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芒鞋拾級穿雲鳥

傅山將白棉紙覆在石碑*上,用排刷刷上一層白芨水,再覆上一層皮紙,用圓刷細細把每一處都輕輕敲過一遍,然後小心揭下皮紙。那層棉紙便像肌膚一樣,和那碑融成了一體。傅山又用撲子沾了墨,在碑上輕輕撲打著……

褚仁呆呆地看了很久,才想起自己手中也有活計,便提起手中的細毛刷,沾了木桶中的清水,仔細洗刷起身前的這塊石碑來。

這些滿麵塵埃的古碑,沉寂在這山穀中已有上千年,此時才得以重見天日。沙粒、泥土、草籽與它自身風化的碎屑混在一處,讓人無從下手,輕了,怕顯露不出原貌,重了,又怕損了這字跡。

關鍵是,褚仁的雙手一直在不由自主的顫抖。褚仁用左手緊緊攥住右手的手腕,但饒是如此,也依然控製不住。

“怎麽?還在後怕?”傅山撇了褚仁一眼,問道。

“是啊……剛剛嚇死我了,爹爹您要是萬一有個好歹,我可怎麽去見眉哥哥啊!”褚仁的話音都有點顫抖。

“這不是沒事兒了嘛!”傅山笑得雲淡風輕。

這二十天來,褚仁與傅山兩人一直穿行在綿延五百裏的恒山山脈之中。傅山在前麵執杖探路,褚仁負著行李跟在後麵。恒山本是全真教修持重地之一,傅山對此地的山川地理甚

為熟悉,也不去懸空寺、金龍峽等名勝,隻管往人跡罕至的深山密林處行去。

其時正是金秋時節,彩葉如花,碩果累累,腳下層層的落葉如絨毯,踏上去,便覺得天地也溫柔了起來。這等美景初見時讓人驚豔,但二十天每日不斷地看下來,看得久了,連眼睛也花了,視野中一片斑駁,道路溝壑的分野都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突然間,傅山一腳踩空,被一堆枯枝敗葉裹挾著,直往山穀中墮去。

因兩人腰間有麻繩相連,褚仁忙抓住周圍長草灌木,以緩解下落之勢,但那下墜之勢實在太大,令褚仁也身不由己的,跟著緩緩滑落。好在此處坡度不算十分陡峭,落葉又厚,從山坡到穀底,十餘丈滑下來,兩人竟是毫發無傷。

兩人略定了定神,便沿著穀底前行,想要尋覓出穀的道路,哪知隻走了幾十步,轉過山腳,便發現了這一處北齊天寶年間的碑林,那石碑密密麻麻的,有十幾座之多。傅山大喜過望,便打算在這裏多逗留兩日,把所有的碑都拓下再走。

“今日這有驚無險的情形,倒是和當年救下你那次仿佛……”傅山幽幽地感慨道。

“哦?!”褚仁有些好奇,之前隻是聽傅眉當著齊克新說過一些舊事,但卻從沒有人完完本本地將當時的經過講給他聽。

“那日我和眉兒經過那裏時,天已經快擦黑了。眉兒眼尖,看到了崖下的車篷,便說要下去看看。我見那車篷上的雨水痕跡,知道那車墮崖至少已逾兩日,夜冷雨寒,縱有傷者應該也不治了。況且那崖下都是酸棗、刺柳、錦雞兒一類的多刺灌木,人一下去,衣服就別想要了,還會弄得遍體鱗傷。因天色已晚,我怕有危險,就攔著眉兒不讓他下去。”

褚仁微張著嘴巴,入神地聽著。

“可沒走幾步路,眉兒便一失足,從崖上滑落了下去。那崖的坡度跟這個差不多,但是長了很多灌木,眉兒滑到一半便被灌木掛住了,他二話不說,解了衣服,對我揮了揮手,就徑直下到崖底探看那車,結果便發現你在裏麵,還有一口氣在……”傅山輕歎一聲,“也幸虧他堅持下去探查,不然你哪有今天……”

褚仁心裏一熱,原來,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傅眉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隻怕他是故意失足的吧?這麽多年來,他居然一直瞞著自己,從來也不提一個字。

“那後來呢?他有沒有傷到?”褚仁急切的問道。

“他倒是沒受什麽傷,隻有一些小擦傷而已。”

“那……我醒來的那日,您為何責打他?”褚仁皺著眉,困惑的問道。

傅山略沉吟了一下,“我那日責罰他,是因為他對你用了‘五方貫氣法’。”

“五方貫氣法?那是什麽?”褚仁問道。

“這是龍門派療傷聖法,對傷重不治之人,具有起死回生,延年續命之效,但隻能對同門之中有內功修持的人使用,若對不會內功或修習其他門派內功的人用,則施法者極易走火入魔,內功盡失……因此門中向來有禁令,不得對外人使用。”

“啊……”褚仁有些恍惚,這似乎和傅眉之前所說,大不相同。

隻聽傅山繼續說道:“你被救起之後,連著昏迷了七日,爹爹什麽方法都用盡了,還是不能讓你醒來,本來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眉兒竟然趁我采藥之際兵行險招,對你施用了這五方貫氣法,沒想到反而一舉奏效,救活了你。”

“既然他救活了我,您又為何要罰他?”褚仁頗為不平。“雖說他隻是龍門派的記名弟子,但他犯了門規,一樣要受罰。”傅山淡淡地說道。

原來傅眉為自己做過這麽多,他卻從來不曾宣之於口……突然,褚仁的心像是被一隻大手絞擰著一樣,攣縮的痛,突如其來的巨大痛楚讓褚仁禁不住按著胸口,皺起了眉頭。“仁兒!你怎麽了?”傅山看出情況不對,忙過來探了探褚仁的脈搏,隨即兩隻手便按上了褚仁背後的至陽穴。

褚仁隻覺得絲絲縷縷的暖意,從至陽穴傳了過來,像一雙溫柔的手,左盤右繞,以柔克剛,緩緩推散了那隻絞緊心房的手,這,便是所謂的真氣了吧?

“爹爹!我好了。”褚仁對傅山回眸一笑。

卻見傅山依然皺著眉頭,一臉緊張,“衣服解開,讓爹爹看看你胸口的傷。”

褚仁不明所以,順從地解開了衣襟。

傅山按了按傷口附近的肌膚,又搭上了褚仁的脈搏。

褚仁有點緊張,忙解釋道:“我這傷早好了,沒傷到心髒……”

傅山搖了搖頭,“這一下雖然沒有刺到心髒,但是其上裹挾之氣卻傷到了心脈,以後可要注意了,不可動氣,更不可傷心。”

褚仁淒然一笑,傷心不傷心,並不是自己說了算的。

傅山還在絮絮叨叨說個沒完:“虧爹爹還教過你醫術的,身子這麽弱,怎麽就不知道愛惜自己?弄得到處都是傷……”傅山說著,手指便撫上了褚仁臉上的傷痕。

褚仁最不願人提起這道傷疤,他不想讓別人覺得齊克新對自己不好,於是側過頭輕輕避過,笑道:“我這不是好了麽……沒什麽大事兒,爹爹您不用擔心。”

傅山搖搖頭,鄭重說道:“待回到家,我便把龍門派的‘洗心功’傳給你。你這病不能輕忽,搞不好隨時會要了你的命!”傅山見褚仁渾不在意,頓了一頓,又板起臉來教訓道,“爹爹會盯著你練,若不好好練,爹爹可是要打的!”

褚仁一笑,拖長了聲音應道:“是——”

終於,所有的碑都洗刷拓印完畢,碑上的字跡清晰如畫,宛若重生。夕陽斜照,為這些碑鑲上了一層金邊,更顯得莊重大氣,流光溢彩。

褚仁看著這些碑,一種與湮遠曆史對話的感覺油然而生,它們在訴說,後世一代代人,都在聆聽,但是不同的人,對同樣的碑,同樣的文字,卻有著不同的解讀。

“此地真是一方風水寶地,若能橫屍在這大林丘山之間,也是不錯的歸宿……”傅山感慨道。

“爹爹!您還有好幾十年的壽數呢,怎麽能說這種話?”褚仁聽傅山此言甚是不吉,忙嗔道。

傅山看了看身上的孝服,自失地一笑,“人無父母了,便是無根草,失去了依靠倚仗,頓覺人生沒了意味,心態也不免淒涼起來。”

褚仁聽了這話,想到齊克新和古爾察,也是一陣黯然,但又要開解傅山,忙笑道:“您還有我,還有眉哥哥啊!待過上半年,您就能抱孫子了,我們都會好好孝敬您,讓您好好享受享受子孫滿堂之樂。”

“爹爹隻是一介化外草民罷了,‘神州不生草,誰當有室家?’離亂之世,又怎能生偏安受用之念?”傅山歎道。

褚仁聽傅山又說到華夷之辨上麵,難道說,生為明的遺民,這一輩子就不能有歡愉享樂了嗎?若在以前,褚仁定然不會說什麽,但此時不知怎的,卻頂了一句:“這北齊高氏,雖是漢人,卻當自己是鮮卑人,這些碑上,刻得又是漢字,華與夷,有什麽分別?千載之下,鮮卑族何在?不也融入到漢族之中了嗎?說不定我們每個漢人身上,都流著鮮卑人的血。”

“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可禪、可繼、可革,而不可使夷類間之!”傅山怒道。

褚仁見傅山動怒,忙牽著傅山衣袖軟語道:“爹爹……您別氣……”

“可惜大好河山,歸於胡廷。”傅山依然憤憤。

褚仁還是忍不住辯駁:“但您並不因這江山歸了愛新覺羅就不愛這江山了,對嗎?我不愛任何一個朝代,但我愛這片土地,愛這上麵每一個和我血脈相連的人,更愛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文化傳承,我姓褚也好,姓愛新覺羅也好,您不是一樣拿我當兒子看待嗎?”

傅山搖頭,“你非明人,不知亡國之悲;你未著漢服,不知易服之恥;你不曾束發,不知剃發如斷手刖足之痛!”

褚仁突然有點明白了,盡管清朝諸帝皆醉心漢文化,但剃發易服,卻是他們在漢人心上刻下的永不愈合的傷。自己來自現代,一個發型與服裝都可以隨心所欲的時代,自然很難領會到這些漢家遺民心中最深重的悲哀與憤怒。這種悲哀與憤怒,來自千年傳統的腰斬和寂滅,來自無法保護自己傳統的深深恥辱,而並非是單純的排斥夷狄。

西嶽華山,長空棧道。

傅山雙足立於棧道的窄窄木板上,半隻腳掌懸在板外,左臂攀著鐵索,衣袖與衣擺被山風吹得啪啪作響,腦後的逍遙巾飄**著,似乎要淩空飛去。他的腰間,係著一根繩索,那繩索挽了個扣子穿過鐵索,另一頭係在褚仁的腰間。

褚仁站在棧道一端的石崖邊,兩腿顫栗,幾乎要蹲坐下去,帶著哭腔懇求道:“爹爹……我在這裏等您,行嗎?”

傅山微笑搖頭,“不行,這棧道乃我全真前輩賀誌真道長*帶領弟子開鑿而成,來華山不登此處,便算不得登過華山。”

“我還沒學那個什麽‘洗心功’,還不算全真弟子……”褚仁小聲嘟囔。

“你學了也不算,全真派才沒有你這種膽小如鼠的弟子!”傅山笑罵道。

“爹爹……”褚仁又出言懇求。

“有這繩子在,你掉不下去的。”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敢……”褚仁囁嚅。

“爹爹今天就是要治治你這不敢,你不上來,爹爹就這麽跟你耗著,耗上三天三夜也沒關係。”

“爹爹!”褚仁大急,“您手臂還有病,不能這樣!”

“你要是真的心疼爹爹,就趕緊上來。”傅山說罷,便不再開口,隻用一雙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褚仁。

褚仁隻覺得滿身都是汗,不自覺地用手在褲腿上蹭了蹭,卻發現腿抖得不那麽厲害了。褚仁抬頭去看傅山,正對上傅山鼓勵的目光,於是咬著嘴唇,深吸了一口氣,戰戰兢兢地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好!”傅山讚道,“臉貼著石壁,眼睛隻看著麵前的石壁,不要向下看,抓緊鐵鏈,用腳去找那木板,腳下穩住……對!跟上爹爹的步子,想著自己在一片草地上,圍著一塊巨石走……”

褚仁聽了,有點想笑,但又緊張著,笑不出來。

傅山嘴上一刻不停地講著賀誌真的傳說軼事,褚仁耳中聽著,腳下走著,不知不覺間,竟然順順當當走完了這一段險路。

立於華山南峰的懸崖邊緣,褚仁發現自己的腿站得穩穩的,再無半點顫抖,心中也無心悸之感,這畏高症,隻怕真的是治好了,不由得心中暢快,縱聲長嘯。

“景色怎樣?”傅山笑問。“真好!”褚仁回眸笑答。

注:

*朱彝尊《曝書亭集》記載:予友太原傅山,行平定山中,誤墮崖穀,見洞口石經林列,與鳳峪等皆北齊天寶年間字。(傅山發現的碑在平定,應屬太行山脈,因情節需要改為恒山山脈)

*賀誌真:全真華山派開派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