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寂牢

多年前,雪邙蒙楚部族遭人屠滅,屍橫遍野,鮮血染紅千裏孤秋河。風蟬山舍尋長老行經此處,正見一少年伏於浮冰之上,順河水漂流而下,浮冰在暗夜血河中明淨勝漫天星月之光。舍尋長老救下少年,取名夜懸陽。

那少年長大些,便隨舍尋長老同守風蟬山牢房,心硬手狠,動輒便要取人性命,屢被懲戒,屢教不改。

又過了幾年,舍尋去世,便剩少年獨守牢房。也不知是突然開始懺悔自己的業障,還是賤骨頭沒人打反而自己轉了性,他那一身陰鷙竟散掉不少,極少對囚犯動手了。

但這並不影響他周身的威懾愈發深重。

傳說夜懸陽喜著寬大衣袍,身上藏著一條名為無恕的長索,乃當年困縛惡靈休明的鎖魂鏈打造,每每走起路來,那銀索便窸窣作響。到後來,隻要聽得銀索響動,連老鼠都不敢叫,牢房慢慢得了個名字——寂牢。

這世間能行走在天光之下的人,沒幾個見過夜懸陽,但很少有人沒聽過夜懸陽這些半真半假的傳說。以至於當薄闕發現阿廿的提議並非玩笑的時候,眉毛都被瞪大的眼珠子擠歪了。

他不敢說“愛去你自己去”這樣的話,因為阿廿真敢去。

想了半天,取了個折中的主意,“我看風小少主與夜懸陽甚至親近,不如我們明天探探他的口風,畢竟是來賀壽的,節外生枝也要找對節才行。”

“可我瞧那小少主渾身透著古怪,未必靠譜。”

“那也總好過你直接去寂牢找夜懸陽。萬一壞了寂牢的規矩,你真以為夜懸陽如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寂牢什麽規矩?”

薄闕也愣住了,對啊,寂牢什麽規矩?

世人把寂牢傳得如同幽冥,但從來沒人說過寂牢有什麽規矩。這也難怪,除了那已經成了半個啞巴的阮契闊,根本沒人從夜懸陽手裏逃出來過。如今提到寂牢,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如同惡之圖騰一般的夜懸陽鎮著滿牢的牛鬼蛇神,別無其他。

薄闕想了半天,破罐子破摔道:“沒有規矩才更可怕!不準去!”

阿廿含笑“哦”了一聲,尾音還沒散盡,就被薄闕抓著袖子丟回房間,“你不準去啊!”

“我去探探路總可以吧?”

“我說不行就不行!”

“好,不去,都聽師兄的……”

這句承諾的期限是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後,阿廿在後山腳下……遇到了薄闕。

兩個雞賊相視一笑,半斤八兩,阿廿瞧著他,“你要是把這點心眼兒收一收,說不定念境的藍色也能變成白色。”

薄闕鄭重其事的給她遮上黑麵巾,不忘還嘴:“藍的挺好,白的容易丟。”

他靈活躲過阿廿的一腳,倆人一起朝前去了。

說是找夜懸陽,到底也就是去探探寂牢的位置,畢竟別雲澗是來送禮的,不是來送死的。

白天已有別雲澗弟子盯過梢,確認風作寒就是從這條路出來的,隻是沒敢盯得太近。如今二人沿路再進去,卻是越走越暗,哪有什麽寂牢的影子。

薄闕越走越疑心,“寂牢少說也有幾百囚徒,這麽大一座牢,不可能一點影子也沒有,難道有什麽障眼法……”

他掐訣翻掌,施了個解障術,一陣清波掠後,眼前依然沒顯出什麽巍巍森森的牢房,倒是多了棵歪脖老樹,樹幹上斜倚著兩個人,衣不蔽體,**……

這倒是……意外收獲。

樹上的人也立刻意識到屏障被破了,利落的掀起外衫雙雙遮了身,衣擺飄忽中,兩束銀針朝這邊襲來。阿廿暗道好家夥,這種時候都帶著暗器,是個狠角色。

這邊二人閃身躲避暗器的功夫,那邊樹上的一雙已整理利落,一個紫衣女子赤腳從樹上躍下,輕靈飄忽,暮雲入山般隱進前方茫茫夜林。而那男子明顯被惹惱了,一柄長劍直奔薄闕咽喉。

阿廿住在薄氏兄妹的院中五年,早養成了“萬事薄闕上”的好習慣。逢此時,她很自然的往後退了數步,抱臂打著哈欠等薄闕贏,眼角卻瞥見一個黑影閃過。

那瘦長筆直的輪廓,似乎有點眼熟。

阿廿略做思索,還是跟了上去,隨那人穿過彎彎繞繞的小路,直跟到一個破舊的小木門前。

他腳步停住了,低聲開口:“要進來嗎?”

自然是在問她。

不知為何,阿廿總覺得在他麵前無論裝傻還是自作聰明都不是個好選擇,於是老老實實上前幾步,摘掉麵巾,輕車熟路的假笑,“方才我還想著你會不會來,果真就遇上了,還挺巧的……”

“不巧,我方才見樹上有歡好之事,看了一會兒,被你們打斷了。”

如此放浪之事,他說出口,語氣卻平淡又寒涼,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剛才聽了段老和尚念經。

阿廿見那兩條人影**糾纏都未曾有什麽羞臊心,偏偏眼前這個人冷冷清清的說了一嘴,她竟有點不知所措,“這……抱歉打擾您雅興了……”

血食伸手拍拍那破舊的小門,又問道:“要進來嗎?”

那門嵌在一個山洞口,與其說是門,不如說是個柵欄,稀疏支棱的幾根糟木撐起一個小牌,上麵一個“牢”字倒是能依稀看出點端正的筆鋒,不過也隻是依稀。門邊的岩縫裏插了根隨時會斷的樹枝,枝上挑著個還沒橘子大的燈籠,微弱的光晃在血食的臉上,他黑瞳幽謐,不知是吞噬了黑暗,還是被黑暗吞噬。

“這是……寂牢?”

讓人聞風喪膽的寂牢竟然是這麽寒酸的小門,難怪找了一圈都找不到。

“嗯,”血食垂眸看她,第三次發問,“要進來嗎?”

“咱們就這麽進去,會不會……”

話出口,她覺得哪裏不對。再抬頭看這個人,昏暗薄光下一張淨無波瀾的臉,陰晴莫測卻又坦**自如,那一瞬,阿廿突然知道了他是誰。

雖然仍不明白他為何會與妖獸同在囚籠,不知他與阮契闊究竟有何糾葛,不懂風作寒為何表麵與他親近,暗地卻動了殺機……但是,能站在寂牢門口說出一個“來”字,這天下再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她想了想,試探著開了口:“前幾日風二少主要殺你,你可知道?”

“他一直都想殺我。”

“你……認識他很久了嗎?”

“我入風蟬山那年,他正好出生,”血食漫不經心,“你已知我身份,不必再試探。”

這回,她徹底結舌了。

她正絞盡腦汁的琢磨著該如何套他的話,生怕失了分寸會釀成什麽禍事,甚至已經做好了把他惹毛的準備,偷瞄著周圍謀劃逃跑……然而他隻是平平靜靜,直截了當,對保持自己的神秘和威懾毫無興趣。

巧舌如她,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臉上依然疏冷,“我記得你要尋我。”

阿廿暗暗鬆了口氣,還能跟她說話,沒嫌她煩,那便還是可以再套套近乎的……

然而下一刻,他轉身推開那扇破舊的門,“你若是想進來,我不攔你,但我說過我不會幫你。”

他毫不留情的走進去,沒有半點遲疑,也沒有再給她說話的機會。

阿廿看著他一道長影轉瞬消失在門後的黑暗中,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止步於此。

薄闕說的沒錯,節外生枝,也要找對節才行。如夜懸陽這般,世俗千般門道萬般心思在他麵前都毫無作用,她半點猜不透他,也不想用自己的小命去賭一次贏麵微乎其微的冒犯……

待薄闕與阿廿再次會合回到房間,互相道出這一晚的經曆,兩人都沒忍住一句哀嚎。

“你說和你動手的人是風知跡?”

“你說血食是夜懸陽?”

兄妹二人雙雙癱在桌上,深切的同情對方,捎帶著心疼自己。這一晚上,先是薄闕撞破了風大少主花前月下,順帶著打了一架,後是阿廿在寂牢門口知道了夜懸陽的真實身份,差一小步就跟進去喝茶了……這倆人惹是生非的本領,關進寂牢都能拿個天字號。

兩個倒黴的腦袋趴在桌上互相對視了良久,薄闕生無可戀,“等薄曉的病治好了,你看我怎麽訛她,天天讓她給我端茶遞水捏肩捶背……”

“那眼下呢?”

“眼下,我覺得還是活著比較重要。”

阿廿坐正些,取了爐上的熱水倒一杯捧在手裏,慢條斯理的盤算:“風知跡那邊,左右是他自己的風流事,他定然不想鬧大,我們隻要假裝沒發生過,盡量避著他就好。但是夜懸陽是個麻煩,他若是心狠手辣哪怕喪心病狂,我都有個應對之策,可他那個人什麽都不介意,又好像什麽都介意……”

她說了半截,突然皺眉把杯子放到一旁,掌心紅成一片,“這水還挺燙。”

薄闕盯著她,“你拿著杯子有一會兒了,才覺得燙?”

阿廿傻笑,“是喔,可能年紀大了,有點遲鈍……”

“別跟我打岔,你現在反應越來越慢了,自己不清楚嗎?”

能不清楚嗎?那一日與刺客打鬥,堂堂別雲澗三大弟子之一,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打退了兩個人,有一個還是夜懸陽暗中出手了……

薄闕歎了口氣,“無論如何,我們得盡快找到《臨邪》,不光是為了薄曉,你的念境也不能再耽誤下去了。”

阿廿勉強咧了咧嘴,沒有說話。

風蟬山之底,寂牢。

入那小門後自是別有一番天地,懸陽多日未歸,牢中依然寂如無人之境,所有囚犯都努力縮在角落,企圖跟他拉開最遠的距離。他甚至懶得多看四周一眼,直接走進去,靠在落塵籠邊闔眸休息。

掌心突然一陣灼熱,他皺眉睜眼,自己一雙大手除了疤就是繭,哪來什麽灼燙之物。他心下煩悶,起身往外走,忽然聽到有人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