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遠眺烽煙自心驚

一輛碩大的獨牛箱車,駛出了永安郡王府的大門。

車身長約一丈,編壁,高簷,前後是朱漆的小勾欄,配著靛青的垂簾。便是那拉車的牛,也裝飾得光鮮亮麗,額頭一朵海碗大的紅絨花,一路顫顫巍巍地顛動著。

車前數名仆從,手持銀水罐作為前導,隨走隨灑水,用來抑住揚塵。車後,永安郡王騎在高頭大馬上,後麵簇擁著十幾個隨從。

這一切,看上去和以往的太平景象沒有任何不同,根本看不出是坐困愁城。

車裏很寬敞,坐著珠兒母女和四個婢女,一點也不顯擁擠。

珠兒伸手挑開垂簾,向外望去。

市井中的景象,還是和平常有一些不同。街道上行人明顯少了,路兩旁的鋪戶也有一些上了門板,不再開張。路邊的遊商、攤販已經很難看到蹤跡。兩側的幽深巷弄中,偶爾會有一隊隊兵卒,手持軍械列隊跑過,似乎是在挨家挨戶,搜查奸細。

風吹過,懸掛在車簷下的香球氣味飄了進來,混著冷冽的風,倒把珠兒嗆得一陣咳嗽。

遠遠的,艮苑之中,萬歲山的輪廓漸漸近了,那上麵層層疊疊千奇百巧的太湖石,石上的孔洞和苔痕也清晰了起來。

珠兒不由得想起,這艮苑,也是當年皇上聽了道士的話,為解北方源國的兵危而建造的。道士說大梁城東北艮位地勢低窪,風水不佳,國都容易被敵兵所困。皇上便下令盡遷城東北角居住的百姓,起造苑囿。當時那些百姓不願遷居,一片鬼哭狼嚎,搞得天怒人怨,便是珠兒身在深閨,也有所耳聞。

後來皇上又從全國征集奇花、異卉、怪石齊聚於此山。山川台榭,不可紀極,奇石森列,悉有名號。鬆陰、竹徑、花圃、石洞、村居、酒肆,莫知其數。又挖土成湖,引汴河水流入。山名萬歲山,湖名千秋湖,取得是千秋萬歲的好口彩。

這一工程足足進行了五年,勞動征夫數十萬,百姓苦不堪言,甚至因此導致各地扯旗造反此起彼伏。可如今怎樣?有了這山,形勢依然沒有變化,兩年間接連兩次國都被圍,上一次因天時僥幸解圍,這一次,卻不知道結果會如何?

珠兒想著,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荷包中的那顆沉甸甸的骨球,像是智珠在握,似乎瞬間有了勇氣和力量。

艮苑中,景物依舊,隻是來來往往的下人多了許多,倒是平添了幾分歲近年根兒的繁華熱鬧。

珠兒對此地並不陌生,之前曆年節令飲宴,夏季避暑,曾多次隨父母進入這裏。

負責引路的太監是個司苑局奉禦,名字叫陳忠輔。

隻見他微微弓著腰,略側著身子,在前麵引路,嘴上還不停地對康微道歉:“這會兒園子裏人多,照顧不周,還望王爺恕罪。司苑局人手實在是不夠用,正在從宮裏調人,明兒個一早人手就不那麽緊張了。”

康微微微點頭,並不答話。

“王爺您慢著點兒,小心腳下。這裏花兒匠侍弄花木,還沒收拾利落。”

珠兒向路兩側看去,果然有些渣土、竹篾、花鋤等物,四處散放著,卵石路上,還有一些濕潤的泥土沒有清理幹淨。路的兩側,緊挨著湖畔,是一個個竹篾紮就的青紗帳子,可以隱隱看到裏麵罩著的花木,還有一些淡淡的草灰和馬糞的氣味

珠兒不禁皺起了眉頭,用帕子掩著鼻子嗔道:“這是什麽味兒啊!”

那陳忠輔忙答道:“這是催花用的,往年元宵節艮苑燈會,皇上與民同樂,那些牡丹啊、芍藥啊、碧桃啊都能盛放,便是這樣催出來的。要等到真正的花期,則要拖後兩個月呢,可就趕不上元宵節了。”

“哦……”珠兒覺得很新鮮,拖長了聲音應道。她之前年年正月十五來這裏賞花觀燈,卻從不知道這些花兒都是提前開放的,“那要怎麽催花呢?”珠兒問道。

“用這青紗帳子給花兒保暖,再用馬糞蓋在根兒上,馬糞受到日曬,自然會生出熱氣來。若半夜天氣寒冷,還要在帳子裏燃一些稻草,讓溫度升高,花芽才不至於凍死。就好比給每個花木配了個熏籠。”

“可這熏籠裏的香是臭的。”珠兒皺起鼻子,做了個鬼臉。

“是呀,所以每年正月十三、十四,都會預先把帳子撤了,馬糞清理幹淨,還要運來河沙蓋上一層,再澆上清水,才能去除臭味,才好請各位貴人賞花呢!今天這是突然說讓大家進來,還沒來得及清理,況且還不知道皇上的意思,因此這摧花的帳子,一時還不便撤掉。”

珠兒點了點頭。心中暗想,源國已經大兵壓境了,這些宦官居然還在好整以暇地揣測皇上正月十五要不要賞花,難道真就那麽篤定這次圍城一定會有驚無險嗎?

“咱們這是去哪兒?”一直沒有出聲的康微見一路走來,已經踏上了上山的小徑,便開口問道。

陳忠輔忙賠笑道:“這次進園子的人多,之前並不怎麽露臉的一些遠支宗室也住進來了,下麵那些宮苑,都是一處地方擠了兩三家,諸多不便的。王爺這裏是皇上特意安排的,住在絳霄樓,又清淨又高爽。”

絳霄樓?珠兒知道,那是萬歲山半山腰的一處宮苑,金碧間錯,地勢高峻,如在雲表。那宮苑的工藝極為精巧,環著山勢而建,半依山壁,半邊懸空,看似不大,但裏麵極為軒敞。整個大梁城的百姓都知道這絳霄樓,因為不管在城裏何處,一抬眼,總能看到它。這地方向例是重陽節皇上宴請宗室尊長的所在,似乎從未住宿過人,而且住在這麽高的所在,總讓人覺得有些別扭。

康微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珠兒歪著頭,去看父親的臉色,恰好看見陳忠輔也在偷眼覷王爺的臉色,視線和珠兒一觸,便尷尬一笑,掩飾似的,低了頭繼續前行。

待一切都安頓好了,珠兒便帶著貼身婢女紫笑溜了出來,沿著石級,登上了萬歲山的最高處。

其時已是夕陽西下,暈紅的光將大梁城點染得安靜祥和。冬日裏樹葉落盡,鱗次櫛比的房屋,縱橫交錯的街巷,顯得更為清晰。汴河如淡白色的玉帶,蜿蜒穿城而過,河麵上,舟船穿梭,橋拱如虹。那裏,是自己的家,永安郡王府;那裏,是皇宮;那一大片空地,是校場,還有兵卒正在操練,那一小片空地,是馬球場,此時空無一人……

因為天將日暮,很多鋪戶宅邸門口已經燃了燈,街上的行人更稀少了。但南熏門外,卻簇擁著層層疊疊的人,那是貼皇榜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