末在晚餐結束後扭扭捏捏地來到江玄謙麵前。他剛和Joe通完電話,談的好像是倫敦某位心理醫生的事,素末在旁邊等他收了線後,才說:“小冉說她一個人住太寂寞了,讓我搬過去。”

江玄謙的表情看不出喜怒,當然,應該也沒什麽喜怒,隻說:“她一個人住?你確定?”

“啊?”

瞧這孩子傻的,這麽沒頭腦的話一聽就知道是她自己瞎編的。

江玄謙說:“Joe一年有三百天沒在自己家裏睡,你以為他都睡哪兒了?”

啊!素末的臉一下子紅透了:“那、那……”

“還那什麽那?人家夜夜笙歌不知多歡樂,你去做什麽?”一句話說得素末麵紅耳赤。話說完後,江玄謙拍了拍身旁的座位,“坐過來。”

那時素末其實已經和這禽獸很熟了,熟到了什麽程度呢?就是他拍一拍身旁座位,她便會默契地坐過去,緊接著,某人那隻不安分的手就會伸起來,慢慢磨蹭著她發絲:“你說,我要是就這麽把你放走了,回頭睿睿和鍾先生找我算賬怎麽辦?睿睿那麽喜歡你,鍾先生說沒有你在,他的一身好廚藝就沒有人欣賞。”

“那你呢?”

“嗯?”

“所有人都提到了,”她臉上的紅痕未退,悄悄抬眼睨了他一下,就像是豁出去一般,“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我上有老下有小,還能怎麽想?老人小孩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

素末有些失落地垂下了腦袋,那臉上的鬱悶,有三分是付冉教她裝的,七分是真的。

江玄謙好笑地看著這孩子滿臉的苦惱。

也不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隻是劣根性作祟,每每看到小姑娘這模樣,怪蠢也怪可愛的,禽獸他就是忍不住想逗一逗。

結果素末鬱悶了一整晚,隔天起床時,鍾先生笑眯眯地同她說:“小姐快把早餐吃了,回房收拾收拾。我們家先生說啊,要帶尹小姐去昆明看花展呢。”

“什麽?”花展她是早就想去看的,前幾天還明著暗著地試探江某人,可人家大忙人一個,絲毫也沒有陪她去的意思。哪知今兒一早,禽獸竟然連機票都訂好了。

去機場的路上,末末滿心疑惑,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他:“為什麽突然想陪我去昆明啊?”

“獎勵你。”

“獎勵?”

禽獸轉過頭來,笑著看她滿臉的疑惑:“我們末末善良又懂事,知道萬花莊園裏這一家三口人都離不開你,於是好心地留了下來。你說,我能不獎勵嗎?”

這人真是的!隻要他願意哄你,真真是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可她也真真是被哄得耳根子發熱。好半天,估摸著自己的臉沒那麽紅了,才又厚著臉皮拉了拉他衣角:“欸,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也希望我留下?”

話出來時,臉是不熱了,可帶著希冀的眼睛睜得那麽大,小貓似的。禽獸被這表情給萌到了,終於良心發現地不再逗她:“求之不得,大小姐。”他揉揉她腦袋,“下次別再聽付冉胡說八道了。”

“沒有沒有,不是她說的,是我自己……”

“行,是你自己胡說八道。下次不準了。”他告誡似的輕拍了下她後頸。

素末點點頭,不知為什麽,一路上,翹起的唇角再也放不下來了。

後來進了機場,兩人的行李都放在推車上,由“潔癖江”隔著兩塊消毒紙巾推著時,這姑娘臉上還掛著那道傻兮兮的笑,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慢到最後江大神都受不了了,走回來,從後捏起她細細的頸項:“想什麽?走那麽慢?”

雖然隨便一看也知道她在想什麽,可他還是故意問,然後看著末末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呃……沒什麽、沒什麽。”再然後,一路上就這麽一手推著行李車,一手捏著她脖子,不和諧卻好像又挺和諧地辦完了登機手續。

那是第三次,她提出要離開萬花莊園,結果卻被輕輕鬆鬆地駁回。

一次,兩次,三次,從兩年前到兩年後,她或真或假地提出過三次,全部被駁回。

直到第四次,發生在今夜,今時,在這個初冬寒意漸深的夜晚,隔著調香室的那一扇門,隔著門外一地的月光,她借用一通電話第四次提出離開的念頭,而他說:“什麽時候走?我讓司機送你。”

彼時情景,此時情境,不知為何,竟是如此不同了。

男人原本已經快走進大廳,不過三五步的距離,可就是這三五步之差,讓他聽到了身後又響起的聲音:“江玄謙。”

他頓住腳。

“其實這幾天,你就是在等著我自己說出這句話吧?”素末自嘲地笑了一下,看著男人的身影在月光下微微僵了僵。你看,她就是這麽蠢哪,一句話就能把天給聊死,害得他這樣能說會道的人,竟一時之間也沒有了聲音。

素末走出調香室,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對不起,我說得太直白了,對不對?”

江玄謙沒有回答她。

“本應該見好就收的啊,既然已經弄得那麽難看了——在發生了那種事情之後,突然間被這麽冷漠地對待,任何一個正常的女生都應該知道是什麽意思吧?為什麽不心照不宣地走人呢?”她輕笑了一下,眼底慢慢地浮出了點水汽來,輕歪了下腦袋,好像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能蠢成這樣。可是江玄謙,我真的沒有辦法就這麽一聲不吭地走掉,帶著這麽大的疑問離開萬花莊園。”

眼前的男子依舊華美而優雅,帶著初見之時挺拔俊逸的姿態。他好像什麽也沒變,那天發生的一切似乎對他一點兒影響也沒有。可是她,這幾天來她躲著他,背地裏卻一遍遍回想那個清晨發生的一切。

她想不通,真的,怎麽也想不通,一切來得太突然,從熱烈到冷靜之間不過短短一分鍾:“江玄謙,為什麽?你告訴我為什麽好不好?”

就好像因為那天他吻過她,然後,一吻之後,同個屋簷下的兩個人就生分了:“是因為那個吻嗎?還是因為你覺得越軌了,所以不想再見到我?你……”

“是。”他說。

素末怔了一下。

“你說得沒錯,是越軌了。所以會讓你產生我不想見到你的感覺,我很抱歉,可那也是事實。”

一句話落下,徹徹底底毫不留情地擊碎了她心中僅存的一丁點希望。

是,可笑吧?都已經這樣了,可她心中原本竟還存著一絲微渺的希望。在這幾天裏,盡管一邊膽怯地逃避著,可另一邊她還是那麽惶然不安地期待著他來和自己說一句話,隨便什麽話,一句就成,打得破這種痛苦的沉默、尷尬的視而不見就成。可現在看來,是再也打不破了。

素末原本站在他身後,此時竟一步步固執地挪到他跟前,耗盡了畢生所有的氣力,費盡了好不容易才攢起來的厚臉皮,問出一句:“你,不喜歡我嗎?”

就這一句,就這一次,問過之後,她這輩子再也不會問了。

而他說:“你覺得我該喜歡你嗎?”

“你……”

“就你媽媽和我父親那一種關係?”他唇角微勾,是諷刺的模樣。

素末崩潰了:“我說過一百遍了,他們不是那一種關係!”

“是不是那一種關係都沒差,末末,差的是我。”他看起來客觀又冷靜,就那麽客觀地剖析著自己的心,“既然你這麽固執地想知道,好,那我就明確一點兒告訴你,是我不接受。明白嗎?和我爸當年的緋聞對象的女兒在一起,當朋友當合作夥伴甚至住到同一個屋簷下我都能接受,但是,談戀愛,不可能。”

“為什麽?為什麽可以當朋友,談戀愛就不行?為什麽?”

“因為,”他一字一字地說,清楚明白地說,“我嫌惡心。”

惡心?和她在一起,會讓他覺得惡心?

“不,不可能的!”她搖著頭,“嫌惡心的話為什麽你要對我那麽好?你自己都忘了嗎,你明明知道會過敏還跑進巷子裏拉我,你明明對我那麽好,你明明是要我的!你不惡心的,江玄謙,我感覺得出來你當時是情不自禁的,你不惡心的,你……”

“夠了!”

她打住了聲音。月光涼如水,他平靜的語音也薄涼如水,一點兒一點兒澆熄了她胸中滾燙的情意。

他冷著聲:“之前對你好是因為你我有合作關係,更何況還處在同一個屋簷下。你自己想一想,我對Joe不好嗎?對鍾先生不好嗎?對睿睿不好嗎?”

她心口一分分縮緊,再縮緊。你聽,多麽諄諄教導的語氣,簡直不需要感情:“尹素末,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別不懂事地把不同的感情混淆到一起。”

她啞口無言,紅唇張張合合無數次,卻終究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她不懂事?可在這種情況下,她要怎麽做才叫作懂事?

滾燙的**在眼眶裏越積越多,可她死死地忍著,用力地忍著,就怕一個不小心,會更不懂事地在他麵前落下淚。

是啊,她不懂事,竟然會對這個一開始就言明了不會喜歡自己的人動情,她真的,真的,真的……多不懂事啊。

男人的語氣終於緩下來,微微拉開兩人的距離:“至於那個清晨,你自己想一想吧,那種情況下別說是我,換作任何一個正常男人,誰會不想碰你?”

積蓄在眼眶中的**,終於再也止不住地滴下來。

毫不遮掩的羞辱劈頭蓋臉地砸到她臉上。所以那個清晨,對他而言,原來不過是“換作任何一個正常男人都會想碰你”的意外嗎?那麽,還能說什麽呢?

她呆呆地站在那兒,大腦裏每一個有思考能力的細胞全都在同一時間死去。輕輕地,她鼻子抽了一下,唇角抽了一下,然後,淚水就再也控製不住地墜下來。可是,不要哭啊,都已經那麽可笑了,再哭下去就更可笑了。不哭,不能再哭了啊。她胡亂地抹著臉,什麽話也說不出了,隻能那麽像個笑話地站在那兒抹著臉,看著他轉身,踏著月光走進大廳裏。

再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她說的,他說的,都已經夠多了。

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最迷惘的那幾天,兩人始終有意無意地躲避著彼此時,她曾在微博上發過一句“Love is?(愛是什麽?)”。後來這條微博被擁有上百萬粉絲的付冉轉了去,再後來,江海最大的博物館又將這句話轉發過去,並附言:愛是寂寞,愛是死,愛是地獄沉浮永無止息。

一座靜寂無聲的博物館,容納了數百數千年的曆史,可閱盡滄桑後,對愛的闡述亦不過是寂寞、死亡與地獄沉浮永不止息。

她不知愛之深遠與苦痛,不過是不小心喜歡上一個言明了不會喜歡自己的人,就當她蠢吧,可偏偏後麵又衍生成了這麽尷尬的局麵——“就你媽媽和我父親那一種關係,和你在一起我嫌惡心”——是嗎?那天他就是這麽說的吧?這從一開始就注定好了的血骨相融、相愛相殺的關係,可偏偏,她沒能及時走出這一場迷局。

偌大江海市,從東到西,從北往南,原來她和他,始終都在江海的兩岸。

盡管曾經那麽親密,可你和我之間,原來早就隔了數十萬丈的塵寰,江海不渡,覆水難收。

不走已經不可能了。

搬家的那一天,鍾老頭兒牽著睿睿的手,心碎地站在樓梯口:“尹小姐一定要走嗎?你走了我們睿睿可就沒有媽咪了啊!”

那可憐的孩子已經從昨晚哭到了現在,一直拉著她衣角,可求了又求,也終究改變不了大人的主意。最後小朋友隻能慣性地抽抽嗒嗒,軟軟地拉著她衣角,奶聲奶氣地哭著:“媽咪不要走,不要走嘛……”

可是,媽咪真的……沒辦法不走。

她緊緊地抱住他,蹲下身來,緊緊地抱住了這孩子。

然後,就像是不敢再多停留一秒,拖起行李,飛奔下樓。

身後小朋友的哭聲被細微的風拖得好長,長到了每個人心上:“末末媽咪、媽咪……”她曾經說過要一直一直陪著他的呀,天天給他講故事,陪他做作業,不再讓他被人笑說是沒媽的孩子。

可是,大人為什麽總是說話不算話呢?

樓梯附近突然傳來了開門聲,是書房被打開了。裏頭的男人就像是被這哭聲鬧煩了,忍無可忍地走出來:“哭夠了沒有?”

睿睿其實已經哭得有點兒累了,原本號啕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可結果,始作俑者一出現,他那號啕聲立即又起:“都是你!壞爹地!說話不算話的壞爹地!”

“閉嘴!”

“為什麽要閉嘴?當初明明是你說末末媽咪沒地方去了,讓我把媽咪留下來。可是現在媽咪還是沒地方去啊,你卻把她趕走了……”小朋友哭得一張臉全紅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磕磕巴巴地說,“媽咪她沒地方去啊,媽咪根本就沒有家……”

永遠唯他馬首是瞻的鍾先生這回卻一動不動:“先生,老鍾我覺得睿睿說得分外有理。當初讓我們把人留下的是您,現在把人趕走的也是您,您這麽做,老鍾我很不理解。”

那麽久以來第一次,鍾老頭兒敢這麽明目張膽地拒絕他的命令。

江玄謙額上的青筋隱隱跳動著:“你……”

煩人的小朋友哭哭罵罵,固執的老頭兒疾惡如仇。

一群混賬東西!

他轉身回書房,“砰”的一聲,將大門關得驚天動地。

門外驚天動地,門內卻是一片靜,一切就維持著這幾天來一直維持的模樣。長方形的木質書桌上不變地躺著一張紙,泛著黃,看上去有點兒滄桑,而紙上隻沒頭沒尾地寫著四個名字:

尹娉婷、方宛、尹素末、尹澤。

四個名字,四個人,原本出自同一個家庭。他靜靜看著那張紙,靜靜地,久久地,久到周遭空氣仿佛都已經靜止,他才伸出手,將它收進了書架最角落的古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