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所有人都以為我出了國,其實我隻是賣了房子,搬了家,去了一個十八線城市。在H市我和我爸租了一間河景房慢慢養病,日子過得有些清苦,無人問津,但總有一種安全感。

我爸曾經是行萬裏路看遍山河的科考專家,不僅失去了愛妻,失去了雙腿,還失去了一切光環,我們不想被過度關注和解讀,不想讓別人了解我們那段從天堂跌落地獄的曆史,更不希望得到別人不必要的同情。

經過幾年時間,我爸好不容易通過心理治療慢慢走了出來,身體方麵也在接受複建,等最後一次大手術之後,就可以帶上義肢慢慢練習站立了。我在為這次手術籌錢,每天都過得很焦慮。

現在我工作的地方是一間二手房買賣公司,經濟不太景氣,公司門口的搖搖車成了公司目前最大的盈利項目。老板腦子裏想的全是要不要再斥巨資買幾輛搖搖車來擺在門口,但是被我們全體員工否決了。

這天清早依舊是我一個人最先到公司,經理來得晚,還牽了一隻狗,明明隻是一隻小泰迪,卻用的是牽狼狗那麽粗的狗繩,泰迪的頭上還戴著恥辱圈,一看就是個很有故事的狗。

經理一邊摸著狗毛一邊笑嘻嘻地對我說:“紀循循啊,我們要發財了!”

我已經習慣他的白日做夢,繼續擦桌子澆花,絲毫不理。經理毫不氣餒,跟在我屁股後麵繼續說:“你知不知道,你給公司畫得賣房海報,前幾天被網友拍了發到了微博,網友都誇咱們房產中介裏麵隱藏著一個畢加索,那海報還上了熱搜榜,太牛了啊!”

我手下一頓,皺起了眉頭:“怎麽會上熱搜?大家都這麽閑?難道最近沒什麽新聞了嗎?”

經理想了想,一拍腦袋:“噢,我想起來了,好像是有個先鋒藝術家轉發了那條微博,叫什麽來著,叫……叫……對了叫陳灼。”

我愣了一下。

中午吃盒飯的時候,公司進來一個人,我還以為是客戶,趕緊擦了嘴起身去迎接,可走到門口卻愣住了。我這幾年的日子過得比水還平淡,很少有機會能讓我一愣再愣——

“喬總,你怎麽找到這兒來的?”

我和喬枷木找了家臨街咖啡館,這裏環境不好,來往的都是忙碌又麻木的上班族,服務生的態度也不甚友好。也許是基於這些外因,我倆之間的氣氛就有點尷尬。

“你在做二手房中介?”他問我。

喬枷木對這個事實明明是難以置信的,但可以看出來是修養讓他控製了自己的語氣和態度,他說:“你一走了之,誰都不聯係。我還以為你畢業以後會繼續畫畫,不打算再畫了嗎?”

我的胸口劇烈起伏,提醒著自己不能崩潰,好半天才回應道:“對啊。”

喬枷木問:“為什麽?”

我裝作輕鬆道:“年紀大了,我已經不適合在藝術界逐浪了。”

服務員端上來兩塊精致的小蛋糕,我慢慢地用叉子戳著。最近我隻吃粗糧米飯,就像過去地主家長工吃的那種糙米,還經常吃一些跟糠一樣粗的黑麥麵包和低脂無糖麥片,咀嚼的時候感覺自己像一匹馬,還會默默聯想起契訶夫筆下俄羅斯老農的淒慘生活。

喬枷木繼續說:“但是畢竟是名校培養出來的天資出彩的女畫家,我以為你可以擁有一個好職業。”

“中途休學就不能再用名校頭銜背書,而且……”我叉了一塊蛋糕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說,“所謂的好職業,應該是指可以一直被點燃生活希望的職業。做二手房房產經紀就很好啊,我天天都被經理點燃。”

我就不說每天還要跳操喊口號的事了。

喬枷木微微笑了一下,笑容裏有些苦澀:“遇到這麽多變故,可你至始至終都昂著頭,我喜歡這個態度。”

我哭喪著臉說:“喬枷木,我誠心把天聊死,你卻總能打開一個缺口,你可真厲害啊!我挺喜歡世間的重逢,但不喜歡重逢的時候還要交代那些令人傷心的過往劇情啊!”

“對不起。”喬枷木趕緊說,“我不是想提起你的傷心往事,我那時剛回來,可你已經失蹤了,我隻是恨自己沒在你需要的時候出現幫你,如果我能做點什麽……”

我打斷他:“你什麽都不用做,真的,我現在很想知道你是怎麽找來這裏的?我明明大隱隱於市隱藏得很好啊。”

喬枷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陳灼微博轉發的那副海報,我認出來是你畫的。”

我驚了,沉痛地說:“不是吧,這都能認出來?!”

喬枷木說:“我比你想象中的更了解你,你的畫我自從買下就看了無數遍,我相信不論是你的隨手塗鴉還是用腳作畫,我都能認出來。因為循循,你就是你,你的畫風是獨特的。”

我在想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如果連喬枷木都能認出來我的風格,那……

咖啡店的電視裏正在播放娛樂新聞,不知是心靈感應還是老天又給我加戲,正好就播放了釋南的采訪。

我也曾在電視上看過他的新聞,他畢業後再也沒有動過筆,開始開畫廊辦畫展做拍賣,全國排名靠前的十一家頂尖畫廊,成交額每個月都是數以千萬計,全都是他的。他培植了很多新興畫家,從最開始一副兩千的作品,最後都能炒到將近八百萬,就這還供不應求。除了正麵新聞,他的花邊緋聞也一直沒有消停過,緋聞女友數不勝數,領域跨度從模特網紅三線明星到富家女學霸或者是公司小職員,隻有你想不到的緋聞,沒有他傳不到的緋聞。

也許是因為我盯電視太久了,喬枷木輕咳了一聲拉回我的思路:“循循。”

我轉回頭,咬著檸檬水的吸管,瞪大了眼看他,等著他說下一句。但是他隻是歎了口氣:“這麽多年過去了,看到他你還會昏頭嗎?”

“如果我們到了這個年紀,還在期待著愛情的唯一性、少年的忠貞感,那真是昏了頭。”我喃喃說,“我從來不期待那個。”

我撒謊了,其實我曾經期待過,但夢破碎了,醒來空無一人的滋味我也嚐過了,就變得不再有所期待。

和喬枷木分別時,我請假坐了地鐵回家,護工應該已經給爸爸換了尿袋,給他喂了飯,但我還是想回去看一看。這個月的護工費還欠了一萬二,爸爸的藥也該買了,房租也快要交了,所有的壓力都堆在一起朝我湧來,在我最狼狽的時候,還被很久以前的故人找來,真是丟人到極點。

幾口盒飯、幾口小蛋糕再加一些咖啡和水,根本不能使我飽腹,我坐在地鐵座位上,突然有點想哭,但是又很餓,所有隻能邊啃麵包邊哭。隻有一個人用力去扛起生活的重擔,也許才能體會到這種在公眾場合裏眼淚止都止不住的委屈,也根本顧不上周圍人像看神經病一樣的目光。

像忙碌賺錢的每一天一樣,第二天一早我就重整心情去了公司,我正啃著雞蛋灌餅瀏覽網頁,就發現餘喜又給我發來了郵件。這些年我幾乎是人間蒸發,唯獨隻跟她還有短暫的聯係。這還是因為她總是給我不停的發郵件,內容不外乎是問我還活著沒,再不理她她就要在家掛我的照片祭拜了。所以我隻好簡單的回複了一二,讓她不要擔心。

這次的郵件內容是一封喜帖,餘喜要結婚了,想邀請我來參加她的婚禮,還另外備注了釋南忙碌的行程,特意強調釋南不在國內不會參加,讓我放心大膽的來。

喜帖上的新郎很麵熟,我心下沒來由的暖了起來,餘喜這嘴硬的家夥,她到底還是嫁給了鄒淮揚。

我讓小助理尤佳幫我把那幾日的行程空出來,並幫我訂好回西安的票。她聽了馬上賊眉鼠眼地湊過來:“循循姐你要回西安?幹什麽去?不會是要參加同學聚會吧?”

“你怎麽這麽八卦?”

“同學聚會最沒意思了,我學生時代最帥的兩個男同學,一個做了鴨,一個當了渣,見到他們我都會覺得當初自己眼瞎。”尤佳又給我倒了一杯咖啡遞過來,“所以你真要把年假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嗎?”

她不想我離開,因為這孩子的生活中除了加班就是我,她很愛這種生活。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我是去參加婚禮。”

小助理聳了聳肩:“參加婚禮最沒意思了,看著人家如何濃情蜜意幸福美滿,你還得淡定圍觀,要是我的話,就禮到人不到,年假這麽美好的時間果斷應該用來睡覺啊。當然,如果能找個男朋友陪著一起睡覺那就更美好了!”

我的小助理別的缺點沒有,就是話多,明明一臉的膠原蛋白,卻仿佛已經參透了人世百態一樣。直到我跟她重申結婚的女人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她才終於閉上了嘴給我訂票。

我坐的是紅眼航班,因為省錢,到西安的時候正好淩晨三點半,寒風陣陣,沒有人接。我發了條微博,隻是一張天空的照片,什麽字都沒配,喬枷木就打來了電話。

“回來了?”他問。

他的聲音清晰,沒有含糊不清,他根本就沒有睡覺。我感到震驚,深刻懷疑喬枷木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在我身上裝了定位:“你怎麽這麽神,光是看天空就知道我在西安?難道西安的天很特別?”

喬枷木說:“你打開微信附近的人搜一下。”

“怎麽了?是想讓我搜個順風車回市裏?”我不明所以,照著他說的做,才剛打開我就怔了怔,喬枷木的頭像出現在第一位,離我隻有二百米。“你怎麽也在機場,要出差嗎?”

電話裏的喬枷木笑了:“我認識你老板你忘了嗎,他說你請假回來了。”他停頓了一下,又柔柔的問道,“怎麽沒告訴我?”

“我就是參加一下餘喜的婚禮,看完就走了,所以覺得沒必要搞得人盡皆知。”

“怎麽會沒必要呢,很有必要。出來吧,我在停車場B口。”

對於喬枷木的暖男屬性,我真的是服氣的。

坐上車以後,他就從後座拿來一束花,說是給我買的,還說接人空手來有點說不過去,讓我不要有心理負擔好好接著。可是我看著這束火紅的玫瑰,到底是得多心大才能沒有心理負擔呢。

“我給你訂好了酒店,你休息一下,到了婚禮的時間,我再來接你。”

喬枷木替我安排好了一切,隻是我真的不想麻煩別人:“哎呀真的不用,我助理給我訂好了房間,我明天可以自己打車去的。你就忙你的吧,我也不是三歲小孩子了。”

他側頭看我一眼,眼神分外專注:“循循,快捷酒店不安全,就住我給你訂的。”

我撓了撓頭,歎了口氣:“喬枷木,你這樣我真的壓力很大。”

他像是糾結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同意:“那就給你減減負吧,明天你自己打車去婚禮現場,但是現在這麽晚了,就聽我的住好一點,讓我放心,行嗎?”

“嗯。”

在路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喬枷木把我送到了離婚禮現場很近的一個五星級酒店裏,前台登記的姑娘瞄瞄我又瞅瞅喬枷木,感覺像是捕捉到了什麽豔情故事。我趕緊和喬枷木告別:“謝謝你,那我就先上去了。”

“循循。”他叫住我。

我回過身,打著哈欠,臉上的妝也花得差不多了:“還有事嗎?”

“你有沒有想過,回來會碰見釋南。”喬枷木這樣問我。

有關釋南的話題我們一直刻意回避,盡量不去聊,不聊我當初為什麽會走,也不聊我以後還會不會回頭,我以為這應該是默契,但不明白為什麽他會在這個時候,打破這份默契。

我又打了個哈欠,困眼朦朧地隨意說道:“餘喜說釋南出國了,碰不見的。”

喬枷木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說:“如果碰見了呢?你會怎麽辦?我想知道這個答案。”

五星級酒店裏的穿堂風本不該這麽滲人,但是現在我身體的每一寸都被寒冷侵襲,我急著上樓,快速回答喬枷木:“我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是一個按計劃行事的男人,他沒有理由會出現。再說了,出現就出現,分手了也不是非得你死我活的見不得對方,就……像正常人一樣,麵對吧。”

可能是好久沒有睡過五星級酒店了,這軟綿綿的床太舒服,一睜眼我才發現已經誤了時辰。我隨便化了化妝,緊趕慢趕到了婚禮現場,這時典禮已經結束,新郎新娘在挨桌敬酒。還好還好,趕上了最後的敬酒環節。

我隨便找了個空位坐進去,屁股還沒坐熱,就發現這桌人正在八卦的主角好像就是我——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清楚,隻知道釋南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當時他還是個19歲的自信少年,早早成名榮譽加身,周圍的女孩子就像狂蜂浪蝶一樣撲地歡,可是釋南還是把自己全部身心都獻給了那個小青梅。”

“哇哦,刺激!然後呢然後呢,快說重點!”

“然後他那個小青梅突然有一天就銷聲匿跡了,釋南每年不停地往國外跑,據說就是去尋找那個女孩了,多少年了,他還沒放棄呢。”

“釋南喝醉時喊過她的名字,好像叫小青龍還是什麽?”

“這個我知道,我有點印象,真名是姓紀。”

“紀循循。”

“對對對,就叫紀循循!她父母出事後,家裏好像就破產了,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們說她會不會是為了躲債才逃去國外的?”

我輕輕歎了口氣,當代人的八卦心理真的是很強大,這群沒有跟我打過交道的人,已經靠腦補創造出來了一部癡男賤女的苦情戲。可現實呢,怎麽可能是這樣。

“叮叮——”我的微信提示音不停地響,經理在不停地給我轉發一些類似“成功人士從來沒有休假”、“我熱愛工作,隻有工作使我更快樂”、“為什麽年入百萬離你那麽遙遠”的推送文章,想讓我趕緊回去,我一直在壓抑著自己拉黑他的衝動,以免工作難保。

餘喜挺著五六個月的大肚子過來我們這桌敬酒,我剛站起身,她就朝我彎了彎眉眼:“紀循循你個豬!要不是我結婚,這輩子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回來了?!”

瞬間滿桌的人都朝我看過來,我就知道今天出門時,左眼皮跳得這麽快是有理由的。我拽住她的胳膊,使勁朝她使眼色:“你小聲點,注意胎教。”

可這傻子一點都沒明白我的意思,還將我介紹給大家:“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紀循循。”

鄒淮揚也跟過來,有點詫異:“紀小姐?”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對,是我。”

鄒淮揚說:“差點沒認出來,抱歉。”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以為這身裝扮很不合時宜。不過也的確,從頭到腳我隻有一雙還算貴點的鞋子撐臉麵,其他的衣服裙子飾品加起來還不到五百塊。在知名設計師麵前以這樣的形象出現,是有點丟臉。但是我真的沒錢去買專門為了參加婚禮的禮服。

我打著哈哈:“好久不見了。恭喜恭喜,我們家二喜就麻煩你了。”

餘喜立刻就反駁了:“什麽叫麻煩他?試問這世間還有比鄒淮揚的助理更殫精竭慮廢寢忘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工作嗎?”她撩撩頭發,自問自答,“有,就是做鄒淮揚的老婆。”

不知是不是結婚的原因,鄒淮揚一直掛著笑容,不是假笑不是嘲笑,是發自內心寵溺的笑容,看上去他的脾性已經轉變的非常好了,足可以擔當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我很欣慰,親眼看著餘喜走向幸福,再也沒有什麽可擔憂的了。

身後好像傳來響動,大家都在倒吸氣或者壓抑著小聲驚呼,我扭頭去看,正好就看到釋南在迎賓小姐的指引下走進來。

他變了很多,少年氣息**然無存,變得成熟穩重,有幾分商界新貴的風采。我看了一眼餘喜,想從她的眼神中捕捉出這場偶遇到底是陷阱還是巧合的信息,餘喜哈哈哈的幹笑,連一頭卷發都跟著打顫:“他的行程明明不是這樣的,我真不知道他會來。”

釋南走來鄒淮揚跟前,和他擁抱送上祝福,還拍了拍他的背,等鬆開時他才看到了餘喜旁邊站著的我,動作明顯的愣了一下。

我側頭對餘喜說:“本來我請了年假說要好好陪你幾天,可是公司那邊又有突**況,經理催我快點回去。”為了說明這不是借口,我特地打開手機微信聊天界麵,讓她看,“沒騙你吧?我真要走了。”

餘喜小聲提醒我:“別啊,這種時候絕對不能提前走啊,不然你走完話題就全是你了!”

說得也是……

不過看他們八卦的表情,這話題已經注定全是我了好嗎?!

“紀小姐,現在在哪兒發財呢?”有好事者專門拋出這個問題,想看我笑話。

我是一個從枝頭落下的野山雞,我已經和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他們的眼裏都充斥著藝術、時尚、紙碎金迷和娛樂享受,而我眼裏隻有欠繳的房租,湊不齊的手術費,還有別人眼裏經意或者不經意的嘲笑。

她們很樂於看到我的落魄,曾經的白富美紀循循,也會淪落成泥,這是多麽好看又值得咀嚼的畫麵。

我彎了彎嘴角,從包裏拿出我的名片挨個發出去:“發財不敢說,我現在在做二手房經濟,你們有買房的需求一定要告訴我,現在是投資的好時段,我手下有好幾套都在黃金地段,隨時可以安排你們和房東碰麵。”想了想我又補充說,“當然,你們要是想賣房也可以聯係我。”

如果說曾經的我離地氣還有點遠,那麽現在的我,已經接地氣到難以分離。我就是地氣本人。

自然是有很多人笑了。我裝作不在意,對餘喜再次抱歉地說:“親愛的,我真的得走了,祝你新婚快樂,也祝你肚裏的寶寶能夠幸福平安。”

我急匆匆的離去,盡管表麵裝得多麽不在意,但釋南的出現對我衝擊很大,相識多年一朝分手,離別多年重逢相見,我是二手房經濟,他是商界新貴,這樣的對比真的讓我無地自容。除了落跑,我想不到其他的辦法。

出了婚禮場地,我就看見了喬枷木的車,他等在那裏,打著雙閃。我絲毫沒猶豫就拉開副駕駛門坐了上去,我隻想快點逃離這裏:“喬枷木,送我去機場吧。”

“你要回H市?”他像是意外了一下,“幾點的飛機?”

我掏出手機,打開訂票軟件:“我現在就買票,飛最近的航班。”

停頓了一下,喬枷木開口:“他跟你說什麽了?”

“誰?”我莫名揚起頭。

順著喬枷木的視線看過去,釋南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門口,他站在那,沒有再邁前一步,他隻是望過來,目光幽深的盯著我們不放,眼裏有很多說不清楚的東西,很是滲人。

我唯一能說清楚的就是,那眼神裏有一分疏冷,僅僅是一分,就足以把我推進無人看守還半夜鬧鬼的停屍間。

我打了個哆嗦,將身子下沉,努力想滑到座位底下:“什麽都沒說。開車吧。”

喬枷木發動了車子。

我以為這將是我和釋南的最後一次見麵,也是我最後一次來西安。但我也清清楚楚的明白,我的感覺通常都是錯的。

回到H市以後我繼續加班加點的工作,可能是因為著涼,這幾天我鼻涕不斷,嗓子也不舒服,紙簍裏的衛生紙團滿的都快要溢出來。

經理不斷地給我布置任務,讓忙得像陀螺,小助理不知抽哪門子瘋,非要介紹她留學歸來的堂哥給我認識。我想,也許是我半夜喝去急診給她打電話的事讓她擔心了,所以她才希望我的生活中能出現一個男人,一個半夜能送我去急診的男人。

我不好拂她的好意,便答應了這場相親,時間地點都讓尤佳來定。這天快要下班,經理就不斷地給我的微信發定位,他今天出去陪客戶一直沒回來,發定位一看就是要我過去救場。

我拿起手包離開座位,小助理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循循姐,你又去喝?那一會兒你和我堂哥相親的事情怎麽辦?還見嗎?”

我看了看手表,感覺時間可能來不及:“要不你幫我推了吧。沒辦法,這邊老王靠我救場,我不去就沒單子簽了,沒單子就沒有提成和獎金,你懂的。”

“我懂。”小助理點點頭,站起身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是循循姐,你懂不懂你至今單身的原因?就是因為你太能喝了!人家姑娘都裝小仙女這個喝不了那個喝不下,隻有你一上桌就喝喝喝喝,說要喝死這個喝死那個,你把潛在的男朋友都給喝死了。”

我噎了一下:“誰說我找不到男朋友?”

尤佳說:“我是你的助理,你就不用哄我了,你的那點私事我還是清楚的。”

我說:“我不僅有男朋友,我還有老公,還有前夫。”

從小助理的眼神中,我解讀出來她一點都不相信的訊息。她撇撇嘴道:“從你最近在追的劇來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男朋友是池昌旭,老公是李鍾碩,前夫是宋仲基。”

我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你猜錯了。我的真愛是小栗旬。”

“你最近又重看真人版《銀魂》了?如果現實中有銀桑,你肯定會嫌棄他廢柴賺不來錢,不能幫你解決經濟壓力,你不會喜歡的。”

小助理一眼道破天機,我無法辯駁。

我按照經理發來的定位打車過去,下車後還不忘要了小票好讓經理給我報銷。經理就在飯店大堂等著,一見到我就皺起了眉,再加上他本來就很深的抬頭紋,總感覺他操著政委的心,時刻被國事所累。

“你怎麽穿了裙子?一會兒喝起來多放不開的。”經理問我。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臨出征前大將軍責備我為什麽不好好穿盔甲,是不是想被敵人幹翻?他不明白的是,我紀循循將酒量鍛煉到如今這種層次,別說穿裙子了,我就是穿旗袍,照樣踩凳子上桌子劃拳搖色子,一般二般的敵人也都隻有被我幹翻的份兒。

唉,什麽叫時光什麽叫成長?我從一個沾酒就倒的“一杯倒”女俠變身為千杯不醉叱吒酒桌的霸王,這就是時光帶給我的成長啊!

我掏出紙巾擤了一下鼻子,整裝待發,準備迎戰。

經理邊走邊跟我說:“紀循循,這次我給你分一位貴賓客戶,你要全力以赴好好招待,一定要滿足客戶的需求,幫他把房子賣出去。”

我有點不敢相信,原本以為我是來救個場收個尾,沒想到經理竟然委以重任,將他最好的牌交到了我手裏,這讓我不得不懷疑論了:“經理,我一直想接貴賓客戶,你都不給我。現在這麽好的機會你又突然讓給我做?哪裏不對吧?你是不是想潛規則我?”

經理聽了馬上開口罵我:“紀循循拜托你活得陽光一點行不行?你以為我想讓你接嗎?還不是那位先生特別難搞!給他找了好幾個買家,價格符合標準,家庭人品也都清清白白,但他都不同意簽字售賣,還讓我們繼續找!我是實在沒招了,這才換你去試試!”

我捂住胸口:“經理,你的坦誠讓我很受傷。”

他白我一眼:“你好好表現,以後在我這裏就能少受一點傷。”

“好好表現?”我有些不自然地用胳膊遮了遮胸,“要怎麽表現?我需要犧牲什麽嗎?比如色相之類的?”

我們對視了片刻,經理的眉毛就又豎起來了:“紀循循你賣房就賣房,腦子裏整天裝得那些黑漆嘛唔的東西累不累?大家術業有專攻,需要陪睡我也不會讓不解風情的你去啊!你就專心發揮你酒量大的特長,在酒桌上把他灌大了簽下字,就成了!”

我不以為然:“聽上去很簡單啊。”

經理輕蔑地笑了下:“並不簡單,我從側麵打聽了一下,這位客戶的未婚妻跑路了,所以他精神方麵可能有點創傷,為人偏執,對買家的要求特別龜毛,變態得出奇。”

我說:“聽上去還挺有挑戰性的,他對買家有什麽要求?”

經理說:“憑感覺。他說感覺對了就賣。”

我的白眼都快要翻到了天花板:“拜托!這年頭還有這樣的神經病呢?又不是參加相親節目,感覺對了就給爆燈!我嚴重懷疑他是想借找買家的名義找個女主人。”

“姐姐我才要拜托你好不好!”經理給我科普道,“咱這位客戶人品暫先不說,又高又帥,有多少錢不知道,但是應該是個老板,往他身上撲地小姑娘能以團計,他找女人需要這麽大費周章嗎?”

我琢磨了一下,說:“好像不用……”

“對啊!你的思路根本不在點兒上!”經理帶著我穿過飯店的回廊,又叮囑道,“一會見了他,你好好感受分析一下,找準命門才好在酒桌上勸酒下手。”

我點點頭:“我明白。”

經理說:“這單生意能賺不少,成了我就給你發年終獎。”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我就心慌,去年在發年終獎之前,他就跟我誇下了海口,我心心念念期期盼盼等到了那一天,沒想到就隻收到了兩盒武大郎炊餅,還是別人挑過剩下的最難吃的紅油芝麻味。這樣的年終獎不發還好,發了就很容易讓人想不開,很容易讓人想報複人類。

可能是我的表情出賣了我的心,經理怕我不信,又強調了一遍:“今年不騙你,真的。搞定了這一單,年終獎絕對令你滿意,讓你買得起包包。”

他說的十分篤定,神情真誠又坦**,我點了點頭,算是徹底應下了:“包包我就不買了,年終獎足夠補齊我爸的手術費就行。”

經理拍著胸脯給我保證,然後就推開了飯店包房的門。菜已經一盤盤碼在桌上,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色澤鮮豔令人垂涎欲滴,雖然比不上滿漢全席一百單八道那麽多,但也足夠支撐得起一個加強連的人吃得飽飽。

看完餐桌我又巡視四周,古香古色的裝修環境給人一種很有曆史沉澱感的厚重,仿佛在這裏隻能說大事,不管是嬉笑怒罵還是搖個骰子都會顯得格格不入。

窗邊站著個西裝革履的成功人士,他正背對著我們在看外麵的風景。

我輕咳了一聲。

進來的時候我留意過,雖然這裏是江景酒店,但是這間包間屬於江景的另一麵,窗外沒什麽美景,隻能看到遠處低矮的棚戶區以及零星的車疾馳而過。連這樣的景色都能入了迷,不得不說我們的這位VVVIP客戶很特別。

我的輕咳並沒有使他轉過身來,於是我又輕咳了一聲。

這個客戶之所以難搞,可能多半是因為他耳背,人一旦溝通不暢那自然簽不了單難以合作,這都是一環套一環的。想到這裏,我就又輕咳了一聲。

“你嗓子塞驢毛了?咳什麽咳?”經理罵我,然後才想起來介紹,“紀循循,這位就是我們的VVVIP客戶,釋南先生。”

釋南?

我渾身僵硬,呼吸停頓了半秒,猛地盯著西裝男人的背影,嘴角正準備好要綻放的假笑再也不能施展!

他轉過身來,朝我伸出手,這一刻的每個瞬間都很像是慢鏡頭,柔光、濾鏡、大特寫,我看到他的眼睛,散發著淡淡疏離感,看我就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他說:“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