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會看山呼頌聖恩

天方破曉,鍾聲清揚。

大梁城萬人空巷。

人們全都聚集在禁宮正門宣德門外,仰著頭,一臉企盼地看著門樓上露腕憑欄的趙帝康衍。

宣德門前,密密麻麻黑壓壓一片都是人,卻極為安靜,聽不到一點聲響,似乎人們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皇上開口。

“寡人在此!與軍民百姓,與此城此殿,共存共亡!” 康衍語聲鏗鏘。

此言一出,四下裏悲聲動天,眾人感極而泣。

因為昨日傳出謠言,說皇上見和談失敗,已經攜帶宮眷細軟,輕衣簡從,連夜逃出大梁城,奔南方去了,丟下滿城的百姓去麵對源軍的屠刀。百姓惶恐不安,且又群情激奮,昨夜已經強搶了武庫,盔甲軍械有不少已經散失民間。皇上連夜和宰執、親王商議,決定今日親登宣德門,直麵百姓宣諭,以便穩定民心。

珠兒依然站在萬歲山頂,雖然聽不到皇上的說話,但是昨夜聽父王大致說過目前的形勢,略略也能猜出幾分。

康衍見百姓盡皆號慟跪拜,也不禁側頭舉袖掩泣,冷不防帽子的係帶鬆脫,那頂黑色直腳襆頭飄然墮落,在地麵上滾了兩滾,沾滿了泥塵。那襆頭很輕,其實落地並沒有聲音,但所有的人,都覺得耳畔傳來重重的回響,似乎整個大梁城都隨之顫動了一下。

珠兒驀地想起了那位許道長說過的“不祥之兆”四個字,以及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心頭一沉。莫非……這是天意?上天已經絕了大趙的生路,因此才屢降凶兆?

珠兒仰頭看去。天是晴天,但又有些霧突突的,日色如丹,帶著幾分甜美的暖意。太陽被周圍雲氣霧色半遮半掩著,輪廓被遮罩扭曲成一片迷離,仿佛是一個總也畫不圓滿的圓,又似乎雲層中有兩個太陽,在互相纏鬥一般。

見帽子落地,康衍也是一怔,但隨即便定下神來,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事已至此,軍民人等,若有良謀奇計以獻,朕自當聽從!諸位保家心切,昨日武庫失守之罪,一切不問。如今源軍在城頭斂兵不下,議和之策,尚有可為——”

話未說完,隻見三騎源軍,一路飛馳,向城門下眾人直衝過來,竟不稍停。

眾人一聲驚呼,如潮水一般向兩旁分開,讓出一條路來。因躲得倉皇,棄履頭巾,散落了一地。

那三匹馬就這樣踏著趙人的鞋與帽,踏著禦街上的輕塵,徑直衝入了宣德門。

宣德門前上萬百姓,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無一人有動作,無一人有聲音。

每個人都看到了,為首那人的手中,高高擎著一條手臂,凝血染紅了手臂上裹著的蟒袍,也震懾了每個人的眼睛,讓人們心中,都湧上了凜凜的寒。

康衍匆匆下了城樓。

一片死寂之後,人們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卻並不離去。

過了片刻,康衍重又登上了城樓,聲音喑啞:“源軍遣使,傳大源皇帝禦旨,告諭大梁百姓安業。兩國講和,永結盟好!”

一片歡聲雷動。

百姓紛紛以手加額,私相慶賀,甚至有人匍匐在地,長跪叩首,感激上蒼。

再也不必擔心被屠城了,人們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也保住了自己的家財,至於國家要付出什麽代價,那是皇上要操心的事情,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頂著,一時還壓不到自己身上。

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人們都刻意不去想那條染血的手臂,不去想那手臂的主人,也盡量去忘掉,剛才看到手臂的那一瞬間,心頭的感覺。

珠兒看著,深深歎息了一聲。

因為她看到,在一片歡呼之中,一身石青色常服的太子,騎著白馬,帶著一百從人,悄悄出了禁宮的東華門,直奔外城。

此後珠兒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太子的背影片刻。看著他一路疾馳,看著他在城門口被源軍攔住,看著那一百從人被迫停在當地,看著太子一個人,縱馬沒入城門洞的黑暗之中,看著太子在城門洞中央一攬韁,一回首,回望大梁……城門洞的黑暗遮住了太子的麵容,看不清他的臉。但珠兒深信,那張臉上,有淚流過。

那邊太子剛出城門,旁側的城門中,便黑壓壓走進來一隊衣甲鮮明的源軍。

一千人,列成方陣,頭前一百人是騎兵,後麵跟著步兵。

這隊人走得很慢,那些馬匹輕盈地踏著步子,像是在舞蹈。黑色大旗上,金色的“源”字迎風招展。馬如龍,人如虎,軍容整肅。這一隊源軍散發著凜利的鋒芒,如一柄出鞘的玄鐵巨劍,此時雖然緩緩而動,但依然威勢迫人,似乎隨時可以飛速狂舞,激起漫天劍氣,將整個大梁城從趙國的輿圖上斬落。

街道兩側,空無一人,偶爾有幾個膽大的,在巷弄深處探頭探腦的窺伺。

那隊源兵進駐了大梁府衙,有條不紊地係馬,布防……儼然成了大梁府的主人。

皇上的口諭,已經寫成了皇榜,貼在城內各處,用以安民。

這種消息,一向傳得很快。此時,每個大梁百姓都知道了,源軍同意議和,一切太平無事。幾天來忐忑的心放了下來,縱然手中有最好的盔甲與武器,也不必犯險和源軍拚命了。前幾日都亭驛前的一幕,再也不會重現……

其實這區區一千人,匯入大梁城一百五十萬人口當中,不過是瀚海中的一粒沙。就算是城內的趙軍,也尚存數萬之眾,更何況昨日武庫被劫掠,手中有兵器的百姓,粗略估計約有三十萬人。而城外的源軍號稱二十萬,實際不過隻有十幾萬而已。百萬之眾束手就擒,任人宰割,似乎很是令人不解,但似乎,又很無奈……珠兒皺著眉頭,翻來覆去地想著,心中一團亂,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珠兒正在沉思,耳畔忽然傳來紫笑的聲音:“小姐!小姐,你看那邊。”

珠兒順著紫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見一個紅衣婢女站在絳霄樓大門口,向這邊揮著手,那正是母親的貼身婢女緋桃。

“怕是夫人有事找小姐呢,這死婢子,懶得上來,便在底下作怪。”紫笑嗔道。

“她纏過足,雪天路滑,確實不便。”珠兒說道。

那緋桃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父親獲罪,才被貶為奴,之前纏得一雙好腳。進了永安郡王府中為奴,本來應該放腳的,但她似乎自己偷偷在纏,所以那腳便一直沒有長開。

“司苑局的太監們都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天晴了兩日了,竟然沒有人掃雪。這雪白天化了些,晚上又凝成冰,滑得要命,這要是摔了人可不是玩兒的。”紫笑依然抱怨著。

珠兒不解地盯著紫笑看,這姑娘還真是沒心沒肺,國與家都成了這個樣子,她怎麽一點都不著急擔憂呢。

紫笑見珠兒盯著自己,不解地問道:“怎麽?我臉上有灰嗎?”

珠兒苦笑搖頭:“你竟是一點都不擔心嗎?”

“擔心什麽?我不知道父母是誰,從小被賣進府裏,孤鬼兒一個,又有誰可以讓我擔心的?”紫笑這話剛一出口,突然明白了珠兒的意思,又笑道,“我擔心有什麽用?又幫不上忙。天塌下來,總有皇上和王爺頂著,我一個女孩兒家管不了那麽多,隻管死心塌地地伺候小姐便是,有小姐的生路,便有我的生路。若沒有……不管水裏火裏,我生生死死都陪著小姐便是。”

主仆二人一邊說著,一邊走下了萬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