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險招

“敢問尊使大人可在牢中?”

這聲音他識得,風知跡的貼身差使。

外麵的人叫到第三聲,一道長索從洞口飛出,將說話之人卷了進去。那人落在冰涼的石麵上,不動聲色的起身,俯身施禮,“大公子請問尊使,可否尋回異寶為老聖主賀壽?”

“沒有。”

“尊使行途可曾受傷?”

夜懸陽沉眸,“宿袂,我將你送給風知跡,不是讓你來套我話的。”

被喚作宿袂的差使低藏的眉眼含了半分笑意,輕步上前,“風知跡打探到您一無所獲,正琢磨著如何懲戒您,但是他最近得了個美人兒……忙得很,尊使若是有意動手,還是有機會的。”

夜懸陽不為所動。

宿袂又問:“後天便是壽宴,要不要幫尊使大人另準備一份禮物?”

“不必。”

宿袂抬起頭,眉清目秀,眼明心亮,“尊使不去,就是對聖主的厚禮了。”

夜懸陽看著他,惜字如金的尊口難得說了句廢話:“我當初就該殺了你。”

“若有一日,尊使覺得宿袂的死比活著更有用,宿袂便將這顆頭雙手奉與尊使。”

宿袂自然知道此等鬼話對夜懸陽沒什麽用,但也不至於讓自己喪命,既然說不說都不會死,那不如說上幾句,沒準哪天夜懸陽耳根子漏風,就聽進去了一二。

果然,夜懸陽並沒有動手,隻是涼颼颼的撂下一句話:“讓風知跡別來煩我,還有你,話太多了。”

他抬步進了落塵籠,牢籠合上的瞬間,籠壁間塵霏濺落,銀沙翕掩,便隻瞧得見其中人一杆亭亭淨植的輪廓了。

宿袂瞧著一地銀沙,低頭抓了一把,輕輕頷首,“多謝尊使。”

他咬破舌尖吐了口血水在掌心,銀沙遇血,很快泛起一道玄色的薄霧。他轉身往外走,拉開寂牢的門,等人出了門,一隻手已然鮮血淋漓。

玄霧並不能阻擋毒咒,隻是能讓中毒之人最快流掉手上的毒血,讓這手不至於廢掉而已。那把銀沙,已經算是夜懸陽對宿袂的寬縱。其餘人,包括風作寒在內,也隻敢在門口與他說話,絕不敢踏入寂牢一步。

寂牢門前閻羅泣,朽木不擋來者,但可進不可出……

天已經快亮了,房間裏的阿廿和薄闕依然靠在桌邊犯愣,直到外麵有人來敲門。

“鹿姐姐,你起了嗎?”

二人瞬間清醒過來,薄闕給阿廿使了個眼色,轉瞬便在後窗消失了,熟練得像個久經沙場的奸夫。

阿廿敲了敲自己迷瞪瞪的頭,起身開門。

先入眼的是風作寒那高大如山的侍衛叔義,然後才看清門邊兒還站著那骨瘦風欺的小少爺,這二人塞在門框裏,好像大酒壇子旁擺了個小酒盅。

風作寒的眼睛似不經意掃過阿廿與昨日一樣的打扮,而後依舊滿臉擠著笑,“姐姐,你不會一夜沒睡吧?”

阿廿笑著含糊過去,“小少主清晨來此,是有事尋我嗎?”

“昨天急著見懸陽哥哥,都沒來得及好好招待姐姐,實非待客之道。明日便是壽宴了,趁著今日天氣好,我帶鹿姐姐散散心如何?”

正要找你套套話,想吃冰下雹子。

阿廿露出甜甜的笑顏,還故意把皮笑肉不笑的臉仰給那白眼朝天的隨從看,惺惺作態的架勢和風作寒旗鼓相當,“少主盛情,卻之不恭。”

風作寒同樣不漏破綻,“榮幸之至。”

虛偽的人通常體麵,這話一點不假。

這一日到頭,風作寒做足了排麵,把山上的美食美景給她過了足足的癮。說起話來也是知無不言,連他哥床幃間的紅顏過客們都盤究得絲毫不落。

唯獨,隻字不提夜懸陽。

晚膳在山間小廳裏,涼風薄而不擾,月明星稀,四下沉眠,那小少主明顯也疲累了,一臉孱弱相。阿廿猶豫著要不要起身告辭,風作寒突然開口問她:“鹿姐姐,你見過懸陽哥哥嗎?”

該來的可算是來了。

她想了想,“我猜……我是見過的,隻不過那日小少主一出現,他便消失了。”

風作寒病懨懨的眉梢挑出一點光來,“你怎麽看出他是懸陽哥哥?”

是他昨天自己承認了……

“昨日我上山時曾聽侍衛說‘這麽多年,也就隻有尊使大人能讓小少主如此上心’,我思來想去,小少主如此在意尊使大人,下山走一遭總不會毫無收獲的回來,至少說明小少主已經尋到了尊使大人的蹤跡。既然您是在折月窟才決定回風蟬山的,那尊使便該在折月窟……然而折月窟當晚除了那位突然消失的仁兄,就隻有我們別雲澗弟子,未識著實看不出別雲澗哪位弟子有讓人聞風喪膽的氣魄,所以胡亂猜了一下。”

她胡編亂造了一大長串,倒是還挺唬人的。

風作寒聽得認真,“姐姐果然聰明,不愧是別雲澗三大弟子。”

“小伎倆不足掛齒,隻是不知尊使大人為何會與妖獸同籠,出現在驛獸閣的囚車上?如今想來,我這一路都把他當囚徒一般,怕是怠慢了。”

“懸陽哥哥就是很奇怪的,他做什麽都不意外,”風作寒順著亭簷去看外麵夜色空漾的天,“我小的時候,他特別凶,不高興了連我哥都敢打,舍尋長老總是罰他,那時候他十天裏該有七八天是跪在瑉寒洞中思過的。後來長老去世了,我們都以為這下再沒人能約束他了,他反而自己收斂了不少,隻不過變得陰晴不定,會莫名其妙的發笑,發呆,甚至會默默流淚,很多人都說他瘋了……再後來他性子越來越冷,連話也不愛說,誰都捉摸不透他了。”

夜懸陽……發笑?流淚?

阿廿想著夜懸陽那張“萬事與老子無關”的臉,怎麽聽怎麽玄乎,可越這樣離奇之事,反而越不像謊話。

風作寒說著話,突然站起身,平日裏堆滿假笑的臉上換上了一絲少年人才有的青澀和拘謹,“姐姐,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阿廿趕緊扶他坐下,生怕被訛上,“小少主有事請講。”

“你能……陪我去找懸陽哥哥嗎?”

“少主要見尊使,我一個外人怕是不太方便。”

風作寒垂著頭,像隻被拋棄的小獸,“姐姐,其實我昨天根本沒見到他,他很少見我的,而且我……我很怕他,和外麵那些人一樣怕他。”

怕他,所以派刺客暗殺他?

鹿未識擺著一副清醒悠然的麵孔,腦子裏卻完全亂作一團。此時她最想要的就是有個叫直覺的東西來判斷孰是孰非,很可惜她沒有。

“姐姐,你陪我去找他吧,他既然願意讓你押送囚籠,說明他信任你,他會見你的。”

“少主,押送囚籠並非尊使大人的意願,是驛獸閣轉交給我的……”

“姐姐心裏是清楚的,驛獸閣閣主曾是寂牢階下囚,懸陽哥哥沒有再抓他回去已是極不尋常之事,就憑他阮契闊,怎做得了懸陽哥哥的主?”

阿廿自然知道他說得有理,心底卻莫名矛盾,明明一整天絞盡腦汁盤算如何哄騙風作寒幫自己和夜懸陽套近乎,可眼下風作寒主動要和她去見夜懸陽,她竟然打起了退堂鼓……

“我與尊使大人素昧平生,小少主說他信任我……”

風作寒沒有接她的話茬,而是突然整了整神色,“姐姐請恕作寒冒昧,世人都知驛獸閣陰險,寂牢莫測,別雲澗堂堂名門正派,願意代驛獸閣押送囚籠到寂牢,難道就沒有別的目的嗎?”

他素來空淡無神的眼睛裏此時散著奇異的光,癡執而絕望。

“這世上想接近懸陽哥哥的人從來不少,鹿姐姐願意兵行險招,為何不願意與我同去呢?”

話已至此,鹿未識知道這少年是豁出去了。

她看著小病秧子幾乎菜色的臉,終於點了點頭。

風作寒如釋重負的笑了,“姐姐請。”

寂牢門前。

風作寒退去左右,隻剩他與鹿未識二人。

“小少主,我們就在此等尊使大人出來嗎?”

“姐姐莫急,我有辦法……”

那小少年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直接砸到寂牢破舊的小門上,小門“嘎吱嘎吱”晃了幾下,掉落了一小片腐朽的門板。

阿廿眯眼瞧著風作寒,這是怕夜懸陽?

這是怕夜懸陽打不死你吧?

風作寒大大方方的闖完禍,扭頭轉向阿廿,一臉大功告成。

“這樣,尊使大人會出來見我們?”

風作寒含笑搖頭,“不會。”

他白森森的笑容在凜凜夜色和寂牢昏暗燈火的交映下顯出一種淩厲的狡詐。下一刻,瘦弱的少年不知哪兒來的氣力,抬手猛然朝阿廿背後推了一掌……

鹿未識失了念境這些年,沒有想象,沒有預感,萬事都隻能靠五識所察來判斷,著實很耽誤事。待她發現不妙,反身還擊,卻隻來得及抓住風作寒袖邊一點褶皺。

然後,她直直摔進門內。

牢門被撞得搖搖欲墜,落湯狗抖水一般淋落了一地稀碎的木屑,然後依舊兀自殘破著,繼續立在寂牢與人世的中間,仿佛塵世的一切攪擾都與它無關,這頹唐矜立的姿態倒有幾分像它的主人。

阿廿來不及想太多,咬牙起身,欲推門出去,聽見身後有人說話,“別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