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方外不嫻新世界

褚仁站在傅山房門外,徘徊來去,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心中亂成一團。

門內,那男子和傅山不知道在密談些什麽,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傅山的病,隻是尋常外感風寒,雖然嚴重,但並沒有什麽大礙,真正讓褚仁吃驚的是,那青衣男子,居然是顧炎武*!寫出“華人髡為夷,苟活不如死”的顧炎武,最終也不得

不留起了辮子……褚仁腦中一片混亂,這顧炎武來找傅山,應該不會僅僅是為了看病吧?

“就這麽在太陽底下站著,不怕中暑嗎?”傅眉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話語中帶著濃濃的關切。

“我……”褚仁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非要站在門口等,或許是看到傅山病中憔悴的容顏,心裏覺得愧疚吧?畢竟是暑伏天氣,若不是心中有虛火,不應該會外感風寒的。想必,都是因為自己的不告而別吧……

“就算是要出去散散心,怎麽連句話也不留?還把王爺的書稿和我的畫都帶走了,我……爹爹還以為你不回來了,擔心得要命。”傅眉本來想說“我”來的,但是話鋒一轉,換成了“爹爹”。第四十二章

“我隻是突然覺得……生……有些無聊……”褚仁想說“生無可戀”,但想著這話略重了些,話到嘴邊,又換了一個說法。

就在此時,門開了,傅山送顧炎武走了出來。

傅山坐著,褚仁侍立在側。門窗依然關著,依然是那種奧熱悶濕的感覺。

褚仁想說些歉意的話,但是又趑趄著,不知道怎麽開口。“仁兒……”傅山帶著濃濃的鼻音,“下次再出去散心,要

跟家裏說一聲,免得爹爹惦記。”

褚仁沒有想到,傅山並沒有責備自己,那些道歉的話,也就更不好出口,於是隻是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最近家裏事情多,冷落你了……”傅山溫暖幹燥的手,輕輕握住了褚仁的手。

褚仁手心裏都是汗,黏黏膩膩的很不舒服,於是便不著痕跡的,給傅山倒了一杯茶,順勢鬆開了傅山的手。

傅山並不以為意,微笑著說道:“適才亭林不住口地誇你。”

褚仁倒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輕聲說道:“隻是救死扶傷而已,這是醫家的本分,也是爹爹多年的教導。”

“非止誇你的仁心醫術,還有為人處世的態度。”

褚仁一怔,回想了一下,倒沒有覺得自己對顧炎武的態度有什麽值得誇讚之處。

“有件事情,可以不告訴眉兒,但必須知會你一聲。”傅山又道。

褚仁見傅山說得鄭重,不禁抬起頭來,看著傅山。“你的那些銀票,我都交給亭林了。”

褚仁雖然有些意外,但也並不十分在意,隻是應道:“那些銀票,我已經給爹爹了,爹爹想怎麽處置,便怎麽處置,不必知會我的。”

傅山點點頭,“不隻是知會你,還想聽聽你的看法,畢竟……你是從四百年後過來的人。”

傅山這麽一說,褚仁到有幾分好奇了。這麽多年來,除了第一天見麵,傅山從不主動提及褚仁穿越來的時代和事情,今天突然提起,隻怕是有什麽大事。

“亭林認為,明代票號製度有很多弊端,他近年潛心研究,另行規劃了一套製度,想用你這筆錢為本錢,開設票號,並統和晉省所有票號錢莊,立為規矩,一旦做大,進可作為複國之資,退可控製天下銀錢往來。亭林說,若商賈興隆,貿易日盛,票號就是扼住大清命脈的一隻手,可以影響天下興廢……*”

“貨幣戰爭?!”褚仁腦子突然出現了這四個字。《貨幣戰爭》這本暢銷書他看過,雖然沒有全懂,但是國際金融集團在世界舞台翻雲覆雨,操縱國家興亡,戰爭成敗的情節他卻記憶猶新,難道……顧炎武在四百年前,就已經悟到了這一層嗎?

傅山看到褚仁微微張著嘴,一臉驚訝的表情,問道:“你也覺得難以置信嗎?即便是後世,也沒有這樣的說法和情形?”

褚仁點點頭,“有是有,有這個說法,但對於這個時代來說,不大可能吧?”褚仁不知道怎麽解釋,封建社會是集權統治,並不是自由經濟,也沒有完整的金融體係,通過金融手段去控製大清朝的經濟命脈,似乎行不通吧?褚仁又補充道,“我也不太懂,總覺得似乎超前了些……”

“亭林真是個妙人,奇思妙想,往往出人意表……”傅山感慨道,“不過,管仲的‘求鹿於楚’和‘菁茅之謀’兩計和亭林此策,頗有相通之處……”傅山一麵說,一麵用手指在桌麵輕輕敲擊著,像是擊節讚歎。

褚仁的視線被傅山的動作所吸引,驀然發現,桌上疊放著一幅繡品,淺青的緞子上繡著黑色的小楷。自來拍賣行中書法繡片便不多見,而這幅繡品,看上去繡工上乘,那筆楷書又像是傅山手跡,褚仁不由得看直了眼睛。

傅山見褚仁盯著那繡品看,便展了開來,說道:“這是眉兒的母親繡的《觀音大士經》。”

褚仁眼睛一亮,這繡品,他早就聽傅眉說過,但被傅山奉為珍寶,一直無緣得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那字,想必是傅山年輕時所書,端莊秀麗,清雅大方,看上去倒有幾分像是傅眉的筆體。依稀可見大明末年的傅山,依然保有明朗而積極的心境。那繡工,恭謹整齊,纖毫畢現,不細看,倒像是寫在緞子上的一般。

褚仁默念著那上麵的字:“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與佛有因。與佛有緣。佛法相因。常樂我靜。朝念觀世音。暮念觀世音。念念從心起。念佛不離心。天羅神。地羅神。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南無摩訶般若波羅密。”

念著念著,褚仁心頭突然一片空明,似乎多日以來的抑鬱瞬間便卸下了,那種暢快淋漓的感覺,像是重又獲得了新生。從傅山房內走出來,褚仁才驀然想到。這繡品是傅眉母親

最重要的遺物,傅山從不輕易示人,今天這是為什麽?突然拿出來給顧炎武看?莫非……顧炎武和傅眉母親有什麽關聯嗎?接下來的日子,和以前一樣,褚仁白天去藥店做事,晚上回到自己的小院。

其間顧炎武經常過來,每次來,都和傅山在室內密談兩三個時辰。

有一次,傅山拿出了個記賬的方案,讓褚仁交給藥店賬房試用。褚仁略看了看,見是把全部賬目劃分為“進”、“繳”、“存”、“該”四大類,稱為“龍門賬”,想必又是顧炎武和傅山的發明。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傅山有事沒事就往褚仁小院這裏跑,或品茗、或論詩、或下棋……即便什麽事兒也沒有,也要捧著一卷書,到褚仁這裏讀。

其實傅山自喪母之後,心情也同樣鬱鬱,陪著褚仁,一方麵怕他寂寞,一方麵也是填滿自己心頭的空虛。

夏日天長,每到傍晚,父子兩人常常在院中談藝論文,從黃昏直說到繁星漫天,兩身孝服,像是兩抹霜,在夏夜中固執的孤寒著。一個為孝,一個為情,互相慰藉,互相排解……有時候天晚了,傅山便住在這裏。

剛一入秋,傅山便興衝衝的對褚仁道:“爹爹要去登嶽訪碑,你陪著爹爹可好?”

“爹爹您還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怎麽就突然想著要去訪碑了呢?”褚仁沒有在意,隨口應道。

“爹爹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塊碑,碑上有個‘茙’字……”傅山說著,便提筆寫下了這個字。

“這字兒怎麽念?是什麽意思?”褚仁問道。

“念‘戎’,就是蜀葵。”傅山一邊吟詠,一邊提筆寫下一首詩,“古碑到孤夢,斷文不可讀*。茙字皦獨大,夢逥尚停睩。醳名臆蕚草,是為葵之蜀。炎漢在蠶叢,漢臣心焉屬?奉此向日丹,雲翳安能覆?公門雖雲智,須請武侯卜。”

褚仁默念著這首詩,見傅山從蜀葵聯想到它“向陽衛足”的特性,又轉而想到蜀漢,想到漢家江山,還是遺民的一片拳拳癡心,心中不禁有些淒然,驀然便明白了傅山尋碑之意,他要去尋找漢文化的根……

“登山有什麽趣兒,不如在家看看書。”話一出口,褚仁自己也覺得好笑,在現代時是宅男,穿越到大清,依然如故。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爹爹少年時,也像你這麽想,隻在家中小院苦讀,不肯出門一步。現在想來,竟是錯的,眼界越開闊,才越能體味書中真諦。”傅山不溫不火,隻是耐心的勸說著。

褚仁心道,讀書隻是消磨時間罷了,又不趕考出仕,知道那麽多真諦又有何用?於是便換了個角度拒絕:“爹爹您還在孝中呢……”

傅山深深一歎:“登山訪碑,也並不違孝道啊。”

褚仁無奈,半是撒嬌,半是認真地說道:“您自己去不好嗎?我有畏高症,不願意爬山。”褚仁倒並沒有說謊,他確實有輕微的畏高症,之前和古爾察跑馬行獵,因為京郊的山勢和緩,倒並不覺得有太大問題。此外,在褚仁心中,還轉著小小的心思:若是傅山又一個人雲遊去了,自己說不定還有機會和傅眉親近。

“去登一次華嶽,爹爹包你病症痊愈。對付畏高症,最好的根治方法便是把你放到最高最險的地方,衝破了這層關口,畏高症便可以不治自愈了。當年韓文公此症,便是因華嶽治好的。”褚仁這樣反複拒絕,傅山卻一點都不惱,依舊笑嗬嗬的。

褚仁對於傅山知道畏高症的暴露療法並不意外。中國太大太古老,但凡世界上該有過的事兒,中國都有,但凡人類該有的病症,中國也都出現過。隻不過很多有奇效的療法,在歲月中湮沒失傳,不為後人所知而已。褚仁越是跟傅山學醫,這個感覺越是強烈。

“爹爹老了……一個人雲遊隻怕是不成了,連行李都負不動了……”不知怎的,傅山的語氣聽起來,也帶了一點點撒嬌的意味,“你沒發現爹爹最近經常讓你們代筆嗎?”

褚仁聽了這話,心中一驚。確實最近這段時日,遇到有人求字,若是傅山口中的與滿人狎昵的粗鄙之流,傅山便讓自己和傅眉去寫,傅眉專攻隸篆,自己專攻真草。若是關係親厚的,傅山便拿出舊作饋贈,若沒有合適的舊作,便作為“書債”欠著,的確是很少親自動筆了。想到這裏,褚仁忙拉過傅山的手,去摸傅山的脈搏。

傅山笑看著褚仁,“摸出什麽來了?”

傅山的脈象平和,並無太大問題,隻寸脈略有弦邊,褚仁有些困惑,搖了搖頭。

“是漏肩風,剛好在右臂上。這病,得多活動,並配合推拿針灸才行,湯藥的效用不大。”傅山說道。

原來是肩周炎,老年人的常見病,隻要善加調養,很快便會痊愈,褚仁這才鬆了一口氣。

“你眉哥哥老早就發現了,你探了脈還沒診出來,真是該打!”傅山笑道。

這些日子以來,褚仁的心心念念都在別的事上,就是每天和傅山在一起,也是神不守舍的。雖然肩周炎的外在症狀很是明顯,但是他哪裏會觀察到這些。

褚仁心中有些愧疚,便不好再拒絕傅山,忙點頭說道:“爹爹您去哪裏,我陪著您就是!”

注:

*顧炎武:字亭林。明末清初思想家。

順治十三年顧炎武行經南京太平門外時突遭刺客襲擊,“傷首墜驢”,幸而遇救得免。顧炎武初訪傅山發生在康熙二年,因情節需要提前。

*《顧亭林軼事》記載:相傳“亭林嚐得李自成窖金,因設票號,屬傅青主主之。始明時票號規則不善,亭林與青主更立新製,天下信從,以是饒於材用。清一代票號製度,皆亭林、青主所創也。(得李自成窖金一事,大多數史家認為是虛妄,但是顧炎武這一大筆錢的來源,始終是個迷)另,我國最早的複式記賬法:“龍門賬”,創始人為“山西商人富山”,有觀點認為“富山”就是“傅山”。這個龍門賬的名稱,自然有“合龍門”之意,但未必沒有“龍門派”的含義。

另有說山西票號的鏢局,也是傅、顧二人和戴廷栻所創設。

*“古碑到孤夢,斷文不可讀……”:出自傅山詩《碑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