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趙昕遠開的是一輛特斯拉,相比機動車,電動車的起步加速性能更為優越,一腳油門下去都百米開外了。

他剛回國,在國外開的是一輛二手福特。這台車是他媽媽的,借給了他開。年輕人都愛玩車,開了兩天就想著到京州工作後,可以買個特斯拉在市內當代步工具。

“想吃什麽?”這是他上車後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麥當勞。”

“我不想吃麥當勞。”

“那你挑吧,我都可以。”

寧清縮在座椅上,著急出門匆匆紮了丸子頭,額邊細散絨毛零碎著,陽光透過車窗照在臉上,在絨毛附近形成若隱若現的光圈,她卻閉著眼縮在角落裏躲過陽光。

這不是她的性格,這個念頭剛從心底浮出時,趙昕遠都覺得自己可笑。誰都會有心軟之時回望過去,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女人,不會。

他踩了刹車減速,掉了頭。

當寧清跟著趙昕遠走到麥當勞門前,還沒進去,就聽到了裏邊的喧鬧聲。過了飯點,點餐處的隊伍都排成了一個圈。

她想當場掉頭了,空腹時間過長,並沒有多少胃口,“走吧,我不想吃了。”

趙昕遠掃視了半圈,指著對麵的Costa,“去那坐著等我。”

寧清看了他一眼,想說,幫我買杯可樂。但又覺得有什麽吃什麽,哪來這麽多要求,就點頭哦了聲。

等趙昕遠來找她時,都是二十分鍾之後了,把冰可樂遞給了她,看著她給他點的咖啡和可頌,“為什麽給我點美式?”

剛剛一直萎靡不振的寧清看到可樂就跟有錢剛買到藥一樣,插了吸管,猛吸了一大口,一臉正經地跟他說,“成功人士都喝冰美式。”

“很可惜,我不是。”趙昕遠坐了下來,看著她咬著吸管,“還這麽喜歡喝可樂?”

“嗯。”剛炸出來的薯條很脆,她不喜歡蘸醬,拿了根送進嘴裏,血糖慢慢回升,人舒服了,話也多了兩句,“我已經在控製自己了,每兩天喝一瓶。”

想起昨天與他的對話,他問她,什麽時候走。寧清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我不在本地工作?”

“猜的。”趙昕遠喝了小口咖啡,微皺眉,“那你現在在哪工作?”

“京州,在一家設計院做結構,你呢?”

趙昕遠想了想,不知如何跟她解釋他的工作,“暫時還是無業遊民。”

數字遊民也是遊民的一種。

看著寧清隻是點了點頭,她總是對與她無關的人與事無半分八卦之心,連好奇心都沒有,他倒是心裏不舒坦了,“不問我讀了什麽專業,這幾年幹了什麽嗎?”

“怕問你隱私,冒犯到你。”

“嗬。”他轉移了話題,“你回來為什麽要住賓館,那個地方不是很安全。”

很破的賓館,藏在一棟大樓的後邊,沒有停車的地方,走出來的路上還有個垃圾堆,散發著酸臭的腐朽味。那一塊地曾經開過非法營業場所,還發生過一起本城轟動的命案,黑社會手下兩個小蝦米因分贓不公而爭鬥,一個人被捅了兩刀往外跑著求救時,人們都在圍觀著,無一人敢上前施救,血跡衝了好幾遍無法散去那股腥味。

寧清低頭咬了漢堡,麥辣雞腿堡有點辣,還挺嗆鼻。其實,很多年沒有人問過她,一個人住得是否安全。

她又笑自己,何必把他一句客套話當關心,會錯意覺得自己應當被憐惜才尷尬,“現在那一片治安挺好的,就是房間隔音不太行,其他都還好。”

剛說完,貼著小圓桌的手臂一陣酥麻的震動,是她放在桌上的手機,趙昕遠看著她聽電話那頭講話時眉頭緊皺,很緊張的樣子。末了,她說了句,“那我現在過去。”

掛了電話的寧清匆匆站起身,跟他道歉,“對不起,我現在有事,我得先走。”

她說完就離開,連他的回答都來不及聽。趙昕遠隨機站起身,追上她,拉住了她的胳膊,“節假日難打車,我送你。”

寧清看著屏幕上的打車軟件,她方向感很差,不知道該定位在哪個門,看著拉著她的手,“謝謝你。”

他開車很穩,在紅綠燈前都是緩慢減速平穩著隔著最佳距離而停。當寧清跟他說去看守所時,沒有流露出半分反應,更沒問她任何問題。綠燈後,在平坦的路上把油門踩到底。

到達目的地之後,寧清又說了句謝謝,下了車往門衛處跑去登記,寧國梅已經在等她了。

車停在路旁的趙昕遠看到她狂奔而遠去的背影,打了個電話,“幫我查件事。”

寧國濤本來就三高,無論昨天在她麵前表現得多豁達,哪個被關在看守所裏的人能心態平穩不著急?今天他吃完午飯,突然視線模糊一陣頭疼,同時麵部通紅。

在他關進來之初,寧國梅就找過熟人,幫忙聯係了這個看守所的人,輾轉了好幾道程序送了禮。所以喊了醫務人員來寧國濤後,看守所裏的人就打了電話給寧國梅。寧國梅在路上就打了電話給寧清。

不是大病,是寧國濤這段時間沒吃降壓藥,昨天見了女兒,心裏情緒起伏大,今天身體就不舒服。寧清一陣自責,昨天看到他眼圈中的血點,就應該猜到他血壓不正常。

寧國濤多年駕駛員,多年前前列腺就有問題,犯病時排便困難。在看守所裏,也是久坐,上廁所更困難了,他要過許久才能尿出來。

但,這次的探視,並未被允許。

看著在打電話找關係的寧國梅,寧清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既通知了家人,又不讓進去,說要在律師陪同下,或者經過審批。

寧國梅打完電話回來,看著侄女雙手捂臉彎著腰一動不動。有些孩子,就是會在最好的年紀,吃最多苦的,這就是命。輕拍了她的肩,安撫著,“沒事的,已經吃過藥了,如果嚴重早就送醫院了。”

許久,寧清抬起了頭,眼神呆滯地看向了前方,“姑媽,我想好了,認罪認罰。能不能麻煩你找找人,流程快一點,讓我爸早點出來。”

三十七天,於普通人來說,一年中的一個多月,都可能覺得漫長。更別說待在看守所這麽長時間,這對當事人是折磨,對家屬來說,更是煎熬。

寧清轉頭看向了姑媽,“錢的事,你不用擔心,我這裏隨時能交。”

寧國梅聽了一陣不舒服。

哥哥常被嫂子說傳統觀念重,太在乎他那邊的親戚了。當年她生孩子,第一胎生了女兒,婆婆都不願意去醫院看她。哥哥就讓嫂子去照顧她,每天都給她帶兩個雞蛋和一碗肉。後來她生了兒子被舉報了要罰款時,哥哥找了關係花了錢,把罰款給免了,還把搞舉報的人找了出來半夜裏揍了一頓。

可是這次,這麽多錢,她拿不出來。這些年,王鎖明的生意漸漸上了軌道,她也不出去工作了,手裏錢不多。夫妻之間是有兩本賬的,她無法開口問王鎖明要這筆錢。

兒子明年就要結婚了,彩禮、辦酒席都是開銷。他在國企,過年會升遷,打點關係都是要錢的。這兩件事要花的錢,都要往六位數跑了說到底,人隻能顧著自己的小家。

所以,她也隻能找找關係、花點小錢,看著哥哥在看守所裏吃苦。她心裏哪有好受?

姑媽長得很像奶奶,越老越像,看著神似的輪廓,寧清撫上她的手,輕輕撫摸著手背突出的經脈,隔著一個人,在懷念另一個人。

“姑媽,謝謝你。一直在幫忙照顧爸爸,為他前後打點。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寧國梅抓著她的手背,許久無言。

寧清和寧國梅出來時,已是傍晚。

跟著姑媽去找她的車時,寧清發現趙昕遠竟然還在,他的特斯拉太醒目了些。

“姑媽,我朋友說來接我,已經在路上了,你先回去吧。”

寧國梅知道侄女住在朋友家,也沒懷疑她,囑咐了她注意安全。

目送姑媽的車離開後,寧清走到了趙昕遠的車旁。看著他正坐在駕駛座上發呆,她敲了敲車窗。

趙昕遠回過神,指著副駕駛坐,示意她上車。看著她杵著不動,他開了車窗,“上車。”

“你是在等我嗎?”

“不然我在這跑出租拉客嗎?”他故作幽默。

寧清盯著他看,“你為什麽要等我?”

他不回答,她又問了一遍,“為什麽要等我?”

趙昕遠下巴往前抬,指了前邊的天,“晚霞挺好看的。”

寧清順著他的眼神往前邊的天空望去,瞬間被吸引了所有的注意,是她走出來時沒有看到的。

太陽掛在了地平線處還未掉落,最西邊的天被火燒了一般,色澤壯烈到極致後,於烈火中藏了化為灰燼的陰霾,讓人的心從震撼到莫名悲傷。雲層的色彩是漸變的,再往前,就多了幾分溫柔,在大片藍天的襯托下,一抹抹的雲彩塗層成了紫霞。幸而不多,大片的留白給了人無限遐想。

他坐在車裏,她站在車旁,一同看著一輪落日。

“好看嗎?”趙昕遠看著她的側臉,打破了寧靜,“上車。”

寧清不再執拗地想要一個答案。

上了車,趙昕遠遞了瓶水給她,“喝點水,一起吃晚飯吧。”

“好,我請你。”

趙昕遠笑了,“你是看我這個無業遊民可憐嗎?要請我吃飯。”

“我這個上班族可開不起特斯拉。”寧清也有電動車,隻不過是兩輪的。

“這是我媽的車,借來開的。”前麵紅燈,趙昕遠鬆了油門,任由汽車滑到前邊。

聽到某個詞時,放鬆了神經的寧清再次緊張。坐在這輛車內,仿佛被監視了一樣。

這時寧清的電話再次響起,回來後,她對接電話有了恐懼,總是壞消息。

是蔣月。

寧清這幾天都沒給她媽打電話,雖然覺得可能在車上會不方便,但還是接了,她輕聲說,“媽,什麽事?”

“寧清你是不是瘋了?腦子有問題?”

剛接通,蔣月的吼聲就彌漫在車廂內,寧清一陣尷尬,趙昕遠裝聾根本沒看她。

“媽,你等我回去”

寧清還沒說完,就被蔣月打斷,“他惹了事,你又要給他擦屁股。你那麽有錢嗎?你掙錢這麽容易啊,沒錢裝什麽大款啊?”

“好了,媽。”寧清低吼了一聲,“我現在在外麵,等我回去給你打電話。”

掛了電話後兩分鍾,她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天黑得很快,她咬著唇抑製著情緒,平複後,對他說,“能不能送我回賓館?我有點不想吃晚飯,下次請你吃好嗎?”

趙昕遠轉頭借著路燈看了她一眼,臉色蒼白,這句話就像是在求他,“好。”

約莫過了一刻鍾,車停在了路邊的樹下後,寧清如同逃亡一般,對他說了句,謝謝,再見後就開了車門跑了出去。

她糟糕的一切,為什麽要這樣展現在他麵前?

寧清走了五分鍾,轉了彎到了彌漫著腐臭味的巷子時,蔣月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寧國濤他妹給蔣月打了電話,告訴了她這件事,蔣月當時就反複一個問題,你們怎麽能讓一個小孩子來出這個錢?讓她一個人麵對這件事?你們做大人的,要不要點臉?

她這個傻女兒,太憨了,一拍腦門裝闊就給出了。

“清清,這不是一個小數目。你為什麽要當傻子呢?寧國濤他卡裏一分錢都沒有嗎?他一分錢不出,怎麽好意思全讓你出?這對兄妹就是在坑你。”

寧清一天沒怎麽吃東西,無力地蹲在了路燈下,“媽,他不知道這件事,是我自己要出的。”

“哼,他不知道?那你就通知他,讓他知道,讓他先拿錢。”蔣月冷笑,“還有,他妹怎麽好意思一分錢都不出的?當初占了我們家多少便宜,現在裝窮了?”

“姑媽幫了很多忙的。”寧清無奈,“媽,當我看到爸爸在看守所裏那副樣子時,我不忍心讓他繼續在裏麵呆。”

憋了好幾天的寧清,說完這句話,眼淚就掉了下來,哭了好一陣抽泣著對蔣月說,“他三高,還有前列腺炎,在裏麵還可能被人打,他是我爸爸啊,我怎麽能看得下去?”

“你是不是覺得就你爸可憐,我一把年紀在外麵打工不可憐?他受得這些苦,就是他活該。”

眼淚密集地掉落在地麵,整個人縮在路燈下,她的頭埋在了膝蓋上,“媽,你就把我當傻子吧。我覺得錢不重要,沒了可以再賺,但我得把他人弄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