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趙澤誠下了飛機後,由司機直接送到了餐廳,路上一言不發。

他很少在車內說話,不論是同僚還是下屬,即使說,也是些場麵話。前車之鑒太多,任何時候說話都要小心為上。

這頓飯同時請了程帆夫婦,兒子在京州,總要他們多關照些。

下了車,趙澤誠就看到了在門口等他的兒子,都快三十的人了,這個季節這麽冷了,還隻穿著衛衣和牛仔褲。今天是個工作日,也沒個西裝革履的正經樣。

唯一一次見他穿西裝還是他大三時,趙澤誠剛好進行在美國一個學院與同事們參與集體進修,住在一個小鎮裏。

說起這事還有個笑談,美國社區講究階級,剛好那個小鎮居民主要是有錢的白人女士。大多數都單身帶著孩子,主要是離異或喪夫。小鎮生活平淡如水,白天上課,傍晚同僚們一起外出散步。

小鎮裏的女人哪裏見過這個世麵,看到一群西裝革履的老外,每天傍晚都一同出來散步。這個隊伍的排位,還每天都一樣,同一個領頭人,同一個掃尾者。

居民們覺得不對勁,就報了警。他們被警察帶走後,被問為何每天都是同樣的人員順序散步,這群土鱉哪知道,官場最講究禮節,當然是以官職大小依次排開的。領事館官員立刻趕來交涉,說明他們是來進修的,散步是為了鍛煉。

警察放了人後,卻沒想到當地電視台來采訪了,領事館人員再次做了澄清,最後表示,這些官員在中國都是高素質的精英人士,在外進修,散步都西裝革履有組織性,更表明其嚴謹。

采訪過後,誤會消除。卻沒想到,小鎮上有錢的單身女人直接對記者表示,這樣優秀且有修養的男子,美國是沒有的,她們非常想嫁給他們。

對於這樣“秦晉之好”的邀約,回國後成了樁笑談。還被老領導打趣說,這對你們是場考驗啊。

當時趙澤誠趁著一個三天的假期,突擊查了兒子的崗。那一天看到兒子時還挺驚訝,一身西裝,兒子身形挺拔,穿上西裝有了那股子精英範。

他還挺不適應,他家小子穿衣服就圖舒適,這個西裝不是什麽牌子,估計穿起來也不舒服不到哪去,問兒子你這怎麽穿西裝了,怎麽也不買套好的。

趙昕遠那天剛好約了投資人coffee chat,說穿西裝顯得正式,不過這也沒帶個白男同學去管用,就隨便買了套便宜的。

趙澤誠沒反應過來,說為什麽要帶同學去啊?

兒子跟他做了個類比,如果是女性獨自去拉投資,很多投資人會有刻板印象,覺得女性創業成功概率更低些。同樣,一個亞裔去,人家依舊會有刻板印象。所以要拉個白男,就跟帶個吉祥物一樣。

趙澤誠點了頭,給兒子挖了個坑說,既然拿投資這麽難,那我給你吧。

兒子瞟了他一眼,說別,我可不想坑爹。

趙昕遠迎了上來,“爸,趕緊進去吧。外邊冷,我讓程叔在裏邊等。”

“你怎麽不多穿一件衣裳。”趙澤誠拍了拍兒子的肩,“總算回來了。”

趙澤誠是開心兒子回來的,就這一個兒子,私心不想離得太遠。可這幾年,因為愧疚,他始終未曾插手兒子的生活。任由他在國外工作,也不問他,要不要考慮回來發展。

車禍過後,昕遠躺在ICU還沒醒時,他始終在責怪自己。發生車禍那一天,昕遠是去學校申請了休學,而不是直接退學。

寧真幾乎二十四小時都陪護在病房,睡覺也在ICU的家屬休息區。精神崩潰到跟他大吵,雖說麻省理工的碩士還不夠嗎?放棄讀博有什麽關係?非要把他逼死嗎?

兩人都在懷疑,卻不肯承認,兒子有可能是自殺。昕遠醒來後,隻說當時在車上恍惚了。

至於後來查到的那通電話,不敢質問躺在病**的兒子為什麽在開車時打電話,寧真懷疑他們倆還有聯係,氣得想直接飛回國去找那家人時,趙澤誠攔住了她,說不要再惹是生非。

當年他找那個女孩談過,他如長輩一般和顏悅色,說非常理解兩小無猜的純真戀愛,但愛不是把一個人攥在手裏,是要讓他去實現理想。讓他過早地為你放棄太多,於他不公平。我就說這麽一句,你自己決定。

那個女孩是信守承諾的人。

程帆和林夏早已在包廂內等候。林夏正低頭看手機信息,建展覽館這件事,是林建華讓人在開會時提出的,一項純粹燒錢且無產出的討他歡心的項目,自然無人反對,這點錢就當灑灑水嘍。

但他還要把這件事親自交與她負責,她主抓集團業務,這樣的小事不想花費過多的時間,先把任務交給了設計院了事。可林建華不滿意了,還拿了建築圖過去看,說十分不滿意,覺得她不夠重視。

同時,手頭兩條業務線進展不順,昨天在內部會議上林夏被林建華當眾批評。這個意思是,讓想她專心搞一個破展覽館?

今年下半年以來,林建華對她的態度在變。雖然之前也陰晴不定,時常敲打,生怕她逾矩忘了主次。秋天來臨,她聞到了肅殺之意。

程帆的拇指撫平她皺起的眉頭,“怎麽了?”

“沒什麽。”林夏手機鎖了屏,她不會讓他碰她的事。

包廂的門打開,夫婦倆站起身迎趙澤誠,程帆是他爸的老來得子,輩分大,林夏隻比趙昕遠大幾歲,也要隨程帆叫他爸一聲哥。

對於這個重量級人物,林夏甚少打交道,這是程家的關係。對於各自有家業的夫妻之間,對彼此戒心太重。在這些敏感的人際關係上,多得是避諱,而不是提攜與互助。

許久未見的四個人,話題自然不斷。桌上擺了兩瓶茅台,喝酒程帆自然作陪,趙昕遠喝得不多,估計酒量淺。

茅台就拿了飛天,趙澤誠為人低調,自家人吃飯,犯不著拚場麵。

年份酒這玩意,怎麽說,一噸新酒加一勺老酒就是幾十年陳釀。若說這是詐騙,人家還說這是用了華羅庚的優選法作理論基礎的呢。

“來,程帆,我得敬你一杯。我兒子在京州,還要你多照顧著點。”

“老哥,這件事還要你說嗎?你何時這麽客氣了?”程帆站起身與趙澤誠回敬,“不過不是我說,昕遠這麽能幹,怕是我連照顧的機會都沒有。”

這話說得趙澤誠心中甚是舒坦,不過嘴上還是,“能幹什麽呢?由他瞎混唄,隻要能養活自己就行。”

“那你可看錯了,上次他跟我和林夏講了一下午的電子貨幣、區塊鏈,我倆聽得津津有味。回來林夏還跟我說,我們這是要被時代拋棄的人了。”程帆看了眼老婆。

“您再誇我,我可要飄了。”趙昕遠笑著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盅,他並不喜歡白酒,“程叔,敬您一杯,也敬嬸嬸一杯。不過她不喝酒,要不你替她喝了吧?”

“你小子在坑我。”程帆笑罵,他老婆酒量比他好多了,“行,你那杯得倒滿,我兩杯。”

“不過程帆,我兒子還有件事需要你關照著點呢。”

趙昕遠看向了他爸,自己都不知什麽事。

“您說。”

“我們家一向民主,昕遠的大小事都由他自己做主。但他都快三十的人了,連個女朋友的動向都沒有。可不得麻煩老弟你幫忙給他介紹了嗎?我要多說兩句,又要被兒子嫌棄。我們做父母的,可真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啊。”

趙澤誠對著程帆說,餘光掃了趙昕遠一眼。

看著同僚們子女私生活的雞飛狗跳,留學揮金如土不說。財外露後,外邊女孩子還能故意懷孕指望一步登天。

趙澤誠從不希望兒子沉迷女色,男女情愛上的糾纏就是浪費時間。但現在這個樣子,他也不希望。

他老哥這是在敲山震虎呢,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若趙昕遠想找,何愁沒有女朋友?

況且趙昕遠的條件,很難找。配低了,嫂子心裏不舒服。就算剛巧配上,可萬一分了,惹得一身騷。況且程帆一個大老爺們,何時給人幹過介紹對象的事。

林夏看著老公的為難,接過話茬應付,“這是自然,您發話,我和程帆都幫他候著。”

趙昕遠不想跟他爸有爭執,隻說了句,“程叔不都三十多才結婚的,您急什麽?”

程帆站出來當和事佬,“老哥,昕遠的公司剛起步,他太拚了。有次我晚上在他辦公地附近吃飯,順便去看了他。才發現他辦公室沙發上放著被子,跟我說任務緊時就在沙發上眯一會,那晚他還熬了個通宵。”

趙澤誠聽了這話,內心動容,“你都幫他說話了,我哪敢催?不過的確,年輕人要事業為重。”

推杯換盞之間,服務員進來上菜,這兒一道家燒黃魚是經典,趙昕遠正在看手機,上菜時抬頭看了眼。興許是盤子太重,服務員端起時沒拿穩,差點就要摔下來,他趕忙放了手機站起身去撈住盤子傾斜湯汁快流出的一側。

幸虧他動作利索,接住了盤子,看服務生嚇得瞬間臉白,怕他手軟沒力再摔一次都要有心理陰影,趙昕遠索性自己當了服務生把菜端到了餐桌上。

林夏坐在趙昕遠的旁邊,看到這幅場景,餘下三人都看了過去。

她卻掃到了他亮著的手機屏幕,他剛剛沒來得及鎖屏,估計手一滑,將界麵滑到了最左側。

她不想看人隱私的,特別是手機。

這個集個人幾乎80%的隱私的終端設備,近幾年在雲計算的迅即發展降低了使用成本後,一個小小的手機,幾乎囊括了人的所有隱私信息。若想有什麽秘密不讓人知,要麽永遠藏在心裏,要麽存入硬盤扔進海裏。

林夏卻被手機“為你推薦”功能裏隨機展現的一張照片吸引,是一個女孩子。

好吧,她承認她有那麽一點八卦之心。初老的征兆之一興許是喜歡遠距離觀看年輕人的愛恨情仇,於蛛絲馬跡的線索中按圖索驥,拚接出一幅畫像。

比如,剛剛他父親的催促,他的抗拒。

再比如,這張圖,是他和一個女孩子的照片。她先是被背景吸引,一中,看起來是所高中。

從他的年齡推出他上高中時連iphone4都沒有,這張照片是相機拍的,他特地導進了手機裏。這些年,iphone都更新換代了幾輪。可能前幾次換手機,是用電腦導入保存。iCloud技術成熟後,就不用手動備份了。

其次,這張畫質沒那麽渣,估計經過處理。如此心思,那麽這肯定是個對他很重要的女孩子。

林夏再看時,有種熟悉感,這個女孩,她好像在哪見過。

她平日裏見的人太多,哪裏記得?雖熟悉,但就是對不上。

照片中的女孩子明媚極了,眼神中的笑意藏不住。男孩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他也在笑,太過真實而純粹的笑容。這一對小情侶,就這麽大剌剌地站在校門口合了影。

她隻與趙昕遠見過寥寥幾次麵,從沒見到過這樣真實的他。林夏常年與各色人物打交道,見的人足夠多,加上天生第六感,她看人挺準。

趙昕遠這個人,是全然理性為底色。這樣的人,聰明、目標為驅動、努力、自製力強。世人偏愛這類性格,意味著成功。但卻不知,這類性格的負麵是,在乎的東西很少,底線隨時可破,自然做什麽都很容易。

於這類人來說,真實,反而是致命的。

服務生還在不停地道著歉,連經理都走進來一同道歉。趙昕遠擺了擺手,說沒關係,你們出去吧。

看到他坐回座位,林夏收回了目光。

結束後,趙昕遠去結賬。他看了眼賬單,“算錯了,少了。”

“為了表達我們的歉意,黃魚免單了,抱歉給你們帶來了驚嚇。”經理跑來解釋。

“不用,你們的黃魚很好吃,幫我把錢算上。”

一頓飯,三人都喝了酒。

趙昕遠送了他爸上車,自己再打車回家。

趙澤誠明天有工作安排,囑咐兒子說明晚要有空去他辦公室轉一轉。說實話,趙澤誠讓秘書找了相關書籍,想知道兒子究竟在幹什麽。這些天他有空了就在看,但還是一知半解。

兒子心眼多著呢,以前在大公司工作,還能猜他一年賺多少,收入總歸是在一個區間裏,也差不到哪去。現在,趙澤誠是一丁點都不知道,兒子手裏有多少錢,他也一個字都不透露。

林夏開車載程帆回家,本來從地下車庫就能直接坐電梯上去,但他發酒瘋,說要散散步,吹個風再回家。

紅塵最深處的小區內,綠化麵積多到讓人以為置身郊區。秋天散步的確很舒服,噴泉旁的地燈亮著,金色的鹿在水池中央站著,周圍是一圈鵝卵石。

林夏穿了帶著細跟的皮鞋,踩到一塊格外不平整的鵝卵石時,整個人頓時失衡,說醉了的程帆提住了她的腋窩讓她站穩,手還趁機摸了一把。

沒顧得上這隻鹹豬手,林夏腦海裏突然想到一句話:不要穿這種鞋。

是那個女孩子。

沒了那副活潑,眉眼間甚至帶了一絲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