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碧空一片朔雪落

忽然,鵝毛一般的碩大雪片,紛紛揚揚飄落下來。不一時,大地便一片潔白。

那些血肉汙濁,盡被這至純至潔的白雪所覆蓋。仿佛蒼天有淚,在為死難者安葬。

珠兒就這樣怔怔站著,看著,心仿佛凝住了,無法思考。直到那白雪將頂心、肩頭的大紅,染成了一片潔白,依然佇立不動。

果然是不祥之兆啊……珠兒用手緊緊絞擰著身上的衣服,那“一年景”的織繡圖案,被扭曲變形,變成一片破碎的良辰美景,四時平安。

那一夜,源兵縱火點燃了十二座城門,火光亙天,通宵達旦。

城外的陽德觀、馬草場、葆真宮也燃起大火。

城內,皇後母家舊宅起火,駙馬府起火,源軍擄掠數十婦女出城而去。

各城門附近的百姓民居,王公大宅,盡遭洗劫。百姓的慘嚎悲哭,震天動地。這才是真正的,地獄一般的無眠之夜。跟這一夜的慘烈相比,幾日之前的那一夜,平靜得像一場新年的焰火。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所有的人都被四壁源軍如雷的鼓聲驚醒。

那鼓很大,每個城樓放置一個,鼓槌分為數股,每一股上都係著球子,所以聲音分外的響,又能及遠。白日裏,每個時辰都會擊響三聲。像是源軍在對大梁百姓宣示,大源,已經牢牢控製了這個城市。

厚厚的積雪將大梁城粉飾成了一塊無瑕的美玉。那些殘肢,那些血跡,那些累累的死亡全都被埋在三寸厚的積雪中,無跡可尋。似乎在敦促大梁百姓忘記這一切,忘記死去的親人,忘記屠戮,忘記仇恨,以便能夠更坦然地接納皇上的議和之策。

見珠兒還要出門去,紫笑忙勸道:“小姐,雪這麽大,山路很滑,就不要出去了吧。”

“我也沒纏足,你也沒纏足,怕什麽?”珠兒嗔道。

“那些慘事兒,真沒什麽可看的,看了也是心裏難受,夜裏又睡不踏實,淨做噩夢,何苦這麽折磨自己……”

珠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去看,隻是覺得心中忐忑,不去看就不能安心。

紫笑又勸道:“其他府裏的夫人小姐,也不過是拜拜佛,抄抄經,為國為家祈福求平安,也就罷了。小姐若覺得心中不寧,不妨也念念經?”

珠兒搖頭:“念經若有用,還要軍卒將帥做什麽?她們不看,是因為她們看不到那麽遠。”說完,一提裙角,大步走了出去。

紫笑無奈,隻得抱著手爐緊緊跟上。

積雪很深,山路很滑,主仆二人互相攙扶著,走得很慢。

還沒走到山頂,便看到艮苑中一行人疾馳而出。待轉過山路,登上山頂,便看到那一行人出了城門,直驅源軍大營。

“那是誰啊?”紫笑問道。

“輝王。”珠兒凝視著那一襲蟒袍,回答道。

“皇上終於派親王作為使節,去議和了嗎?”

“是啊……輝王是皇上的親兄弟,身份也算僅次於太子了吧?”

“那源狗會不會答應和談呢?”

“不知道……”珠兒搖頭。

如今四壁城牆已被源軍占領,若再抵抗,隻怕大梁城就是覆巢之災。若拖延時間,行緩兵之計,隻怕也不行,如今的形勢,整個大梁,朝臣,宗室,天子……都成了源軍的人質,各路勤王之師又怎能不投鼠忌器。可是,即便和談成功,又是一番屈辱,以源軍今日之勢,還不知道要提出什麽苛刻的條件呢。

珠兒正沉思著,突然耳畔傳來一陣喧噪。珠兒轉頭望去,卻見都亭驛附近,裏三層外三層都是人。

珠兒心中大驚,忙凝目去看。

隻見三個源國服飾的人被一群人橫拉倒拽地拖出了館驛大門。那群人手腳並用的毆打著他們。

那幾個源國人跌倒了,再爬起來,又被打倒……遍體血汙,慘不忍睹。其中一個人伸張著手臂,大聲呼號,轉眼便被人一棍子打倒,一雙薄底快靴,踩了在那隻手上。

圍毆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珠兒再也無法看清那幾個源國人的身形,但是卻清楚地看到,他們再也沒有站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圍毆的那些人收了手,略略散開了。珠兒這才看清那被圍在中心的一片狼藉。那已經稱不上是人了,衣服和骨肉都被撕成片片,在血汙中四散著,勉強可以分辨的一條大腿和半個身軀,扭成奇怪的形狀,旁邊是個被踐踏得血肉模糊的頭顱,五官已經完全混成一片,隻有耳上的金環,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珠兒隻覺得胸中煩惡欲嘔,一陣暈眩,不想再看下去,便仰起頭來。

竟然,是難得的好天氣呢!珠兒有些感慨。雪後初霽的天空,湛藍如洗,驕陽似火,讓人感覺到冬日裏少有的暖。但,再明亮的陽光,也無法溫暖這橫遭屠戮,傷痕累累的城了。

終究還是好奇,珠兒又凝目去看那邊,隻在這一轉瞬間,那顆頭顱耳畔的金環,已經不知被誰拽走了,剩下一個殘破的耳垂,靜靜地滴著血。

這三個人,想必是源國的使臣吧?如今被百姓殺了,這議和之事,該當如何收場?珠兒憂心忡忡。

傍晚,永安郡王康微帶來了都亭驛事變的詳細情形。

起因是那館驛中的一個廚子,家住在景龍門內,昨夜裏一家老小都被源兵殺了,獨生女兒還被源軍擄去,生死不明。他心中怨恨,便找來砒霜,和在麵裏,製成了湯餅給源國使臣作為早餐。卻沒承想那幾位源國使臣昨夜大醉,早上都沒有起來吃飯,那湯餅被幾個下人分食了。

這幾個下人吃了湯餅之後,便一命嗚呼。

聽說出了人命案子,館驛外麵負責警備的禁軍便入內協查。卻不料被誰走漏了風聲,一傳十,十傳百,竟然傳成了源國使臣毒殺趙國禁軍。

一腔怨怒無處宣泄的百姓們持械將都亭驛團團圍住,人越來越多,群情越來越激憤……終於,禁軍再也無法控製局麵,那些百姓,便一窩蜂似的,湧入了都亭驛。

頭頂剃發,耳畔金環,是源國人最常見的裝束,不消片刻,那幾個源國使臣便被拖了出來,為首的那個大呼,“我是使臣,議和是為了你們免遭塗炭,你們不要殺我!”可這個時候,沒有人能靜下心來,去思考他話中的道理,就算有一兩個人能保持清醒,也無濟於事。

康微一邊對妻女訴說,一邊歎著氣。

一方麵憂心和談會受到影響,另一方麵也擔心輝王的安危,如果源軍也殺死使臣報複,那可如何是好?縱然和談能繼續進展,隻怕經此一變,源軍會提出更加苛刻,更加屈辱的條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