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寧家冬天是沒有習慣開空調的,鄉下雖格外冷,但這麽多年也早已習慣了。

寧清**有三層墊被,蓋的被子是孫英拿著舊被子去鎮上重彈的,棉花被彈後棉絮變得更加柔軟,還給換了新的碎花四件套。

腳丫處是湯婆子,是孫英傍晚在大鍋中燒水時灌上就塞進被窩的。家中的幾隻湯婆子,還是孫英的陪嫁,當年用白鐵皮親自打的。這麽多年,也沒壞過,保溫性能強,到清早時水尚有餘溫,可將水倒出洗臉。

寧清躺在**時,厚實軟綿的被子暖呼呼的蓋在身上,略帶寒意的腳緊貼著用布包得嚴實的湯婆子,就像掉入了公主的鵝絨被,雖然她也不知道鵝絨被是什麽質感。

蔣月挑了個豆沙包加熱了送去女兒房間,一開門,女兒的眼睛就轉到了書上,看都不看她一眼,

“沒吃晚飯,餓不餓?”

寧清將書翻了一頁,頭也沒抬,“不餓。”

跟個孩子一樣,就要她哄著呢。蔣月脫了鞋坐到了**,把腳伸進了女兒的被窩裏。

寧清立馬縮著往後逃,“你的腳好冷,不要碰我肚子。“

“你還知道你老娘腳冷了,我舒舒服服躺**睡覺不好嗎?還得跑去廚房給你熱包子。”蔣月把包子趁機塞到了寧清手裏,“趕緊趁熱吃了。”

包子上放了顆紅豆做區分,搭雪人是個體力活,她為了麵子硬是沒吃晚飯,寧清早已餓的肚子咕嚕叫,根本不能抵住香甜豆沙包的**。

蔣月看著女兒嘴裏鼓囊著一大團,還吃得下飯,說明沒大事,“在學校怎麽了?誰惹你不開心了?”

寧清不想聊在學校的事,轉移了話題,“你不覺得你老公有錯嗎?在姑父麵前誇人兒子有用,我就隻會死讀書,他是不是就想要個兒子啊。”

“那你別理他唄,你不知道他喝了酒就開始放屁了。”蔣月也看不慣老公這個德行,“就因為他兩句話你就不想讀書了?”

還有一年半,寧清沉默了許久,看著媽媽的眼睛,想要個答案,“媽媽,你覺得我很敏感嗎?”

“什麽是敏感?”

女兒小學時,有一陣寧國濤跑長途,跑長途太容易疲勞駕駛了,蔣月便跟車當副駕駛員。當時家裏還要種田,婆婆天不亮就要出門幹活,公公不在家,住在租的修車鋪上。家裏沒人照顧女兒,蔣月就把她送到了當小學老師的表姐家,按月給錢,想著能照顧女兒生活,也能輔導下功課,在表姐家住了兩年。

回來後,她才猛然意識到,女兒變了。變得非常敏感,心思細膩而複雜,會察言觀色,會讀人心事。與同齡小孩比起來,沒了童真的可愛,顯得很早熟。

但她年紀又太小了,將人一眼看透後,根本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

寧清不知道什麽是敏感,隻知道,這是不好的,是被夏丹討厭的。

在溫暖的被窩裏,腳丫放在媽媽柔軟的腹部取暖,媽媽的肚子上有條線,是生她時留下的,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班主任說我很敏感。我就是不懂,她對別的女生都會和顏悅色,還會在她們作業本上寫加油。為什麽對我就要說我敏感。有時我也想,她可能就是無心一句,是不是我想多了。”

蔣月驟然冷了臉,“她還說你什麽了?”

寧清不敢說更多,“沒有,就說我敏感,有時想太多了。”

看著女兒這幅可憐樣,憋著又不敢說,蔣月幾乎要落淚,“你不要聽她放屁,等開學了我就去找她,讓她對你客氣點。”

說出最後一句話時,她幾乎在咬牙切齒。

“不要。”寧清抓住媽媽的手臂,“媽媽,你不要去找她。”

“這種人有沒有師德,有點文化就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你有什麽錯?錯的是她。”

“媽媽,能不能答應我,不要去找她。”寧清看到媽媽這麽生氣,有些後悔了,“我知道自己沒有錯,就是偶爾心裏不爽而已。我還要再呆一年半,我就當她是空氣唄,我不會影響自己學習的。”

看著蔣月不說話,她擺了臉色,“媽媽,你要真去的話,我以後什麽都不跟你說了。你能不能相信我自己能解決?”

蔣月知道女兒說的有道理,說實話,她活到這個歲數,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一中這麽好的學校,女兒肯定不能轉校。她要跟班主任鬧了,讓女兒怎麽待?別人對她看法更多了。

“媽媽能答應你,你得答應我,下次受了委屈,第一時間跟我說。”蔣月摸著女兒的臉,擦去了她眼角的淚,“哭個屁,我恨不得把你老師打到哭。”

寧清被她逗笑,一臉正經地說,“我沒事,我不會因為這件事再生氣的。如果她再敢對我這樣,我自己把她揍到哭。”

“別跟你爸爸那麽講話,都要過年了,他的賬才收回來了一半,原材料的錢都搭在外頭呢。幸虧今年養雞有了點錢,不然這個年都不知道該怎麽過呢。”

蔣月心中對丈夫不滿意的,他工作不像別人按月發放、刨去固定開支,能知道一年能存幾萬。他的錢都是在外周轉的,給人運貨原材料是要自己墊,收不回帳時日子就緊巴,今年換了新車,之前存的那筆錢又給貼了進去。

雖然家裏和孩子花銷都是寧國濤來,但他自己開銷大,過年就要出去玩麻將,輸贏不讓她知道,她弄不清他那裏到底有多少錢。

她心中也惱火,這麽多年了,來錢快,去得也快,根本存不住。生的是個女兒,一丁點打算也沒有,今朝有酒今朝醉。

村裏人生了兒子的,就想著在城裏給兒子買房娶媳婦,夫妻倆在廠裏累得跟狗一樣,吃飯過日子異常節省,還真活生生給攢下來了。

蔣月管不住老公的錢,幹脆她隻存好自己那份錢,家裏開銷她能不出就不出,就跟榨油一樣,要花錢的地方都逼他的錢。

當然這些話不能跟女兒講,隻希望她能專心讀書,考個好大學。

“比起你那些同學,我們家雖然算不上富裕,但你看看村裏其他人家,我們家算得上條件很好了。爸爸媽媽也隻能給你提供這個條件,你想要更好的,就要自己去掙。你說那句話你爸很傷心,他很愛你的。”

“我沒有嫌我們家窮,我明天跟爸爸道歉。”寧清急切地否認,“就是覺得,很多問題,如果有錢,就根本不是問題了。”

“我知道你沒這個意思,別想這件事了。好了,一個包子還不夠。我去給你煮個方便麵,煎個蛋,裏麵再放點鹹肉和青菜。”

蔣月走出房間,放上房門,無力感襲上心頭。對啊,有錢,問題就不是問題了。哪會連女兒被老師針對都想不出辦法,難道真要去送點禮嗎?

寧清到底小孩心性,傷心完一通轉頭就讓這事過了。畢竟過年就是,一切都節後說。

除夕夜,貼春聯。蔣月拿出麵粉,倒在小鍋裏加水,燒熱時不停地攪拌,熬成糊時就關了火,趕緊招呼女兒來貼春聯。

寧清把漿糊抹在春聯四周,端著板凳把樓上樓下的門都貼了個遍,還特地把福字倒過來貼。

“你今天怎麽這麽愛表現,等著爸爸給大紅包嗎?”寧國濤路過時對女兒說。

“當然了,必須給個大紅包。”幫孫女扶著板凳的孫英說,等寧國濤走過去後,她對孫女說,“表現乖一點,多問你爸要點錢,反正他也要出去亂花錢了。”

“他都在外麵幹什麽啊?”正在對齊春聯的寧清問。

“嗬,你看他,今天晚上吃完飯就沒影了。誰知道他一個過年打牌要輸多少錢。”孫英看著今年又長了個的孫女問,“想要奶奶給你多少壓歲錢?”

“當然是越多越好啊。”寧清剛說完就被奶奶打了個屁股,“我以後上班了,肯定也給你壓歲錢啊。你要會算賬,現在你多給點,以後我給你養老呢。”

孫英眼淚都要笑出來,對著坐在走廊上摘菜的媳婦說,“看看你女兒,小小年紀,多會騙人。”

“可不是,她也這麽糊弄我的,讓我多給她點壓歲錢,還說今年不上交了。”蔣月在摘薺菜,女兒愛吃薺菜餛飩,大冬天的,她早兩天騎著電瓶車帶著婆婆去附近的山上采野菜,找了半天,一會焯了水,才一碗的量。

天剛暗下來,村子裏的鞭炮聲就此起彼伏了。

晚飯吃餛飩,孫英熬了雞湯做湯底。除夕夜裏一家人圍著吃一碗簡單的餛飩,在寧清看來是再平常不過且理所當然的事,她並不珍惜。那時她不知道,命運的驟然無情,往後讓這樣的理所當然都成了妄念。

在咬下最後一個餛飩時,窗外驟然亮起,一瞬如白晝後又黯淡,緊接著紅光閃耀在幕布天空。

是外麵放煙花了,寧清把碗裏雞湯喝完,就開了門出去看煙花。

果不其然,是鄰居李老太家在放煙花,一大家人都聚集在門口。除了她家,誰家會這麽燒錢?

難得有煙花看,村子裏的人也紛紛打開了門,不論遠近,都能看到這接二連三絢爛到天際的煙花,在鞭炮聲中渲染了過年的氣氛。

過年的意義太過重大。列車上載滿了歸鄉的務工人員,公路上是剛拿了工資揣著現金騎電瓶車的農民工。平日裏不論多忙多節省,過了年就要心安理得地休息。除夕家人團聚,春節鄰裏間拜年,從初二開始去親戚家敞開了肚皮吃。平日裏吃再多苦,都有個盼頭在這。

寧清靠在門框上看煙花,每一朵煙花的綻放至凋零,都是場造夢,人於幻覺中成了夢的載體。

蔣月收拾完了桌子,走到門口時看了最後一場,晝亮的光照耀在女兒姣好的麵容上,她隻希望她快樂。

“走吧,換上鞋我們去廟裏燒香。”

寧家村有個小廟,自打寧清記事起,這座廟就在這。據蔣月說,二十多年前,村中不太平,村前一老太太便挨家挨戶求了點捐贈,建了這座廟。

占地百來平,偏門進去是廚房,觀音生辰、出道日這些特殊日子,村裏老人們會過來幫忙做素齋,十來道菜,三塊錢一頓。

從正門進去便是佛堂了,擺放佛像也沒什麽講究,正中間彌勒,右邊往後是觀音,再往裏是個土地公和土地婆。村裏老人越來越多,前段日子便請了個藥師佛回來放在了左邊。比起各個佛教名勝場地,這個廟是有些簡陋的,但一抬頭就看到一幅匾:心誠則靈。

還沒走到近,已經聽到了敲鑼打鼓聲。廟前一片亮堂,兩隻鑼鼓放在廟前的場地上,幾個會敲鑼鼓的搖頭晃腦有節奏感地輪流敲著,鼓點之下是喜樂與期待。看到有人來,旁邊人放一支炮仗迎客。眾人聚集在了廟前,十二點未至,就已經開始了“新年好”。

走進去,一片煙霧彌漫。有手持香火在菩薩像前的蠟燭等待點燃的,有跪下磕頭嘴裏默念的,還有拿著著了的香火在各個佛像前拜三拜的。

蔣月將點燃的香火遞給了寧清,“你去觀音菩薩那拜一拜。”

麵前這座觀音通體白色,像小巧而精致,手中托著淨瓶,慈眉善目,卻是低著眸子。

寧清誠心誠意拜了後,實在受不了裏麵嗆人的煙味,都快被熏出眼淚。把香火塞到了媽媽手裏,把香火插進香壇裏時,燃盡的煙灰會掉落,落在手上時會被燙傷,她自然不敢幹這事。她說要把香火放到外邊的壇子裏一起燒了,蔣月又不樂意,一定要讓她放在菩薩像前的香壇裏。

“媽,我出去了,太嗆人了。”

蔣月接過女兒的香火,用筷子扒開灰燼,小心翼翼地將香火插在了裏麵,“好,你帶鑰匙了吧?”

“帶了。”

門口支了張桌子,鋪上了紅紙,一老頭在用毛筆寫著捐贈人的名字和數額。排在第一的是寧真的名字,捐了2000,她哥哥也是2000,兩家人分開捐的。蔣月給了200,心誠則靈。

外邊,寧真一家人站在廟前的場地上,被村裏人圍住了打招呼。內裏,在一對蠟燭前點燃香火的人相互提醒說,一會出去跟李老太家兒子女兒打聲招呼,明天再上門去拜個年。

趙昕遠站在他們後邊,手插在衣服口袋裏,懶洋洋地看著前邊的寒暄。他見慣了這種場麵,客套地與他父母打招呼,也許是禮貌,也許想打招呼留個印象,更多是有事相求。

當一個人的能量和社會關係足夠大時,自然會練就一身麵熱心硬。社會能量交換規則如同物理定律一樣,參考係不變,規則都難以被撼動。隻是,很無聊,他覺得這一切都無聊透了。醉心於這一體係的能量交換並為成為上位者而自矜,從而更執著地成為信徒,是件特別無聊的事。

當他看到寧國濤也上前跟寧真打招呼時,他環顧四周,發現了站在角落裏的寧清,她正站在桌子前,手中拿著一支圓珠筆。

趙昕遠走上前,看到了她認真地將“澍”寫在隨手撕下的一張小紅紙上。

“這個字應該是這麽寫的。”她將紙遞給了旁邊的老頭。

老頭戴著老花鏡,看了半天,“能不能再給寫大點,不行我就寫了大樹的樹了。”

“我來幫你寫吧。”

寧清轉頭,竟然是趙昕遠。他接過毛筆,蘸了墨。站著手臂懸空,毛筆隨著其靈活自如的手腕在紅紙上揮墨而下。

“小夥子練過的吧。”老頭盯著他寫的字看。

寧清不懂書法,隻覺遒勁有力,卻不突兀賣弄。而她不懷好意地想他作文高分全靠這一手的字吧。她那一手狗爬字,議論文全靠狂堆例證排比強行拔高境界不斷往主旨靠。

“練過一點。”趙昕遠寫完就放下了筆,轉頭看向寧清,“這兒人多,要不要去旁邊?”

“好啊。你有沒有進去燒香?”寧清跟著他穿過人群。

趙昕遠搖頭,“沒有,人太多了。”

寧清笑了,“你是不信吧?”

“你怎麽知道我不信?”

兩人走到了角落雜草叢生的地上,寧清看著廟門口的人陸續往來著,手中握著香火,不知是虔誠還是習慣。

她想了想,“宗教大抵可以分成兩類,要麽求神,要麽求己。前者是交易關係,給神供奉,渴求回報。後者把神當作心理醫生,實則是自醫。你顯然一個都不需要。就像我剛剛看你站在那,你隻覺得周遭一切都很無聊,隻是在忍受而已。”

他輕笑了聲,不置可否,“那你呢,是哪一種?”

“不知道,我沒什麽特別想要的,也沒事想不通。”剛剛站在菩薩像前,她大腦一片空白,毫無欲念之心。把那座雕像當成了沒有應答的人,自顧自地說這話,“比起虛無,我更願意承受痛苦。接受規訓,被納入一套評價體係並任由他人來衡量我的價值,才是可恥的事。”

趙昕遠看著她,晦暗的燈光中麵容並不真切。在無比喧鬧的環境裏,她囈語似的碎碎念再一次展現了她不為某種規則所控製的野性,可能她自己都未發現。縱使表麵以乖巧偽裝,實則是掩不住的不屑一顧。

這是種,十分迷人而危險的氣息。

危險,是有致命吸引力的。

寧清說完自己都笑了,都在他麵前神神叨叨什麽呢,“我要回家了,你呢?”

“回家看春晚嗎?”

“看電影。”寧清看著依舊被人群圍繞著他家人們,“你是在這等你爸媽嗎?”

“看什麽電影?”

“《放牛班的春天》,一部法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