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4

事情過去了快一周,喧囂過後,夏丹這個人,像是從沒出現過。

高三學生已經離校,平日裏擁擠的食堂與小店,都略顯冷清。高二也開始了期末考複習,數學三天一小考,英語連著幾天晚上作業都是四篇閱讀。

新調的英語王老師,上課從沒一句廢話,夏丹平日裏不怎麽講的閱讀,她都會拓展生詞用法。英語提分緩慢,這樣的功夫,在短期內無法見效。理科班輕視英語久矣,學生還能靠著以前的底子吃老本。

剛開始還無法適應這樣高密度的英語課,但幾天下來也習慣了記下生詞短語第二天早讀背誦了默寫。可見文科班英語好,到底是有原因的。

寧清沒想到,竟然被英語老師誇了她語感好。語法題不能說出知識點,都能憑直覺選對,作文有些句子用法也很地道。

也許真是堅持看了幾本原版書籍起了作用,她第一次被誇英語好,竟然很害羞。畢竟她一直在鄉下讀到初中,剛進一中時連音標都讀不全,有些拗口的單詞還在用漢字標注讀法。學不好也就沒多大興趣學,隻是中遊水平。鼓勵也許是有用的,她漸漸對這門語言的學習產生了點興趣。

這天上午上完最後一節英語課,英語老師趕著回家有事,看到寧清正走過講台前時,讓她吃完飯幫忙將教案與水杯送回辦公室,再將昨天的考卷拿到教室發下去,隻批了一部分,做得太差了,也懶得批剩下的。

英語老師說完又把她喊回,給了寧清辦公室的鑰匙,英語老師當班主任的少,中午都回家午休,很少有人在。

寧清吃了午飯過來,就拿著這一堆東西送去辦公室,走在路上時看著老師的考卷,都用紅筆寫得滿滿的詞匯用法,還將閱讀中幹擾選項的迷惑處在原文中一個個標注。上一堂四十五分鍾的課,看這工作量,至少要備課兩小時。一中不光是學生,連老師都很認真。

試圖直接推門而入,果然被鎖上了,小扇窗戶的窗簾被拉上了看不見內裏。寧清拿出鑰匙開了門,隨手就關了門。小辦公室裏一片黑暗,她開了燈就往裏走。

小辦公室裏一共才六張辦公桌,一麵靠牆,一麵靠背,前邊還是玻璃隔板,隱私性很強。位置很大,椅子後邊空間綽綽有餘,放了張用來休閑的躺椅。

這也是夏丹曾經的辦公室,她坐在最後一排,寧清放下東西後,往後看了眼。當對視上一雙眼時,她差點嚇得腿腳癱軟。

是夏丹,往日裏濃妝淡抹、會被女生私下討論她如何畫眼線打眼影的一張臉。此時失去了所有色彩,連嘴唇都是泛白的。

沒了妝容的加持,夏丹無疑還是漂亮的。看向她時,眉頭微擰,眼神裏透露著一股的不滿,鼻子都會隨之而產生細微的動作,表達著嫌棄。

快一年了,寧清依舊見過這樣的眼神太多次了。

辦公桌旁放了個紙箱,塞了些個人物品,估計是趁著中午人少,收拾了東西,午休時再離開。

“看什麽看?”

“看笑話,不可以嗎?”

“你很開心?”夏丹討厭她,也知道這個學生怕自己,卻沒想到,她能有這種膽子說這種話。

“當然,接下來高三一整年我都不會被你影響了學習。”

寧清看著一臉灰敗的夏丹,在想,她當初為什麽會那麽怕她?曾恐懼到想要曲意討好她,讓她對自己好一些。這個好,僅是正常而已。

現在,即使知道她就要離開,往日恐懼浮現時,寧清仍是無處可躲。

晚自習時被罵了邊寫作業邊偷偷擦眼淚,來來回回走動看班的夏丹當看不見;被說敏感時她竭力逃避這個標簽,試圖表演聽話乖巧,每次見了夏丹都禮貌地喊一聲老師好;被威脅不要住宿舍時,她怕得一整天的課都聽不進;怕別人知道被班主任厭惡從而懷疑是不是自己有問題,在一個半封閉的環境流,根本無人可傾訴。

即使這人被賦予的權力也收回,不再具備折磨她精神的能力後,也許曾經的痕跡,都難被輕易抹滅。

“真正優秀的學生,從不怪環境不好。”夏丹冷笑,“努力了都學不好,就是笨。”

“難道你覺得,隻有成績好,才能有資格來評判老師做得對不對嗎?”

“不是嗎?班裏成績比你好的那麽多。那些學生聰明又努力,怎麽就你覺得被人影響了學習?”她落了難,但不代表能被這麽個小屁孩落井下石,“給你個建議,遇事多找自己原因,怪別人也不能提升你成績。”

“對啊。”寧清反問,“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辜?隻是私生活混亂,就得丟了工作。這個道理與你共勉,遇事多找自己原因。”

夏丹被戳到痛處,她在一中這些年,帶的班級是能出成績的。高二這一年,大考小考在理科班裏從未墊底。不管她以何種方式到了一中,當了班主任,唯結果論,她做得一點都不差。工作上表現優秀,卻要因為私事被毫不留情的掃地出門,這是荒誕的。

“如果你認同唯分數論的叢林法則,在不公平的規則環境裏,隻有成為強者才有話語權。那私德有虧,多年努力工作和社會地位一夜皆無,這是你工作環境的生存規則,無論公不公平,你不是強者,就得認。”寧清走近了她,她的眼皮很腫,白熾燈光下的黑眼圈都微微凹陷。

“我是你的學生,按理說應是老師為學生傳道授業解惑,但我今天厚著臉皮來教你一個道理: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成為一個生存環境裏的強者、有很好的成績取得高分,來證明自己有資格反對這裏的規則、反對你的教學方式。如果你設置的環境規則,是不能讓差生發出聲音的,那我也無需遵守,更不需要服從你。”

寧清並非想說服夏丹,這也不是一場審判,她是在直麵自己內心的恐懼。麵前這個女人,當初製造的恐怖,讓她畏懼至今。

夏丹陷在了座椅上,並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她隻是單純討厭這個孤僻敏感的女孩,表現得明顯了些而已。麵對學生,每個老師都會有喜惡的,但斷然不會承認。

“你不覺得,是你自己太敏感了嗎?”

寧清內心搖頭,從沒期待她向自己道歉,隻希望她這輩子,都不要再當老師了。

“你應該學會對人更禮貌些,能讓你少受很多罪。”

“你什麽意思?”

“富豪酒店。”

夏丹驟然站起身,“你幹的?”

這個女孩笑了,扯起嘴角咧到最大,卻是毫無聲息的笑容。六月裏門窗緊閉的辦公室無法讓任何陽光與暖意進入,隻有慘淡的白光打在這個瘮人的笑臉上,夏丹被這個可能性的猜測嚇得無法動彈。

“聽人說的。”

寧清轉頭離開,打開門時,正看到李慧迎麵走來,要進辦公室。帶在門上要關上的手停住,留住了口子,讓她能進去。

李慧在學校裏人緣很好,無論是老師和同學,她都有意識去與有用的人打交道。托人打聽了一番,知道夏丹在學校的手續還沒交接好,中午吃完飯便來辦公室看一看,如果在,想道個別。

夏丹對她真的很好。

在學習上對她很關心,物理考了B會關照物理老師多照顧點,見她心情低落會在作業本上寫try to be happy,考砸了都會喊去辦公室分析學科薄弱點。

生活上也是朋友,夏丹會給她帶麵包吃,跟她聊戀愛話題,知道她喜歡趙昕遠,還說你不影響學習的話,去追好了。高中可以嚐試下的,這跟大學戀愛的感覺都不同。

夏丹出了這事,站在學生立場,她沒影響學生成績,班級在年級上排名都不錯;站在朋友立場,李慧覺得她很可憐。

剛來到辦公室要敲門時,竟看到寧清從裏麵走了出來,她冷著臉,以前還會象征性打個招呼,現在直接無視了自己。與趙昕遠談了戀愛,讓她更加目中無人。

李慧走了進去,看見夏丹一臉的震驚與憤怒,看到了自己,她的情緒收斂起來。

從父母那裏知道了這件事的結局,所幸事件最終沒有鬧太大,夏丹要去一所鄉下學校了,保留了編製。為了家庭,雙方都沒有離婚。原來,鬧得那麽凶狠的女人,最後也會選擇原諒。副校長卻是還在一中,這個社會是對女人更不公平的。

兩人刻意拋開那件事不談,照舊聊著天。說要保持著聯係,放暑假了,夏丹要帶她出去吃甜點。

最後離開前,夏丹才第一次跟她提了這件事,說一種可能,是寧清做的。

很多人都知道地點在富豪酒店,但那樣的笑容,和散發的恨意,像條毒蛇。

夏丹都並未確定,李慧卻覺得隱隱就是她。

罵她是賤人的仇,她一直記著。

不管是不是,她都要跟趙昕遠說。

趙昕遠看著校門口的人來人往,跟她說了句“回去講”,就騎著自行車走了。

在同一個小區,兩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聊天了,看著他在等自己,李慧快步走了上去。

“誰跟你說的?”

“夏丹跟我說的。”

“她想怎樣?”

李慧聽到這個問題都很迷惑,“她不想怎樣,她要去鄉下教書了。”

“好。”趙昕遠點頭,“那你想怎樣?”

“什麽叫我想怎樣?”

“你就告訴了我一個人嗎?還有告訴別人嗎?”

“沒有。”看著他懷疑的眼神,李慧不知道他為什麽不相信自己了,“除了你,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請你繼續保持,不要跟任何人說這件事。”

他用了“請”,卻是命令的口吻。

“如果我說了呢?”

夏丹沒有任何行動,估計沒有證據,更可能隻是猜測,不會蠢到對寧清做些什麽。他隻需要讓李慧保持沉默就行。

“你可以說,拿得出證據滿校園說都行。但我不覺得你閑到沒事幹,有這個必要說點捕風捉影的事情。”

“你對這件事,完全沒有看法嗎?”李慧完全沒預料到,他的反應僅僅是,讓她不要告訴別人?

“這事跟我沒關係,我為什麽要有看法?更何況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想關心,也不想知道更多細節浪費我的時間。”

李慧看著趙昕遠不以為意的淡漠神情,他一直是這樣性格,對不相關之事,連知道的興趣的極其有限。

“你不在乎她做出這樣的事情嗎?你還是喜歡這樣的她嗎?”

趙昕遠想說,你拿出證據再來說是他,但他顯然懶得說,若說了,萬一她真沒事找事去找證據呢。

況且是不是寧清,他都不在乎。即使是她,隻要不讓別人知道了就好。不要把不重要的問題複雜化。

“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趙昕遠麵對這個舊友,說了句頗重的話,“我也不覺得,做了這件事就道德敗壞了。”

“那你覺得,舉報這樣的事情好嗎?對老師有不滿,可以通過更光明正大的方式來解決,但用舉報私生活,來搞垮工作,前途盡毀,不過分嗎?代價不會太大了嗎?學生舉報老師,這樣的風氣,是要回到大舉報時代嗎?”

看著她的一本正經,對不起,趙昕遠真聽笑了。

“李慧,不要讀了幾篇傷痕文學,就以為懂那個時代,再效仿著來給人扣帽子。”趙昕遠反問,“就算這事真能拿來類比,那你也該去問,為什麽舉報有用?為什麽編製內私生活出了問題,就要影響到工作?如果覺得不公平,想為夏丹鳴不平,就去教育局反映問題。”

“趙昕遠,你在詭辯。舉報者的惡,是不能用規則的漏洞來找理由的。”

“這個世界,隻有好人,會很無趣。隻有遵守規則的好人,和無底線的惡人,那簡直是恐怖。”趙昕遠累了,“我不想說服你,隻有一個要求,保密。不是心虛地幫她,是不要這麽多事。期末了,好好學習吧。”

李慧覺得這樣的他,無比陌生。她一直覺得他是聰明而陽光的,跟他說話都覺得很舒服。但此時,在這個夜裏,她瞥見了他極其冷漠而黑暗的一麵。

所以,他會喜歡寧清嗎?

“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喜歡她嗎?”

就算他的清清真是個壞人,那至少也是個說話不費力的壞人。要談戀愛,還是選個交流在同頻的聰明人比較舒服。

“感情是個極其私密的事,我不覺得可以跟人分享。”

李慧被他的話語刺痛,“如果我就要把這件事說出去呢?”

“我是把你當朋友的,李慧。”趙昕遠從不喜歡用他爸爸手中的權力壓人,但偶爾在適度範圍內用一兩次,更高效地解決問題,也不需要感到愧疚,“這樣的朋友關係,也更有利於我們兩家之間互幫互助。”

他說完就轉身離開。

期末複習緊張,寧清心態一向挺好,晚自習照樣跟他出去牽手散步。

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她都沒有跟最親密的人之一說,她總覺得瞞了趙昕遠不好,但也錯過了最佳開口時期。

她有許多話想跟他講,也隻能將語境略去。

牽著他的手,寧清跟他碎碎念,“我媽媽上次來接我,我問她,讀書的意義是什麽。”

“嗯?”

“其實我也不是找到了意義,就是突然覺得,人是永遠有選擇的。也許選項本身不那麽好,但永遠有選擇的權利,不論身處何種弱勢地位。”

趙昕遠知道她在說什麽,她不想讓他知道,他也不會問。如此善良的她,是被逼到什麽份上,才會做出這個選擇。

“對,所有經曆的事,也是一個個選擇組成。一定有選項,就看要舍棄什麽。對自己負責,就不要放棄選擇的權利。”

寧清會心一笑,他總是懂她。

站在路燈下,趙昕遠看到了她的笑容,笑容是那麽的純真,看著他的眼神,又是那麽勾人。心一動,就低頭吻了上去。

他對好人壞人的評判沒興趣,並且自私到不想與任何人分享對她的感覺,包括她。這種最私密的感受,應當藏著自己享受。是他的,就應該全部都屬於他。

鼻翼間滿是她的氣息,想要她更多,但隻能止步於接吻。

為什麽喜歡人要有理由?做閱讀理解上癮了嗎?

看到她,有接吻的欲望,那就是了。

在窒息的前一秒被放開,寧清抱著他不肯放,“趙昕遠,暑假我也想親到你。”

“我......應該有半個月回鄉下的。”

“哦。”有半個月能見到他也很開心了,“我可以帶你去釣小龍蝦,那你剩下一個月就在城裏嗎?“

“我要去美國。”

“哇,好羨慕啊,去旅遊嗎?”

“對......”

“會去紐約嗎?”寧清抓著他問,她身邊還沒有人去過美國。更準確點說,是沒有人出過國。

“不知道。怎麽了?”

“能拍張照片給我看嗎?我超喜歡湯姆漢克斯,他演的《西雅圖夜未眠》,男女主就是在帝國大廈見麵的!”

寧清連省都沒出過幾次,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都來自電影和書。跟著電影看到了很多國際大都市,看中東史時,拿著地圖對照著一個個小國家。雖然羨慕能出去旅遊的人,但也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匱乏。

“好。”看到如此激動的寧清,趙昕遠問了她,“你想去嗎?我帶你一起去吧。”

“不要。我要去,肯定是自己能掙夠錢的時候。”看著自己的拒絕太過利索,他麵色隱隱不虞時,寧清討好地親了他的下巴,“那我今年問我爸爸多要點壓歲錢,我們下個暑假就能出去玩了。”

“喂,你再不跟我說話,我就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