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愁雲九重城垣破

轉眼數日過去了,前往源軍大營議和的官員每日裏來來去去,卻始終沒有什麽結果。聽說源軍要求太子出郊為質,才肯答應和談,但皇上卻不肯將太子送入那虎狼之穴中。

和談,便一直膠結著,沒有任何進展。

這日一大早,天色烏沉沉的,黑雲在天邊翻卷著,湧動著。陽光隻能從雲縫中灑下來,一線一線的,像是激射的羽箭。城的正上方,有一條赤色的雲氣,如腰帶一般,橫亙十裏,色澤殷紅,讓人隱隱覺得不祥。

珠兒梳妝完畢,便拉著紫笑登山眺望。這幾日她每日都是這般,一襲大紅猩猩氈鬥篷的嬌小女童,一身青緞碎花襖裙的婢女,每日裏在萬歲山頂駐足凝望,已經成了大梁城的一道風景。

馬蹄得得,正是昨日出郊的議和使臣,**進了城門。這樣的景象,這幾日來,珠兒見得多了,但這一次卻明顯不同。因為那馬太快了,像飛一樣奔馳,直到禁宮門前,依然沒有稍停。

似乎……出什麽事兒了?珠兒心中驀地湧起了不安。

很快,她便找到了答案。

一陣驚天動地的鼓聲,擊碎了靜謐的晨,也擊碎了這幾日以來的偷安。

源軍,又開始了總攻。

隻見陰雲密布的天空下,羽箭、火矢、炮石,紛紛如雨似雹墜落。景龍門、順天門的敵樓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四壁城頭上,紅黃相間的大趙旗幟,或次第倒下,或中箭燃燒。那些趙國軍卒的幢幢人影,在女牆的縫隙間,忽而閃現,忽而便倒下再也不見……

突然間,一麵黑色大旗挺立在城頭,上麵鬥大一個金色的“源”字。珠兒心中一驚。

隨即,那旗幟又立刻倒下了。珠兒立即心中一寬。

但是,又一麵黑旗豎起來了,緊接著就是第二麵,第三麵……漸漸的,景龍門上,黑旗的數量已經多過了紅旗,玄色鐵甲的身影,已經多過了赤色擁項。再來便是順天門、金耀門……次第淪陷。

兵敗如山倒。

那些戴著赤色擁項的潰兵們,從城上跌落、滾落、爬落……或狼狽地散入街巷,或無力的匍匐呻吟,丟棄的盔甲兵器,散落一地,間或有血跡迤邐淋漓,四處拋灑,像是上天那一雙殘忍的手,正在用朱砂,一筆一筆地描繪著死亡。

突然聽到一聲大呼:“源軍已經上城了!”

這聲音,在一片矢石之聲中,分外清晰,不知道出自哪位百姓的口。

一聲呼喊轉瞬變成了千聲萬聲,像是回音一般,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宛若雷鳴,震搖著所有人的耳鼓……繼而一片嘈雜之聲嗡嗡響起,接下來便是震天動地的鼓噪,絕望的喊叫,淒厲的長號,嗚咽的悲鳴……陷入絕望的大梁百姓,和城頭那一麵接一麵順風揚起的黑色旗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珠兒的心,隨著這巨大的震懾人心的悲鳴,狂跳不止,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淚,止不住源源湧了出來。珠兒想逃,雙腳卻軟得邁不動步子,想藏到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又不甘心地想要看,看是否能得到上天垂憐,局麵突現轉機……

東、南、北,三麵城頭的潰兵數萬人棄城而下,與號哭奔走,茫然無措的百姓撞在了一處。所有的人都互相推搡著,衝撞著,怒罵著……為自己爭奪一條生路。

終於,那生路變成了血路,彼此白刃相向。也不知是潰兵殺了百姓,還是百姓拾起路邊的武器,殺了潰兵,總之,道上的屍體,漸漸多了起來,一路延伸著,灑向城內。

似乎是血腥氣讓人們瘋狂,又或者是悲憤怨怒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人們紛紛揮動著兵器,殺向那些無辜的同胞,士卒殺了將領,將領殺了文臣,文臣殺了百姓……武將怨文臣議和誤國,文臣怨武將防守不力,百姓怨士卒不思殺敵盡忠,士卒怨百姓鼓噪作亂……又或者完全沒有什麽理由,隻是有人擋了自己的路,就必須死!至於自己的路朝向何方,何方可以求生求存,隻怕那手持染血利刃的人,心頭也是一片迷茫。

人們互相踐踏著,屠戮著。生者茫茫奔逃,散入街巷,死者與傷者枕藉在一起,悲呼呻吟,血與血融匯在一起,汩汩流淌……這情景,宛若地獄。

與城下的混亂相對應的,卻是城上的整肅,一麵麵黑旗,每隔一段距離,便迎風飄揚起一麵,一路延伸著,逐漸,將整個大梁城合圍。

直到,整個大梁城的四壁,再也找不到一抹代表大趙的紅,那震天的鼓聲,便再度響起。沉穩,莊重,不徐不疾。像是昭示著,源軍,已經掌控了一切。

每一聲鼓聲,都伴著一陣大梁百姓的哀鳴,像是絕望的唱和,令人聽之傷心欲死,但又欲哭無淚。

珠兒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玩過的一種叫作“銅盤子戲”的玩意兒。紙做的戲文中的小人兒,底座粘一圈斜向的豬鬃,放在銅盤上。隻要一敲銅盤,它們便會旋轉、移動,配上手中的武器,像是在砍殺、交戰。

這大梁城,便是銅盤,那些自相殘殺的同胞,便是那小人兒,而城頭擊鼓的源軍,便是敲擊銅盤的那隻手吧?本來是小兒常見的玩具,珠兒三五歲時便已經玩厭了丟在一邊,此時突然想起來,卻覺得這玩具憑空多了幾分殘忍。

皇宮內,聖旨頻傳:著守軍退守內城護駕。

各路將領領旨整肅,潰兵漸漸如涓滴細流歸入大海一般,逐漸布防內城。

更有一些外城百姓,拉家帶口從汴河上踏冰湧入內城,一時之間,冰麵乍裂聲不絕於耳,溺水而亡的百姓,不計其數。

那些僥幸進入內城的百姓,因無處可去,便漸漸蝟集在南熏門處。

突然,距離南熏門最近的城頭上發一聲喊,箭如雨下,那些簇擁在一起的百姓,便如刈麥時鐮刀過處的麥子一般,紛紛偃倒。

箭太快太多,外圈的人們四散逃了,但內圈的人卻未能及時逃離,被屍體壓住,絆住,瞬間變成了箭靶。屍體與屍體疊加著,像小山一般,直到生者散盡,死者氣絕,遠處那城頭,才傳來一陣陣放肆的豪笑。

南熏門前,皇榜俯視著的這一片空場上,陡然出現了一座人肉的山丘,插著不計其數的羽箭,像是一隻巨大的刺蝟。血,汪成了赤色的池塘。從高處看過去,倒像是一隻目眥欲裂的眼睛,憤怒地望著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