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自打結婚以來,這麽些年,寧真都在老公趙澤誠家過年。扮演一個家庭女主人的角色,老公家是個大家族,過年事宜多,上至公婆小姑的禮儀,下至人情往來的打點,都需她來安排。

剛進門時,公婆對兒子娶的這個對他在仕途上毫無幫助的女人心懷不滿,寧真家庭條件一般,當時隻有個生意剛起步的哥哥作娘家襯著她。

結婚第一年,她就生下了兒子趙昕遠,公婆對孫子萬般寵愛,對她態度轉為了一般。一個女人,想在大家族裏紮根,絕對不是靠生一個兒子的。

她後來借著老公的東風做了點小生意,慢慢做大了,直到有一天能幫到老公時,在那個家中的地位才確定站穩了。

今年是第一次,在她家過年,全家人都住在了鄉下。錦衣不夜行,這次回家,門檻都要被人踩破,還沒到除夕,上門來拜早年的人都絡繹不絕。她心中萬般滋味,從當初過年時的隱忍,到今天受著眾人的奉承,小時候她就知道,這個小小的寧家村,困不住她。

鄉下空氣好,清晨幽靜,趙澤誠難得睡了個懶覺。進了房間的寧真發現他醒了,從櫃子裏拿了衣服放在床尾,“醒了就起吧,給你留了早飯。”

“過年有幾個下屬帶著家人過來這拜年。”

寧真低頭幫他扣襯衫扣子,“知道的,回禮我都準備好了。”

“兒子呢?”

“在樓下廚房待著呢。”

趙澤誠皺了眉,“別讓他進廚房做事,難得假期,別管著他。”

寧真扣完抬頭看丈夫,兒子眉眼的銳利隨了他,幸虧脾氣沒沾了他這樣,“我哪敢差使這個大少爺,剛剛讓他去買包料酒,他給我拿了白醋回來。”

他笑了聲,“他不愛做的事別強迫他。”

他穿完衣服走到窗邊,看著遠方的一片叢林,細霧蒸騰籠罩在其中,一年將盡,麵對此景,反倒生出了一分隻緣身在此山中的迷茫感,“這一年年的過得真快,明年昕遠就要上高三了。明年暑假你帶他出去逛逛,遊學長長見識。”

“我是覺得他在國內上也挺好的,他這個成績,985是穩的,就看能不能衝清北了。”

“不論在哪上,我們都能給他提供物質基礎,就看他自己想在哪上。”

身邊不少人早早就把孩子送出去念高中了,他們覺得要留下來上高中,這兒的基礎教育是在全世界領先的。但對於大學在哪讀,夫妻倆各執一詞。雖然趙澤誠嘴上說讓兒子自己選,但他這意思,是決定了。

蔣月眼尖地發現了李老太家的女兒一家都回來了,看著抱著電視看的女兒,“清清,你怎麽不去跟你同學打個招呼?”

寧國濤聽了問,“我們村上有她哪個同學啊?”

“就老太太家外孫,我上次開家長會看到的,好像是姓趙。清清,他叫什麽名字來著?”

“趙昕遠。”

“這個名字......”寧國濤記憶力驚人,“就是那個期中考第一名的是嗎?”

蔣月看著女兒點頭,隔了幾個月的尷尬浮上心頭,沒想到人家成績這麽好,自己當時也太丟人了。那個寧真,還真會講話,情商高的。算了,我女兒也不差啊。

“那你主動去跟人打招呼,交個朋友啊。”寧國濤看著女兒,真不像他,“怎麽這麽不喜歡交朋友呢?”

電影正看到緊要關頭,寧清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電視應付她爸,“人家很傲慢的好吧,我跟人家打招呼,人家也不一定肯搭理我啊。”

蔣月瞪了眼老公,“你幹什麽要讓她熱臉貼人家冷屁股?我們還不樂意跟人家做朋友呢。”

在旁邊縫衣服的孫英附和媳婦,“對,清清你要好好學習,成績超過人家,才是硬本事。”

寧國濤喝多了酒,躺著歎氣,“你倆不要把她教傻了。以後到了社會上,就難結識到這種同學了。人家可能說話態度就那樣,你不要太敏感了。”

寧清“啪嗒”一聲關了電視,把遙控器摔到了**,對著寧國濤吼了,“敏感是我的錯嗎?為什麽都要來這麽說我?你交了這麽多朋友,那你現在發財了嗎?我們不還是過這種窮日子嗎?”

我不得還在學校被嘲笑被針對?

期末前女生宿舍夜聊,寧清參與其中說了兩句話,剛好被宿管抓到了。就她被夏丹拖出去罵得狗血噴頭,說你下次再犯,就不要住宿舍了,到校外租房子,隨你講到幾點。不要幹擾宿舍紀律,影響別人睡覺。末了再次說她很敏感,一天到晚想太多不把心思全放在學習上。

那一刻,寧清被罵得很害怕,都不說丟臉了,她是班裏唯一一個這麽被夏丹罵的女生。她更害怕真要被趕出去,她家租不起學校外的房子,一中那個地段,一個月房租是學校裏一學期的住宿費。

寧清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她沒有惹任何人,話都很少。她完全想不到為什麽要被針對,連女生都能看得出她被針對,她能說是自己敏感多想了嗎?

她已經忍耐了一個學期,試圖埋頭學習,看書找樂子。但她是人,怎麽可能做到完全忽視?

她不敢告訴家裏人,他們難道有任何解決方法嗎?是換班還是給老師送禮要求她態度好一點?

在家裏還聽到這句話,來自親人一模一樣的指責時,她瞬間就爆發了,“既然你一直說上學沒用,那我也不想上了。”

寧清說完就走出房間,隔著玻璃窗看到了外麵白茫茫一片。她下午窩在電視機前,看著積雪的厚度,估計是下了一下午。她找出了雪地靴,坐在板凳上套上係鞋帶,鞋帶很長,惱得直接打了死結。

蔣月跟上來,看著低頭生悶氣的女兒,“你到底怎麽了?”

“沒什麽。”寧清穿好了另一隻鞋,站起了身,“我想去外麵玩雪,你能不能讓我冷靜下。”

女兒小時候發脾氣時,蔣月都把她關在房間裏讓她先自己冷靜下,停了哭鬧再出來,“好,那你注意安全。”

出了門,腳就陷入了雪層中,比她想象得更厚。身體重量全壓在一隻腳上時,能清晰聽到雪層悶厚的“哢嚓”聲。冬天黑得早,但一片白茫茫的雪反射了白光,雖六點了還是亮堂的。

前邊菜地裏的積雪更深些,她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了菜地上,在邊角的空地上,徒手捏了一把攥起就扔到了前邊的樹上,接二連三,雪團打在了樹幹上瞬間鬆散開,零碎地掉落在雪地上。若是她力氣更大些,就能看到炸開的雪團了。她又捏了個更大的雪團,把那片叢林當成她討厭的一切,發泄著憤怒的情緒。

讓人憤怒的是無能為力感。

對,她打心底就沒看得起過夏丹。英語課上得一般,就會搞手段恐嚇人。是的,自己沒用,真被她威脅到了。一野雞學校畢業的,都不知怎麽當上一中老師的,又不是老教師沒有個正經學曆情有可原。才三十出頭,說不定當年讀書時就是個小太妹。

但這套手段就是行之有效的,當眾或私下急風驟雨式批評,將人收拾了一番後,晾個兩天,再給予安撫,課下與你開個玩笑打趣,讓人覺得她沒那麽壞,隻是為你好。但完全不知她何時會突然暴怒、摸不清她的雷點,生怕遭一頓批評而畏首畏尾,她立下的規矩,無論好壞,一並自發遵守。

這是把人當狗在訓練,給了巴掌再給棗,寧清隻想還一巴掌回去。她氣得又狠狠地扔了個雪球出去,隻是還沒飛到樹上,就中途散架了直直地掉落在地麵。

突然,一顆小雪球從她身旁飛過,撞擊在了樹上,蘊含的力道極大,爆發出一片片散落的雪粒子。在綠野叢林間,如同白色的煙花綻放。

寧清回頭,是趙昕遠。他穿著藍色衝鋒衣,身型修飾得更為挺拔,欣賞完自己的傑作,就低頭拍著手套上的雪花。

“你要把雪團揉得更緊實,體積別太大,用扔鉛球的姿勢,手放在肩後,微微下蹲再把球扔出去。”

“你來這幹什麽?”寧清就想一個人待著。

剛剛一大家子在吃火鍋,舅舅一家人也來了,一個大圓桌都坐不下,趙昕遠受不了他們的太過熱情,吃了幾筷子牛肉就跑了。

小孩們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動畫片,他在窗口看著雪景,好幾年了都未曾見過這麽大的雪。他打開門,路上沒有人,這個天誰會出去串門。於一片寂靜之中,他聽到了雪團的掉落聲。

尋著聲走過去,一隻憤怒的熊正在丟雪團,穿的還是上午那身衣服。

趙昕遠脾氣再好,聽了她這句十分沒禮貌的話,反問了句,“我為什麽不能來?”

寧清低頭看了眼,人家確實是站在她家菜地外邊。

被他這一打岔,她注意力也轉移了,自己那麽說話真挺欠扁的,“對不起,我給你拜個早年吧。”

“謝謝。”趙昕遠覺得冷,早上被他媽要求穿秋褲,他說我不出門,在家暖和呢,就穿了條牛仔褲,“我先回去了,拜拜。”

“那個。”寧清看著他轉身的背影,不知怎麽就想喊住他,“要不要一起堆雪人?”

“多大了還玩這個,你幼不幼稚?”

寧清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特別是在冰天雪地裏進行體力勞動時,哪有心思傷心。堆雪人附近的雪用完了,她小心地穿過青菜地,跑去菜田的另一角搬雪團。

剛剛是她在堆雪人的,被趙昕遠說了句,你這是橢圓,不是圓,而且這個橢圓離心率都趨近1了,馬上就會倒的。而她嫌棄他搬過來的雪雜質太多了,這個雪人髒了不好看。

“哇!”她吸了吸鼻涕,忙活了一個小時,捧完最後一堆雪,看到他把雪人的頭放在身子上時,還真像那麽回事,是挺圓的,“趙昕遠,你還是有點厲害的嘛。”

趙昕遠聽著她這句話,真不知是誇獎還是認可。反正他站著堆雪人,上半身暖和,腿都快凍僵了。

抬頭看她,鼻尖凍得通紅,吸著鼻子笑著看雪人,一掃剛剛的陰霾與暴戾。還把手放在嘴邊哈著氣,還覺不夠暖,試圖將手伸進脖子裏取暖,被凍得瞬間縮了回來。

“對了,你等我,我回去找個胡蘿卜。”寧清說完就跑了回家,胡蘿卜、土豆和紅薯都放在了桌角下,她挑了個最好看的。

回去時,趙昕遠已經找了兩根樹杈當了雪人的手。

寧清把手伸進睡衣口袋裏,掏出了一把剛剛在櫃子裏順手牽羊的黑豆,看著把手插在衣服口袋裏的他,“把手伸出來,你裝眼睛。”

原來他的手指這麽長,手心的黑豆滑落到他攤開的手掌中時,她的手背碰到了他的掌心,但兩人都毫無感覺,手已經凍得通紅了。

他極有耐心地將黑豆一粒粒地嵌入雪球中,而寧清拿得胡蘿卜有點大,雪球又太密實,她在拿樹枝挖洞時差點把頭都給弄掉。

“你把胡蘿卜分一半,不需要放一整個。”趙昕遠拿過她手上的樹枝,挖了下的確不好使,他幹脆扔了樹枝,用手指在雪團中扣出個洞。

他的側臉還挺帥,一個男孩子的睫毛竟然會這麽長,原本幹淨的指甲沾了土,也毫不在乎。

“好了。”他再確認了便尺寸,“你放鼻子吧。”

寧清抓著胡蘿卜放進了他挖的洞裏,尺寸剛剛好,“好可愛啊。”

此時一個雪人徹底成型,白白胖胖,有眼睛鼻子,憨態可掬地麵對著馬路站立在菜田間。

她轉頭對著趙昕遠認真地說,“謝謝你。”

他笑了,“謝什麽,我也想玩雪。”

“那我們,是朋友了嗎?”

趙昕遠看著她認真的表情,她是個界限感分明到森嚴的人,又是一個極為聰明而敏感的人,好像界限感是為了保護自己,非常不容易接近。

可堅硬的外殼下,到底是多柔軟的內心。

當她小心翼翼地問出這句話時,已經是將他當成了朋友。

“為什麽不是?”

趙昕遠回家時,寧真看到他一身的雪,“你趕緊去洗澡,不要凍感冒了。你這是去哪了?剛剛一直在外麵嗎?”

寧真的小侄子跑過來告狀,“他剛剛在跟外麵跟一個姐姐一起堆雪人。”

哥哥大兒子都二十了,人到中年,老婆又懷孕了。家裏有錢,當然選擇生下。

小侄子叉著腰,胖嘟嘟的,寧真笑著掐他肥肥的臉蛋,“那你怎麽不一起去玩?”

“哥哥說了,不要打擾他和小姐姐的約會。”

趙昕遠回頭問小胖墩,“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

“我親哥!你心虛啥呢?”

趙昕遠懶得搭理這個古靈精怪的表弟,上樓去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