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念境

鹿未識十一歲那年學了不少高深的東西,十二歲開始學一些故作高深的東西,發現後者的門道並不比前者少。到如今,她早已懶於花太多心思去揣摩一個不重要的人了。

但自從昨日接了那囚籠,遇到的人各個都需要她留心。

眼前的風蟬山少年笑得愈發莫測。阿廿麵皮上不動聲色,含笑回道:“小少主覺得是我?”

“自然不會,但我確實盼著能訛上姐姐,這樣就有理由多見幾次。”

小小年紀,倒是滴水不漏。阿廿也隻能順著他的意思敷衍:“小少主若覺得投緣,盡管來別雲澗找我玩就是。”

“真的嗎?那一言為定!”

他稍微高興一點便氣息不穩,捂著心口咳了半天。那粗漢立刻把阿廿當成了吸他們家少主陽氣的狐狸精,惡狠狠的朝她翻白眼。

阿廿假裝看不見,繼續與風作寒搭話:“風二少主身體抱恙,怎麽沒在家中休息?”

“本該好好養著的,可是懸陽哥哥下山快半個月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我便想著出來尋他。”

懸陽哥哥?夜懸陽?

阿廿餘光掃了眼薄闕的方向,果然“懸陽哥哥”這四個字他也聽進去了,“敢問小少主說的可是寂牢尊使?”

“是啊,都怪我大哥,非要懸陽哥哥去尋什麽寶貝給父親做壽禮,這下好了,懸陽哥哥一下山就沒影了,山上連個陪我玩的人都沒有。我是偷偷跑出來的,可一直未尋見他的蹤影。如今身體實在折騰不住,隻好先回山再說。”

下山尋人,於是派刺客劫殺囚徒?

阿廿不動聲色,“壽宴之期將至,想必寂牢尊使定會歸山,小少主不必太過擔憂。”

“你不知道,懸陽哥哥那個人脾氣差得很,他未必真聽了我兄長的話,他若是不願意,誰也拿他沒辦法的……”

風作寒碎碎念著,阿廿左耳聽右耳冒,心裏默默盤算。倘若他說的是真的,夜懸陽已多日不在風蟬山,那這一遭就算是撲空了。可是這小少主言行處處透著古怪,他的話倒也不必全信。

究竟如何,等到了風蟬山一看便知。

三日後,兩撥人馬行至風蟬山下。

早有人在山門處等著,風作寒開口便問:“懸陽哥哥回來了嗎?”

那人笑了,“尊使比小少主早一個時辰回來的,少主您又輸了。”

風作寒泄了氣,又很快來了精神,“快快,我們去找他,我可想他了!”

立刻有人把他從粗漢背上挪到步輦上,穩穩抬了進去。

守衛瞧著自家小少主的背影,“這麽多年,也就隻有尊使大人能讓小少主如此上心。”

阿廿輕輕扯了扯薄闕的袖子,“夜懸陽回來了,此行不算徒勞。”

薄闕點頭,眼瞧著前麵山門前擺著一塊觀境石,淺笑道:“還給我們擺了陣呢,一山頭的魑魅魍魎,倒好意思來窺別人的念境……”

觀境石乃是出自問雷穀的靈石,狀若琥珀,剔透的石體內可見一團繾舞的煙靄,人手觸之,便可測出念境純澈與否。越是惡念深重之人,霧靄的顏色便會越暗。

不過除了剛落生的小孩子,幾乎沒有誰的念境是絕對純淨的,大家一樣混混沌沌,誰也別嫌棄誰。

薄闕暗暗問她:“錦囊可帶著?”

阿廿朝他一伸手,袖口隱約可見錦囊的繡邊,她收緊袖子,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你說夜懸陽的念境是什麽顏色。”

薄闕擺出一副莫測的架勢,“傳說夜懸陽隻觀過一次念境,但是沒人知道結果。”

“為什麽?”

“因為觀境石碎了。”

阿廿睜大眼睛,“這麽邪門?”

“傳言而已,誰也未曾親眼得見,不過我猜,夜懸陽的念境應該挺與眾不同的……”

二人說話的功夫,別雲澗弟子已經一一通過觀境石,隻剩他二人。

薄闕十分坦然,直接伸手過去,觀境石裏清氣繞動,化作一層朦朧淺藍的霧。看守觀境石的差使朝他一抱拳,遞上通行令牌,“都說別雲澗大公子乃謙謙君子,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薄闕瞎客氣兩句,轉身朝阿廿一挑眉。阿廿麵色平靜,指尖輕輕觸到觀境石上,藍霧很快消散,恢複了最初的剔透飄忽,卻沒立即幻化,而是繞著她的掌心開始一圈一圈逡巡起來,似猶疑不定。

兩邊的人都注意到了不對,紛紛把目光投過來。

阿廿倒是平靜,歪頭看了一會兒,“這石頭還挺謹慎。”

她話音剛落,觀境石輕輕閃爍兩下,像是聽懂了,緊接著,氛氳煙霧倏忽散去,從裏麵透出一層柔白的光來。

四下一片靜寂。

那差使瞪著眼看了半天,“白色?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白的……”

倒是別雲澗幾個小弟子最先有了反應,上前幾步,滿臉寫著“與有榮焉”,“這是我們別雲澗鹿師姐,素來修為絕佳,塵垢不染,想必你們也該有所耳聞吧?”

“哦哦,原來是鹿姑娘,早聞大名,如雷貫耳……”

旁邊的竊竊私語也早已掩蓋不住:

“她就是鹿未識啊?看來傳言非虛啊!”

“這浮塵千百年來也沒幾個人念境是白的吧?”

“聽說當年別雲澗有位既宥尊長的念境是白的,沒想到一個小姑娘也能有這種境界,今天算是長見識了。”

“這小姑娘,修為高,長的還漂亮,老天爺真是偏心啊,什麽好事都落到一個人頭上……”

阿廿聽在耳朵裏,麵色平靜,溫聲問守衛:“我可以進去了嗎?”

“哦哦,當然可以,姑娘請!”

她拿了通行令牌,在依舊不絕的議論聲中踏上石階,默默把手縮進袖子裏,把錦囊藏得更深一些……

入夜,不知是不是風蟬山的客房太冷,阿廿睡到半夜,忽然坐起身,茫然四顧。

錦囊還在袖中,她想了想,又把袖口壓緊些。

披了件外衫推開門,風蟬山的月色並不太好看,冷風灌著她的裙擺,她沒什麽知覺,就這樣站著,在晦暗的山靄間立成一道單薄的孤影。

不知站了多久,身後有人說話:“做噩夢了?”

回身,是同樣披衣抱臂的薄闕,阿廿笑容裏沒有一絲破綻,“你忘了,我已經五年沒做過夢了。”

薄闕走到她身邊,“是啊,一晃五年了,我還以為你過得挺自在,原來你也有睡不著的時候……”

阿廿朝他晃晃袖子,“每天拿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太自在了容易遭報應。”

“等我們找到《臨邪》,說不定裏麵會有方法幫你找回念境。”

“念境……”

她的念境確實淨澈無瑕,但那是在她十一歲的時候,在她剛遇到笙閑不久。

那時,笙閑當著別雲澗所有人麵,把她的手按在觀境石上,那一片白霧純得晃眼……

所有人都知道笙閑撿了個寶貝,這老倒黴蛋苦了多年,總算峰回路轉柳暗花明,隻等著這丫頭正式拜師,便可以替師父重整師門,出了之前所有的惡氣。

笙閑草木皆兵的熬著這一年,鹿未識所接觸的一切,飲食、筆墨、兵器乃至衣裙,他都要事無巨細的察看,從無疏漏。他預想了所有可能發生的倒黴事,幾乎要把鹿未識拴在身上,卻無論如何也料不到,這無妄之災竟是落到了他自己頭上——鹿未識拜師後的第二天,笙閑失蹤了。

那時,她已成念境化蝶之術,慌措間召喚念蝶尋找師父,卻發現自己前一晚放出的念蝶根本沒有回來……

短短一天內,剛剛拜師的鹿未識失去了所有可以留在別雲澗的底氣,五天,十天,一個月……五年,直到如今,她在風蟬山的夜色裏徒得滿目蕭條色,笙閑依然沒有回來,念蝶也沒有回來。

人人都有念境,但極少有人能操控念境。

偏偏這天生可禦念境的鹿未識,念境已經消失了整整五年,如今,也隻能靠袖中這一點乾坤來掩人耳目。

她突然問:“師兄,沒有念境犯法嗎?”

薄闕愣了一下,眯起半道眼縫,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看著她。

阿廿和薄曉都是在他身邊長大的,勸慰惆悵少女這種事,他素來得心應手。但這次,他思忖良久,隻回了幹巴巴的四個字:“人人都有……”

人人都有,這是她聽過的最無力的理由。

“好,我明白了。”

他伸手按住她的袖口,“錦囊收好了,風蟬山邪氣重,它若是不安分,可以喂點兒血,一滴即可。”

阿廿沒說什麽,轉頭把目光往山下掃,“聽說寂牢就在山陰之底,我們去找夜懸陽吧?”

“現在?”

她轉瞬拋卻了剛才的悵然,眉眼間撥雲見日,“對呀,寂牢那種地方,夜半三更才最有意思吧?正好你沒睡我沒睡,夜懸陽肯定也沒睡,要不要去探探虛實?”

“我的小祖宗,咱們路上可是把一人一獸全給弄丟了,就這麽空著兩隻手去寂牢,不是送死嗎?我看不如直接套個籠子,我是妖獸你是血食,拱手請尊使大人將就著收下。”

阿廿笑得眼都快沒了,突然點頭道:“這倒也是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