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滿紙悲歌耳後鳴

秋去春來,轉眼四五年歲月匆匆流過。

除了隆冬和酷暑,褚仁都會這樣陪著傅山四處雲遊。登山訪碑,尋古探友,足跡踏遍了黃河流域的山山水水。

褚仁隨著傅山,一一見過了諸如戴廷栻、周容、閻爾梅、謝彬、殷宗山、楊思聖、孫奇逢、閻修齡、王顯祚、朱彝尊、曹秋嶽、李因篤、屈大均、戴本孝、吳雯、畢振姬這些明的遺民,見識了他們的詩、書、畫、人,見識了他們的文章與風骨。

“吾輩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褚仁終於了解了這句話的深意。若其形其勢,不得不死,自然不可赧顏苟活,但若無必死之理,卻也不能貿然求死,甚至不可隱居遁世。活著,賦詩作畫也好,著書立說也好,開館課徒也好,都是在傳承漢家的文化,讓它綿延不盡,讓它發揚光大。形散了,魂卻不滅;薪盡了,火卻長存。就像那洪門一樣,三百年反清複明,屢起屢蹶,最終終究在辛亥革命的大潮之中,圓了明月一夢。

死節與守節,本無輕重高下之分,雖說千古艱難唯一死,但活著,以此有為之身,做有為之事,一生堅持始終,不會變改,反倒是更難。

轉眼之間,順治朝去了,康熙朝來了。

傅眉已經有了兩個兒子:蓮蘇與蓮寶。但朱氏的病,卻未見好轉,反而愈發重了……

褚仁每日都在留意著邸報,遇到有熟人上京,也多方托付打探,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關於齊克新的消息。褚仁深悔在京時隻是每日沉迷書法,從不關心朝政,甚至連齊克新在朝中和誰交好,和誰有隙都不知,否則,去找目下炙手可熱的幾個輔政大臣托托門路也好……

褚仁有心想求傅眉再去探望一次齊克新,但見他既要撫育兩個年幼的兒子,又要照顧重病的妻子,還要打理藥店,侍奉老父,已經是忙得心力交瘁。褚仁幾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想著……或許等康熙親政了,會有轉機。此時四位輔政大臣明爭暗鬥,接下來又是鼇拜擅權,回想起順治朝時齊克新被多爾袞帶累的幾起幾落,褚仁又覺得還是不要貿然行事更為穩妥。

康熙六年,春分。

因為倒春寒的緣故,這幾天朱氏的喘嗽症愈發不好了,傅眉沒日沒夜在後麵照顧著,店麵上的事情隻有褚仁一個人打理,忙得不可開交。這天正是傅山坐堂的日子,和往常一樣,求醫的隊伍直排到了大門外。

褚仁正手腳不停地忙碌著,突然,“王爺”兩個字從一片嘈雜的語聲裏清晰地跳了出來,一下子躍入了褚仁耳中。第四十四章

褚仁一邊凝神靜聽,一邊遊目四望,見是求醫隊伍中的兩個中年漢子,正口沫橫飛,連比帶劃地說著。

“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怎麽不知道?這事兒在京裏都傳瘋了,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說,連霍亂死了不少人都沒有這事兒動靜大。”“你是說……那王爺也是個太監?”

“哈哈,是呀!聽說是早年間在南邊打仗,被流矢傷了那話兒,已經不能人道了。”

“那個侍衛後來也淨了身?”

“沒錯啊!那王爺被幽禁,按律是不能留侍衛的,幽禁之所中的下人,不是女子就得是太監。”

“那侍衛當時已經三四十歲了吧?真忍得下心去淨身?”

“那誰知道!失心瘋了唄……”

“那侍衛得霍亂死了,這王爺就不活了?”

“是呀,是呀!聽說是用一把小刻刀抹了脖子,血流了一地,血上飄著一堆橄欖核兒,都刻著一模一樣的佛頭,聽說那些佛頭的相貌,都是那個侍衛的臉。”

“……聽著怪瘮人的,怕不是魘媚吧?”

“鬼才知道……聽說那王爺之所以被幽禁就是因為魘媚。”褚仁聽著聽著,隻覺得從頭到腳,身上全部的血都一寸寸凝成了冰,連呼吸都像被凍住了一樣,胸口像插了一把刀,撕心裂肺的痛,全身抑製不住的顫抖。外界所有的聲音,像是被擰在了一起,又被放大了百倍,一字一句砸了過來,砸得遍體生痛。褚仁忽覺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模糊,一時血氣上湧……

從此之後,衛生館藥餌裏再也看不到那個一直麵帶微笑的青衫身影,太原城裏的人們都在傳說,傅神醫的侄子得了很厲害的瘋病,連傅神醫都束手無措。

四壁的白牆,因歲月的磨蝕而漸漸泛出了黃色,褚仁的小屋中,家具陳設都不曾有絲毫變改,隻是敝舊了,褪了色,像染上了滄桑。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四壁都掛著褚仁的書法,真草隸篆都有,有漢文,也有滿文,寫的都是同樣的兩個字“懷思”,那是齊克新最終的諡號“懷思貝勒*”,也是褚仁對齊克新、古爾察深深的思念。

聽到傳言的第二日,褚仁便在邸報上見到了這樣一行字:“故端重王博洛子,貝勒齊克新,卒,諡懷思。”

“這都兩個月了,你到底要鬧到什麽時候?”傅山低聲怒喝道。

褚仁回眸一笑,那笑容,像是勘破了生死一樣,雲淡風輕中透著說不出的詭異,“爹爹……您終於不想再養著我這個廢人了嗎?那我走就是。”

“你這是說的什麽瘋話?”傅山的語氣中透著重重的無奈,說完,三根手指又搭上了褚仁的脈搏。

“又沒練功?!也沒吃藥?!”傅山大怒,用力甩了一下手中的藤條。

褚仁聽到那藤條的破風之聲,抬頭看了傅山一眼,又是一笑,“爹爹您打吧,您打我我還好受些……”

傅山終究是舍不得,隻把那藤條重重地抽在桌案上,一疊紙,被藤條掠過的勁風激了起來,落在地上,滿地都是墨色的“懷思”二字。

這情景,好像在那裏見過,褚仁茫然的回憶著,那時候,散落滿地的是滿文不是漢文,是墨朱夾雜的顏色,而不是肅殺的黑與白,那天有雪,也有血,更有淚……轉眼之間,生的生,死的死,再也回不去從前。縱然褚仁的滿文再有什麽錯處,那教導他滿文的兩個人,再也不能提起朱筆,在墨色上寫下那點紅了……

“爹爹,反正我三十八歲就要死了,現在已經……”褚仁板著手指算了半天,似乎也沒算清楚,抬頭赧然一笑,“應該也沒幾年了,您就再忍我幾年,不成嗎?”

“你不吃藥,又不練功,隻怕連三十八歲也活不到!”傅山恨恨地說道。

“那樣最好……”褚仁依然輕笑著。

傅山咬了咬牙,隻覺得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把手中的食盒往桌上重重一頓,“吃麵!吃完了吃藥!”

褚仁不說話,隻輕輕搖了搖頭。

“這蝌蚪麵是爹爹親手做的,配料與坊間的不同,用了五

種麵粉搭配,虛鬆柔軟,入口即化,你來嚐嚐!”傅山一邊柔聲說著,一邊把那麵從食盒中取出,雞湯的香氣四溢開來,讓人食指大動。

傅山見褚仁不動,又補充道:“快吃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褚仁抬起頭來看著傅山,認真地說道:“這個身子是齊敏的,要過,也要過齊敏的生日。所以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我生日在春天,已經過了。”

“好!你既然承認你是齊敏,那就好!三十八歲亡故的是傅仁,不是齊敏,你休要給我做出這半死不活的鬼樣子,好好治病養身!”傅山把那碗麵向前推了推,把筷子塞到褚仁手裏。

褚仁捏著筷子,盯著那碗麵看,隻是不動。

過了片刻,傅山長歎一聲:“你現在這個樣子,你阿瑪在天之靈看了,會喜歡嗎?”

褚仁一怔,抬頭呆呆地看向傅山,這可是傅山口中,第一次吐出“阿瑪”這兩個字,這個滿族的稱呼。

傅山被褚仁看得有些尷尬,搖了搖頭,輕聲歎道:“爹爹要怎樣做,你才能振作起來,你說出來,爹爹一定為你做到。”

“這跟爹爹又沒有關係”褚仁低聲說著,“都是我的錯,我當時要是留在府裏,阿瑪一定不會想不開……”

“你難道要淨身嗎?你不怕你阿瑪心疼死?”傅山斥道。

“我要是聽眉哥哥的,不送那些刻刀就好了……”

“唉……人真要尋死,怎樣死不成?沒有刻刀,還有菜刀、柴刀……”

“我就是擔心會出這樣的事,結果還是出了……說好三十五年之後要相見的,阿瑪為什麽不守信約,丟下我一個人去了?”褚仁喃喃自語。

傅山無話,隻是握緊了褚仁的手。

“或者我應該去叩閽*。”褚仁皺著眉頭,很認真地說。

“叩閽?你瘋了嗎?!叩閽無論虛實,都要先枷號一個月,期滿後杖責一百,你這身子,熬得過一百杖嗎?光枷號一個月便會奪了你的命去!你去翻翻史書,曆史上有幾例叩閽成功,全身而退的?”

“有……順治朝就有一例,似乎是個科場犯法之人的母親,後來就蒙了赦免。”

“順治朝十八年間,僅此一例而已。你又怎知你能成功?”

“可是這十多年間,我竟然什麽都沒做,就這麽眼睜睜看著……看著……”褚仁說到這裏,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仁兒,你不是神仙,你來到這裏,並不能改變什麽。或許曆史就是這樣,你做過什麽,抑或你沒做什麽,都不會讓曆史變改,所以你不必自責。”傅山勸道。

“爹爹,您不也是一樣嗎?明知道大清定鼎三百年不會改變,還不是一樣做了很多?您做了,您會覺得心安,我也是一樣啊……”

傅山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長歎了一聲,說道:“麵快涼了,吃吧!不管今天是不是你生日,都別辜負了爹爹這一片心。”

褚仁聽了這話,也不說什麽,低下頭,拿過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有淚,滴入麵湯中,倏忽便沒了痕跡。

看著褚仁吃完了麵,又吃過了藥,傅山這才鬆了一口氣,

輕聲問道:“仁兒,你還肯陪著爹爹,出去走走嗎?”

褚仁很少聽到傅山這樣軟語征詢,愣了一下,卻沒有答話。

“爹爹想去五台山禮佛,你陪著爹爹好不好?爹爹老了,腿腳也不靈便了。一個人去,怕支撐不住。”

褚仁已在這小院蝸居了兩個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於登山禮佛,實在是既無體力,也無心情。

“仁兒……陪爹爹去一趟吧!就當是給爹爹盡孝了,好不好?”

褚仁明知道傅山此舉,是想讓自己出門散散心,不再這麽消沉。但畢竟禁不起傅山這樣的溫言軟語,隻得點點頭,應了一聲:“是,爹爹,我陪著您。”

注:

*懷思貝勒:見《清史稿》博洛條下“(博洛)子齊克新,襲。十六年,追論博洛分多爾袞遺財,又掌戶部時尚書譚泰逞私攬權,不力阻,奪爵、諡。齊克新降貝勒,十八年,卒,諡懷思。無子,爵除。”

*叩閽:就是俗稱的告禦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