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萬家香霧委胡塵

珠兒一進門,便看到母親長籲短歎,正在用帕子抹淚,忙問道:“母親!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兒?”

王妃卻隻是一個勁地搖頭歎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緋桃隻得接口道:“適才那個陳公公過來了,傳皇上口諭,說源軍讓我們送四大奸臣的家伎、婢女勞軍……”

緋桃還沒說完,珠兒就急了:“什麽奸臣?誰是奸臣?我大趙大臣的忠奸賢愚,輪得到他源國來評判?”

“小姐,您聽我說完啊……”緋桃蹙著眉,繼續說道,“源軍要三千女子勞軍,那所謂四大奸臣的家伎、婢女湊在一起,加上教坊官妓,也不足三千。皇上念著民心不穩,不願意再擾民,隻讓宗室各家各出幾人,湊夠三千之數。說是皇子和親王府上各出六人,郡王和駙馬府上各出四人……”

“難道,要送你們四個去嗎?”珠兒大驚,指著緋桃和紫笑問道。

珠兒母女總共就帶了四個婢女過來,都是最貼心順手的,自然舍不得。

“不是。”緋桃搖頭,“那陳公公說了,隻要是府上的家伎、婢女都行,寫個名單出來交給大梁府,他們會去府上接人。”

“不給!一個都不給!憑什麽?!”珠兒瞠目。

話音未落,隻聽到那陳忠輔的聲音傳來:“夫人,名單寫好了嗎?要劃上貴府的畫押,趕緊交出去了,就差您這兒的了。”

王妃搖頭:“這……你說我讓誰去啊,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孩子……”

“哎喲!奴才知道您信佛心善,但這是關係到咱大梁城百萬人性命的事兒,該狠心的,要狠得下心來才行啊。”

“這……你讓我讓誰去不讓誰去啊……就不能通融通融,少一兩個人不行嗎?”王妃垂淚搖頭。

“唉!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這源軍的刀都架到咱們脖子上了,咱們能不聽人家的嗎?輝王被砍了一條手臂;太子都出郊為質了;那鸞福帝姬,是皇上的幼妹,也被源軍擄去,生死不明……這些天潢貴胄都這樣了,您就別再舍不得下人了。更何況,城外那是十幾萬大軍,攤到每個人身上,也有好幾十人呢,勞軍的人數多些,隻怕每個人還好過些……”

王妃臉一沉,斥道:“公公這是說得什麽話?當著內眷,言語上該當謹慎些。”

陳忠輔額頭上細細滲出了汗珠,連連行禮:“夫人恕罪,奴才心急這差事,失言了!源軍勒令天黑前一定要把人送出去,不然輝王和太子,說不定就危險了。”

珠兒已經有十五歲,對男女之事雖然懵懂,但也略知一二,聽到那陳忠輔說道,一個女子要應付幾十名源兵,不由得心中一緊,也無端的覺得痛。她緊咬著嘴唇,皺眉思索。

陳忠輔見王妃沒有動靜,又催促道:“您可不能再拖了,要趕緊拿主意啊!”

王妃依舊搖頭歎息:“哎……我這心裏突突地跳,半點主意也沒有,不然你去問問王爺?”

“王爺和皇上在宮裏議事,奴才怎敢打擾。”

珠兒見這樣不是了局,於是咬了咬牙說道:“母親,要不……這事兒,由我來做主可好?”

王妃含淚抬頭:“你……”

“大哥房裏通房的金紗,自持從小便跟著大哥,對大嫂多有不敬,大嫂又是個軟性子的,大哥也拿捏不住她,內室不和,總歸不是個好事兒,不如就送她出去吧,也算是能把這事兒解決了。”

王妃聽著,連連點頭。

“二門上的香梅,做事情還穩妥,但是貪錢好賭,經常糾結幾個嬤嬤坐莊聚賭,罰過幾次,也不知悔改,她也可以算一個。”

“廚房的錦李,聽說是手腳不幹淨,經常從膳食中克扣,又逢高踩低,最是勢利,也不得人心,不如就讓她也去吧。她雖然歲數大點兒,但卻是寡婦,看著也還算年輕……”

“再有,就是那個和小廝有私情的木香,當初說是要攆出去的,因兵荒馬亂,還在柴房拘著,也算她一個便是。”

“我的兒啊……虧你想得周到,這樣安排,是極妥帖的!”王妃攬著珠兒的手,雖是誇讚,但依然不斷搖頭歎氣。

珠兒心中也是絞擰似的痛,雖說這幾個人都是府中使著不太順手的下人,但畢竟是多年來日日在府中,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如今被自己親手送去給源軍**,心中也是不忍。但,又能如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既然不能不送,總不能把紫笑、緋桃這幾個溫柔曉事,活潑貼心的送出去吧?人和人,畢竟是不同的,輝王和太子的性命與尊嚴,總歸是比幾個奴仆要重要得多。

天色已晚,珠兒還是裹上了鬥篷,重又登上了萬歲山頂。

珠兒斜倚在山頂飛龍亭的柱子上,似乎已經虛弱到無法站立。但她的一雙眼睛,仍穿透了暮色,炯炯地注視著這被一片昏黃夕陽籠罩著的大梁城。

一隊一隊的馬匹,從上駟院、從禁軍營、從各個富戶大宅,魚貫湧出。如涓滴細流,一點一點匯入各個城門,而後便散失不見,仿佛是大梁城的鮮血,一點一滴的流入了源軍大營。

一輛輛巨大的太平車,緩緩列隊行進著,車上,各種軍械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帶著紅色擁項的小隊兵卒,穿梭在各個巷弄中,挨家挨戶敲開大門,收繳馬匹和散失的軍械。

墨跡未幹的皇榜,貼滿了四城。上麵的內容自然是要求百姓繳出軍械和馬匹,不得隱匿:“自禦馬而下,益拘藉隱匿者,全家軍法,告人賞錢三千貫。收藏軍器,悉納赴官,限滿不納,依私藏法。”這個皇榜,就貼在兩國交好議和的皇榜旁側,像是諷刺。

更有零零散散的廂車,垂簾遮得嚴嚴實實,在暮色的遮掩下,緩緩出了城。珠兒知道,那裏麵坐著的,都是那些勞軍的女子。

逃得過屠城,逃不過這貪婪的索取,逃不過這屈辱。未來,還有什麽樣不堪的淩辱等待著這座城,等待著這座城裏的人們,沒有人知道……

珠兒每過一會兒,就看向自家宅院的後門,希望能看到那四個婢女的身影,最後再看一眼她們的模樣。但,始終沒有看到。或許是一轉瞬間錯過了……錯過了,就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