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蔣月為了來學校見女兒,來之前換掉了一身雞屎臭的衣服,特地洗了澡,穿了件輕薄的玫紅色棉襖。之前去鎮上服裝店買衣服,老板娘說這是今年秋天最時髦的顏色。

她知道老公萬事不急的性子,一早邊催促了蹲廁所的寧國濤動作快點,不然痔瘡複發可別讓我給你塗藥膏。

剛剛進校門時已經在對車子限流了,門口堵得水泄不通,要是開不進校門,就得開到附近的停車場,交了費再走過來。寧國濤這個懶鬼當然不樂意,他的駕駛技術自不必說,緊跟著前邊的車子開進學校,連門衛都攔不住。

剛剛寧國濤在家沒上出來,到了學校後又跑去找廁所了。蔣月沒去過女兒教室,就在樓下大樹下站著看小說。有手機真好,以前看書還得去鎮上租書,隻有台言和武俠。以前在紡織廠裏被領班看著一刻都沒得休息,這兩年在自家養雞棚裏閑暇時間多了些,再加上買了手機,她閑下來就抱著手機看小說。

她看得也不安心,看一會就抬頭掃一眼,不知會不會等到女兒。在等了一刻鍾後,抬頭時看到了女兒正低著頭慢慢從前邊走過來。走到自己身旁時,都沒認出自己,蔣月從背後拍了她,“你走路不長眼嗎?你老媽都沒看見?”

當女兒回了頭,蔣月敏銳地發現了她不正常,眼圈微微泛紅,“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寧清沒想到在這會遇上媽媽,往旁邊看了眼,果然寧國濤的皮卡停在一旁。昨天下了雨,輪胎上的泥點和稻草還沒清理幹淨,露天後備箱更是髒亂,沾滿了機油的毛巾被扔在了上麵。在一排的轎車中間,的確是格格不入。

李慧並沒有說錯,不是嗎?

同學陸陸續續地走過來,是她的錯覺嗎?他們都有意無意地往她這處瞥來。她覺得尷尬又丟人,雖然她知道,該可恥的是她覺得丟人這件事。

但主觀感受並不由理性決定。

“沒有,就上午一道題沒做出來,有點壓力大。”寧清搖著頭,扮乖巧地看著媽媽。

蔣月把她垂到臉龐的劉海縷到了耳後,“幹什麽這麽大壓力?這次考了第十,多好的成績。媽媽帶你去逛街,你今天想要什麽,我都能滿足你。”

寧清聽到“多好的成績”時,隻希望路過的人不要聽到了這句話。在臥虎藏龍的一中裏,她就是中遊水平。

“誒,蔣月?”一個女聲從後邊穿來。

寧清向後看去,是那個女人。

她穿了件咖啡色風衣,係緊的腰帶襯托出其纖細的腰圍。小腳褲下光裸的腳踝之下是一雙細跟高跟鞋,手裏拎了個黑色包包。妝容精致,耳垂上的珍珠耳環格外溫潤,如同她的待人接物。

倒是蔣月有點不好意思了,今年最時髦的棉襖,站在這樣的穿搭麵前,她自己都覺得土,但自己個子不高,肚子上的贅肉鬆散著,學也學不來這樣的穿搭。寧真像是後媽來參加家長會,她就是操心勞累的親媽。

“你也來參加你兒子的家長會啊。”蔣月手搓著棉襖的袖口,略帶拘謹地回應,看向了站在寧真旁邊的她兒子,人長得挺高挺帥,不知道成績怎麽樣,也不能尬誇人成績好,萬一人家就隻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呢,“你兒子長得真帥,他在哪個班啊?”

趙昕遠不知道他媽為什麽會認識寧清的媽媽,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兩人都姓寧,他喊了聲阿姨好。

“我兒子在三班,物化班,你女兒呢?”寧真看著站在蔣月旁的寧清低著頭,“你女兒真文靜。”

“太巧了吧,我女兒也在三班。寧清,你怎麽沒跟我講過你倆在一個班呢?”蔣月看著不出趟的女兒,哎,一見到生人就連話都不說,“打招呼叫阿姨啊。”

寧清抬頭看了趙昕遠他媽,微笑著也跟著喊了聲阿姨好,雖然聲音有點小。

察覺到趙昕遠在看自己時,寧清又低下了頭,他從來沒人出過自己。

“你女兒這次成績怎麽樣?”

來開家長會都是攀比孩子成績的,你再有錢有勢,孩子成績不行,臉上也無光,蔣月終於找到了場子,試圖低調地洋洋自得,“考得也就那樣,班級第十名吧,你兒子呢?”

寧清現在隻想讓她媽閉嘴,再找個洞躲起來。為什麽要在他媽麵前賣弄,還是當了趙昕遠的麵。

她尷尬地偷看了一眼趙昕遠,他卻朝她笑了下,是在諷刺她嗎?她惱地低了頭,挽上媽媽的手臂,輕掐了她一下,暗示她別說了。

寧真麵部表情僵硬了一下,這個炫耀樣,不知道還以為是年級第十呢,很有涵養地沒有讓她尷尬,“我兒子也還行。分數排名不重要,隻要自己努力了說得過去就行。”

蔣月內心暗喜,這個回答像是佐證了她的猜想,剛要說些什麽時,就有人走來跟寧真打招呼。

“你怎麽比我來得早。”

女人語氣似嬌嗔,一身剪裁得體的灰色西裝,腳著一雙絲絨平底鞋,倒像是剛從會議上趕過來。

看了站在女人身旁的李慧,這應該是她媽。

“我中午沒事吃完飯就來了,你怎麽晚了點?”

“上午教育局那邊的會拖延了,我飯都沒吃就趕來了,還是小慧給我買了個麵包。”

“小慧真貼心。”

寧清盯著李慧看,剛剛在廁所說別人壞話,轉頭就遇上當事人,她是否會心虛?

寧清想多了。李慧對著寧真甜甜地喊了聲阿姨,再轉頭跟趙昕遠說悄悄話,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李慧喜歡趙昕遠,瞎子都能看出來。

看著麵前這對,成績好長相佳,人畜無害好學生的模樣。雙方父母工作體麵,家裏更不缺錢,夏丹對待他們的態度都不一樣。

在學校裏,大家都披著一身校服,除了成績,沒什麽不同。

但此時,看著李慧媽媽在與趙昕遠的媽媽熱絡地攀談,完全忽視了站在一旁而略顯無措的蔣月。他們又顯然是不同的,是來自兩個世界的,幾乎沒有交集,也不需要有交集。

在那個日頭不太足的秋日午後,懵懂的寧清生出一種恐懼,難以名狀的無望恐懼。許多年後,寧清才能明白,她在恐懼什麽。

她忽視了這種感覺,拉著蔣月的衣角小聲說,“媽媽,我們去逛街吧。”

寧真反應過來旁邊站著的蔣月,“你不參加家長會啊?”

“對,我老公去參加,我帶女兒出去逛逛。”蔣月剛剛沒走,就是想著跟寧真打聲招呼再離開,這樣才合禮數,“那我們就先走了。”

“好的,再見。”寧真招了手,“那我們也先去教室跟班主任打個招呼吧。”

寧清離開時看了趙昕遠一眼,正好撞上了他看向她的眼神,澄澈的眼中帶著些許疑惑,興許想知道為什麽他們的媽媽會認識。

在一中裏,他們就是得待在同一個世界,不是嗎?

那一瞬,她鬼迷了心竅,走上前,第二次與他主動說話,語氣如此之輕快,“我倆早就見過,你是不是從來沒認出我來?”

趙昕遠第一次看到寧清對他笑,嘴角彎彎,她竟然會如此可愛。

有見過她跟徐晨的說笑,她不是沉悶的性子,隻不過從不跟他主動講話。他還以為,她討厭他。

恍了心神,卻想不起,到底在哪裏見過她。

看著她的背影,離他兩米距離,他趕忙追問,“在哪?”

寧清回頭,看著李慧的一記眼刀,俏皮地吐了舌頭,“你猜。”

蔣月帶寧清來買內衣,女兒還在發育。

寧清就三件內衣輪流換,身上這件的肩帶已經鬆了,準備再給她買兩件。

她將內衣遞給了女兒後,站在試衣間外,“清清,在學校真沒發生什麽事?”

她的皮膚白皙,濃密的發披散在肩頭,上半身隻穿了件內衣。這件是聚攏型,雖有裸色的紗包裹著,但中間被擠出的痕跡還是若隱若現。纖長的睫毛蓋著一雙會說話的眼,這雙眼茫然地看著鏡子,不習慣這樣的自己。

“沒什麽。”她回應著媽媽。

有在廁所隔間裏流過淚,最隱秘處被刺傷,無人能承受父母被嘲諷,還是笑話他們的老土落後。

她明白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想戲劇般歇斯底裏地問為什麽的心情都沒有,更沒有傾訴的欲望。

跟誰說?跟父母說了讓他們去找夏丹吵架?還是抱怨了被問:為什麽就你被針對?

從情緒到目的,隻需要一步。

受到了傷害,就要以數倍償還。這是她家的規矩,挨打了,先揍回去再說。

不論手段何種下作。

Chatter 10

趙昕遠看著路燈下的一團,她很少哭,跟他分手時,都沒有哭過。

這是她活該的,不是嗎?

作為一個形同陌路的前男友,他並無任何義務去關心她的生活。昨天和今天隻是衝動,逾了矩。

人是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的,相同的錯犯兩次就是蠢。

八月十五過後,月亮依舊圓,亮得很。

指節間煙的光點在燃,抽煙的人隻為了那一口的爽,但他沒有煙癮。他不會讓自己陷入任何成癮的嗜好之中。

比如此時,他很想上去找她,雖不知道說什麽做什麽,且沒有找到任何合適的理由。看著她哭,他就像陪著她,僅此而已。

但這是種原始衝動,放任原始衝動就是癮。

他不會去,隻會隔著很遠的距離,抽著一根煙陪著她。看到她哭夠了站起來走回賓館後,他將煙頭丟在了地上,用腳踩了熄滅,開車回家。

父親早已升遷,此城當年就是他的一塊跳板。

但在這也安了家,外婆越來越老,去年在浴室摔了跤後行動再也沒那麽便利,寧真也兩頭跑。

趙昕遠回家時寧真正陪著外婆在看電視,他去廚房做了個三明治,拿了瓶啤酒坐在吧台的高腳凳上吃晚飯。

寧真走了過來,給自己倒了杯剛醒好的紅酒,“沒在外麵吃晚飯嗎?今天見了誰?”

趙昕遠放下了三明治,看著他媽,“如果你知道我見了誰,就不要再問一遍。”

“你什麽態度?”寧真不想跟兒子吵架,他剛回國,過了節又要離開,“不要再跟她見麵了。”

“誰告訴你的?”趙昕遠心中一陣不耐煩,“我幼兒園小孩嗎?見了誰都要跟你匯報。”

寧真冷笑一聲,“她是不是來求你幫忙了?她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老子,就得賣女兒來幫他是吧。”

趙昕遠“啪”得放下了叉子,沒了胃口吃東西,“媽,說話別這麽難聽。她沒有找我幫忙,是我去找她。”

“這都多少年了。”一見了那個女孩,這兒子就能回家跟她高嗓門吵架,“你有的就隻是回憶,是錯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寧真從李慧那知道趙昕遠又見了寧清之後,立馬找了老公的秘書,讓查了寧清。誰知道,兒子也查了這件事。老公調任前跟她說,我的任務是帶領咱家往前進,你的角色就是穩固好大後方。

寧真聽到這個女孩名字內心就怵,她長得乖巧溫順,可太有心機了,當年就勾引了她兒子,教唆他變得如此叛逆,差點放棄了原有的大學規劃。

當看到她老子又進監獄時,她都哭笑不得,有些人,一輩子都不得安生。趙昕遠要再招惹了這樣的家庭,她完全無法想象是何種場麵,給他們家埋多少雷。

兒子向來吃軟不吃硬,寧真坐到了吧台對麵,放下了質問的態度,好言好語地勸,“昕遠,你爸爸現在所在的位置很重要也很敏感。她爸這件事,背後牽涉的環保集團都跨了好幾個市,利益糾紛太大了,我希望你腦子清醒點。但她爸說到底也就是個司機,跑了幾個業務,犯不著拿她爸開刀。”

“你為什麽這麽了解這件事?”趙昕遠盯著她問。

“我是怕你衝動去幫她,咱們家現在是一步都不能錯。”

趙昕遠拿了喝剩的啤酒走上樓,“你想多了,我為什麽要幫她?”

“那就好。”

“你兒子大了,別這樣跟他講話。”李老太裝了助聽器,剛剛調低了電視聲音,聽到了廚房的對話。

“媽,你看他,一回來就跟我發火,什麽樣子。”寧真抱怨著,“這事處理不好,又得來怪我沒看好兒子。你說寧國濤也真能折騰,都五十多的人了,還能把自己弄到監獄裏去。”

“幸虧他媽走得早,不然還要跟著受罪呢。”

李老太年輕時在生產隊裏就跟孫英不對付,孫英總幹最累的活,心有不滿她的活輕鬆還掙更多的工分,還在陰陽怪氣她睡了大隊長才有好處。當然,這事是有的,李老太老公死得早,她要拉扯大兩個孩子,找個男人幫幫她怎麽了?跟他睡的又不止她一個人。但大庭廣眾被孫英這麽罵,兩個女人就在田地裏拿著鐵鍬鐮刀就大打出手了。孫英這麽一鬧,大隊裏分配活計時也不敢把苦活累活都分給她。

又怎樣,人還是要看命的。

孫英自以為生活作風好、道德水平高,什麽虧心事都不做,勤勤懇懇操勞辛苦一輩子。到老來終於運氣好了點等到了拆遷,結果拿到錢沒多久,就癌症。還是胃癌晚期,沒拖多久就走了。聽說,她走之前還在反複念叨說我媽生我的時辰不好,怎麽就一輩子命苦。

李老太一臉慈祥地躺在沙發上,茶幾上是女兒剝好的柚子,說吃了這個對通便好。她的子女都有出息還孝順,兒子家裏請了保姆,她什麽都不要做,享福就行。一家人和和美美,哪像鄰居家,弄得妻離子散。

人到了這個歲數,倒是有了幾分善心,“人姑娘也不容易,小小年紀,家裏弄成這樣,誰都靠不住啊。以後嫁人,人家一看她家這個條件,都會嫌棄,找不到好人家的。”

“人生在世,誰容易啊?自己不努力,活得不好怪誰?”寧真最聽不得這個論調,“我年輕時候在鋼絲廠上班,幾十斤的鋼絲扛在肩膀上,頸椎病就是從那個適合落下的。她隻要別來禍害昕遠就行。”

趙昕遠洗了澡,打開電腦看點資訊。

他碩士畢業後進了家老牌互聯網公司,一個盈利模式十分穩定的大公司,將風控與財報放在首位,注定了在業界的創新不會多。公司利益與個人利益不一定在一個方向,此環境下,個人的成長速度慢。進公司後,他沒有選擇熱門方向,選了條新開辟的冷門業務線。

新的業務部門一切都在摸索中,沒有標準固定的工作流程和極度分化的崗位,員工個人的摸索空間和權限都大,客戶群體、產品概念、發展方向......一切都是新的,需要被重塑的做事邏輯。互聯網和移動互聯網的出現帶來了全麵的產業與技術的升級,那web3是否能催生新技術革命並帶動社會生產方式和管理方式的升級?

但這是他喜歡的事,學習新東西,於新興事物中挖掘信息點與創新點。在這個過程中,他自己也投了點錢進去。準確說,是投了一年半的工資進去。他不是個賭徒,這筆錢於他是閑錢,沒了這筆錢也能照常生活。

現在,他順便看了眼賬戶,從持有到現在,已經漲了二十多倍。這個時候,市場已經很熱了。有蜂擁而進的投機者,有心中不踏實揣了收益到口袋的離場者,更有搖擺不定的觀望者。

他推開門,站在欄杆前吹風。在外邊的陽台上放了張戶外沙發,還有兩盆綠植。小區綠化帶不錯,這一片的別墅區間距適宜,風吹過大樹,飄來時無比涼快,還藏著隱隱的桂花香。

他沒打算拋,還沒達到最高峰,市場的不冷靜還會持續一段時間。賬戶內雖有那麽多錢,錢沒拿到手之前,都可能隨時被清空。他隻是幸運地提前入場,進了個正在高速發展的行業。

矽穀裏有句話:If you’re offered a seat on a rocket ship, you don’t ask what seat. You just get on. [當你看到一台火箭飛船,趕緊找座位就對了,不用多問坐在哪裏。]

但能否善終,全靠本事。

他頭腦已經發熱了一天,回來被寧真罵了一通。也許自尊心作祟,年少被她甩過。冷漠如她,不會知道她說隻是討厭李慧才跟他在一起時,他內心有多痛。這種疼痛,時隔多年想起,都有看到井繩當蛇的悚然涼心感。

他不是沒想過,要她求著他回來,重歸於好後讓她嚐一嚐被心愛之人拋棄的滋味。

可是,當窺探了她一天的生活。看到她毫無生氣地從看守所走出來,見到夕陽時的驚喜麵容,匆匆逃離他車的窘迫,在路燈下的哭泣。

她過得不是很好。

他也沒有變態到覺得開心。

他沒有立場幫她,她更沒開口讓他幫。

唱詩班的歌聲從屋子裏的音響中傳來,在循環《Vois Sur Ton Chemin》。

趙昕遠決定忘記她,他擁有的,隻有回憶。他們不會有未來,那就不要開始。

殘存的月光照在這個男人清冷的麵容上,眼底深處的決絕遠比月光寒。

第二天寧清醒來就給姑媽發了信息,問今天能不能直接交錢,帶她爸出來。

到了十一點多,寧國梅才打了電話給她,說要辦手續和走流程,找了人也得明天才出來。

又得多待一天。

寧清下樓,吃了碗蓋澆飯兩頓合並成了一頓,吃完就打的去了鄉下。

出租車開到鎮上時,她讓司機停下等她去個超市。過了五分鍾,她拎了兩大袋的錫箔元寶、天地銀行鈔票和金條。她買了兩百多塊錢,都要打開後備箱才放得下。

司機看向她的眼神變得詭異,還要讓他拉她到山上,是要做什麽儀式嗎,“啊,進去多遠啊?這個都是泥路,不好走啊。”

“沒多遠,看到那片樹林了嗎?從這條路直接下去就到了。”

司機往前開了三百米就再也不肯走了,收了她五十塊車子掉了頭一溜煙就跑了。

孫英的墓在一片山坡上,在一片樹林之中,十分幽靜。

清明都快過去了半年,墳前雜草叢生,野竹肆意瘋長,還長出了幾顆小樹苗。往年清明掃墓一大工程就是將墳前這些雜草割掉,再挖新鮮的土塊當墳帽子。寧清一個人,也沒力氣弄,就拿著一打打的黃紙鋪在了墓碑前,能給奶奶磕個頭就好。

當年奶奶的骨灰是她抱回來的,在殯儀館被火化了後,挑了較大的骨頭再敲碎,放進了骨灰盒裏。出殯,是她在最前方撐著旗子走完了全場。這個墳墓的最後一抔土,是她捧的。

有些回憶,是無法被回憶的,隔著生死的界限任何情緒都是枉然而無力。

她磕了頭,就一屁股坐在了黃紙上,跟奶奶嘮嗑。我工作挺好的,雖然行業不景氣了,但我一年能掙好多錢呢,如果你在,我肯定一起陪你去北京旅遊住豪華酒店了。

你說你兩大願望就是看到我上大學和結婚,我現在還沒有對象,如果有,肯定會帶他來這裏。我會結婚的,如果找不到愛的人,那我就找一個喜歡我的人。

我昨天見到了我很喜歡的男孩子,我們很久沒見了。我還是喜歡他,是不是很傻,但我們絕對不可能重新在一起的。

爸的事勞煩您在地下保佑保佑,不要再生事端,不然我也沒錢撈他了。

聊完後,寧清站起將剛剛跪過的黃紙拿起點燃,再將兩大袋的紙錢一並燒了。再從旁邊折了根樹枝,將底部挑起流入氧氣,火焰燃燒的更旺盛。她看著都燒完了無一絲餘燼才離開。

走下土坡往公路口走時,寧清打了電話給蔣月。

“你打電話來幹嗎?”蔣月還生著氣,這個討債鬼。

“媽媽,我錯了嘛,昨天不該跟你發脾氣。”寧清趕緊哄她媽。

“清清,你這是在逼我也出一份錢。”蔣月跟寧國濤沒離婚,但這個年紀的夫妻,離不離婚沒什麽區別。反正這麽多年,她不管他錢,他更不伸手要她錢。那一紙的法律證明有什麽用?就這麽過著唄,說不定到老來身體不行了就得相互照應了。

“不要。”寧清一腳將腳下的石子踢到了草叢裏,“我這裏錢夠的,你的錢自己存著。”

“嗬,我有一天出了事,你肯這麽舍得為我花錢嗎?”

“你瞎說什麽呢?沒事咒自己好玩嗎?”她耍貧道,“我把自己賣了也得給你湊錢啊。”

“你缺錢了跟我說,別自己逞強,媽媽養活你的錢還是有的。”

寧清走累了,停下蹲在路上掰了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媽,我有勞動能力,還有存款剩餘,有什麽好怕的。過年我就去杭州找你,我們正月初一上靈隱寺求財去。”

安慰媽媽的語氣,一同昨天安慰自己那樣。

從高中畢業,家中驟然生變,之後她遇到的每一個關口,她都試圖讓自己麻木,不問意義,更不問為什麽。

如果非要放棄才能得到,那首先被她舍棄的就是感情。生存在她這,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走到了鎮上,滴滴都不往鄉下跑的,寧清又花了七十塊錢喊了部麵包車。

這一天天的,不賺錢淨花錢。她不想再住賓館了,明天交完錢就坐動車回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