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烽火徹夜照殿前

珠兒凝目看過去,視線凝聚之處,周圍的一切都虛化了,那皇榜上的字跡便清晰了起來,就仿佛那視線是一雙箭,直射到了皇榜近前,凝在了半空一般。

那皇榜墨跡半幹,像是才貼上去的,大意是發動百姓舉發造撰傳播謠言者,一經查實,斬立決。並重賞舉發者。

圍在皇榜前的那些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卻不知在議論什麽。

珠兒心中暗哂,自己有千裏眼,卻沒有順風耳,不知道那些百姓看到這樣的皇榜,心中會怎麽想,口中會怎麽說。是貪圖賞格積極舉發?還是噤若寒蟬閉口不談國事?珠兒想不明白,不知道此時貼出這樣的賞格,是會撲滅謠言,還是會釀成更大的動**?珠兒心中暗忖,這種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方法,隻怕不會有太好的效果。

“小姐,你都看到什麽了,跟我說說。”一旁的紫笑踮著腳尖,引頸張望著,卻是什麽都看不分明。

珠兒笑道:“你目力不行,便是踮起腳來,又有什麽用?”

“是沒有什麽用,但是不知不覺就這樣了。”紫笑也失笑。

“也沒什麽,就是皇上貼出皇榜來,讓百姓舉發造謠者……”珠兒說著,用手指向南熏門,突然不經意一抬眼,隻見北壁景龍門後有黑煙騰空而起。與此同時,一片嘈雜紛蕪的低低市聲之中,突然混入了一陣雜音,尖銳的、沉悶的、急切的……時不時有悶悶的炸響,似乎還伴著微微的地動。再看過去,東壁的熙宋門、慶曹門等處也有煙火升起。

“小姐……”紫笑見此情景,聲音都顫抖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貼近了珠兒。

珠兒環顧了一下街市,見那些街頭的百姓顯然也已經看到了煙火,突然都止住了腳步,隻仰頭向冒煙突火處張望。這一切,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時間凝住,讓整個大梁城的人都化作了石像,維持著上一刻的姿勢,一動不動。這樣的情景,詭異得令人駭然。再回顧艮苑,卻見人們都紛紛從各個宮苑中走了出來,也在引頸張望,不少人已經疾步奔向萬歲山腳。

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鼓聲響起,猶如悶雷炸響在天邊。

鼓聲像是解開符咒的那雙手,隨著鼓聲,街市中的百姓一聲鼓噪,忙忙地奔逃起來。隻見一夥人從西奔到東,正和另一夥從東奔到西的人撞上,略一猶豫,便跟著後來的那夥人複又扭頭飛奔。不知道目的,不知道方向,就這樣盲目的跑著,像是一大群沒頭蒼蠅。

他們不回家,或許是因為家已經不能給他們安全的依靠,他們也不知道誰能保護他們,隻是一味地跟其他人聚集在一起,似乎這樣才覺得安全。最後,他們還是蜂擁到了南熏門前。君為父,民為子,似乎隻有那鈐著印璽的皇榜,才會讓他們感受到君父的庇護。漸漸的,南熏門前,裏三層外三層,湧滿了百姓。

珠兒被這個景象駭住了,半張著嘴,隻是怔怔地看著。

“小姐……”紫笑見珠兒一動不動,用手在她眼前揮了兩下。

珠兒這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北壁和東壁的城頭,隻見一隊隊兵卒都在向城頭集結,衣甲鮮明,隊伍齊整,和那些百姓相比,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看上去像是大群的蟲蟻,蠕蠕地動。

珠兒不禁有些頭暈,閉上了眼睛,微微定了定神,輕聲說道:“我們下去吧……”

天已經略略擦黑了,大梁城的萬家燈火次第點燃,暮色將那些惶然的、焦躁的、驚懼的身形,漸漸遮掩了起來,把所有的慌亂都掩飾成靜謐安詳。

主仆二人,逆著那些上山的人流,一步步走下了萬歲山。

迎麵而來的所有人,臉上都布滿了惶恐之色。平素在這個艮苑裏,公主、皇子、王爺、駙馬……都是那樣從容優雅,處變不驚。便是行禮,也怕慢了一時,錯了半步,惹人恥笑。但此時,已經全然顧不上這些了,隻是一注目,一點頭,便權當行禮,隨即便擦身而過。

可是,上去之後又能怎樣呢?不管是上去的人,還是下來的人,心裏都明鏡似的,源軍,開始總攻了。

今夜的大梁城,注定無眠。

那一夜,東壁的通津門、熙宋門、慶曹門;南壁的陳州門、惠民門、戴樓門;西壁的新鄭門、利澤門、萬勝門;北壁的景龍門、順天門、金耀門。外城十二座城門,盡皆燃起大火。源軍四麵夾攻,京城七萬守軍四麵迎敵。負責禁衛內城的殿前司神臂營一千五百弓弩手也登城助戰。

珠兒從窗中看過去,艮苑中,層層疊疊的燈火,圍成了一個圓,那中心,是身被鐵鎧,步履如飛的皇上和太子。兩個人在眾人的簇擁下,一路騎馬出了這禁苑,沿著天街,直奔城頭,想必是去上城督戰。

城中,武備庫、軍器所、外物庫、守具所、熟藥局……也各有一盞盞燈火,連成一線,蜿蜒行過,直奔各處城頭而去。像是生生不息的血脈,將那熱血一點點注入了拱衛著大梁的,四壁的城垣。

天上星星點點的,飄起了細碎的雪粒。

“小姐,天冷,關上窗吧,夜深了,也該安置了……縱這麽看著,也幫不上半點忙。”紫笑勸慰道。

珠兒點點頭,依言關上了窗,但窗口正對著那城門的大火,火光依然映照在窗紙上,似乎要將那窗紙點燃了似的。

“但願這雪再下大些,能澆熄了這火吧……”珠兒喃喃歎道。

說是安歇,又怎麽睡得著?珠兒心中煩亂,還是忍不住披衣起身,推開窗子觀看。

子正已過,平日裏此時,已是萬籟俱寂,但今夜的大梁城,卻是燈火通明。一家家一戶戶,都燃著燈,想必,每盞燈的背後都是忐忑不寐的一家人,都在祈禱著家國平安吧……這樣的景象,若掩住耳朵,不去聽那陣陣殺伐,倒像是每年正月十五燈會,萬民同樂的景象呢!最繁華時,和最危急時,竟然如此的相似……珠兒隻覺得這一切像是一場噩夢,等夢醒了,或許又是冬月歲暮的太平景象?

次日醒來,卻沒有見到預想中的一地亂瓊碎玉。天不太冷,雪也不大,隨下隨化,地上一片汙濁泥濘。

隨後幾天傳來的消息,都像這一地泥濘一般,令人不快。

聽說四壁源軍箭發如雨,把城牆射得如刺蝟一般。

聽說源軍以巨石為炮,已經摧毀了西北角樓。

聽說統製官高施率數千精兵出城迎敵,沒有一盞茶的工夫便全軍覆沒。

聽說源軍的攻城器械準備充足,撞竿、鵝車、洞子、火梯、雲梯、編橋等不計其數,而且設計精巧,質地堅實,很多式樣竟然是趙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聽說兩軍死傷的屍體,已經填滿了護城河,血肉凝成了堅冰。源軍的雲梯,便架在那些血肉之軀上。

聽說有道士上城作法,卻全無效用,反倒是中了源軍的石炮,被打成了肉糜……

聽說城上守軍頻發內亂,常有稱斬獲奸細,人頭隨手拋下城來,待大梁府衙檢視,耳朵上卻並沒有耳洞。源國男子素有戴耳環的習俗,若是源人潛入城內,耳上必有耳洞,若是漢人投敵賣國,卻又全然沒有證據。

最後。

聽說皇上致書源軍,表達遣使出城議和之意。

至此,源軍停止了進攻,一切暫時安定了下來。

唯有城中的那些寺廟,傳來陣陣梵唱,為國家超度著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