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燭深寒淚下殘編

新粉刷的房子有一種特殊的冷冽氣味,讓人在盛暑中也能感覺到清涼。四壁都是空空的白,襯得那一盞孤燈,分外地亮,也分外地孤寂。

這一個多月來,褚仁每天晚上都像今夜一樣,在燈下,翻譯著齊克新的筆記。雖然齊克新說過不必翻譯的,但長夜漫漫的寂寥,不知道怎樣才能排遣,讓手和腦都忙碌著,反而能壓抑住心中的煩惱與苦悶。

朱氏有身孕了!這一整天,傅眉隻到櫃台晃了一下,就再也見不到人影。傅山也隻是在後院進進出出,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店中所有的人,甚至來抓藥的客人,都是喜氣洋洋的,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褚仁的落寞。

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家”,拿起齊克新的筆記,看到隻剩下薄薄幾十頁了,褚仁心中更是鬱鬱。雖然刻意翻譯得很慢,但是再長的筆記,也有到結尾的時候,以後的漫漫長夜,該用什麽來打發呢?

褚仁腦中想著,筆下不停,又翻過一頁,看到那筆記上的文字,褚仁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筆記,褚仁在京的時候,是從頭到尾整理過一遍的,前麵的那些內容,褚仁都看過,但從這頁開始,卻是之前從未看過的新內容,顯然是齊克新在這兩年補充的。

褚仁慢慢地翻著剩下的這幾十頁,越看越是心驚。

這部分文字,全部都是關於閩台水文地理,軍事海防的內容。甚至明確規劃出一旦鄭成功割據台灣,水陸軍隊將如何調動,什麽季節,什麽地點,采用什麽戰術攻台最為有利等詳細方略。提出了建水師,靖海寇,開海禁等“安瀾五策”。

褚仁看過邸報,今年三月,順治帝終於對招撫鄭成功失去了耐心,發出上諭,將鄭芝龍禁錮囹圄。但朝中並無水師良將,一時之間,朝廷還奈何鄭成功不得。上諭之中,順治雖然說了“朕今獨斷於中,意在必討*。”這樣的狠話,但也寫下了“彼若力窮畏死,薙發來京,再為定奪。”這樣的軟話。褚仁知道,曆史上直到康熙朝中葉,施琅才滅了鄭氏,收複了台灣。在此之前,鄭氏一直都是清廷的心腹大患。

褚仁沒有想到,幽囚之中的齊克新,居然有這樣的謀略和眼光,預料到了幾十年後的事情。雖蒙冤受屈,卻依然想著為朝廷出謀劃策,平定海疆……褚仁的心,不由得揪成一團。或許,齊克新隻是覺得鄭成功為逆,是自己征南時留下的後患,他有責任去解決這件事?但是,順治和康熙,應該都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吧?否則也不可能有施琅的赫赫軍功了。這樣一個飽含一腔忠誠熱血的方略,交到自己手裏,又有什麽用?自己又能交付與誰呢?

褚仁強壓著心中酸楚,提起筆來,一字一句,繼續翻譯起這段文字來。

一聲雞鳴,驅走了夜,迎來了晨,褚仁也剛好寫下了最後一筆。

不知不覺間,一夜已經過去了。褚仁揉著腕子,抬頭望向窗紙中透出來的一絲魚肚白,驀然便有了一種心事已了的虛脫感。不想見任何人,不想做任何事,隻想避開這喧囂紅塵,向雲蒼水茫處遁去。

褚仁恍惚地推門而出,清晨微寒的空氣有一種嗆人的味道。薄薄的霧氣,飄在青石路上,踏上去便散了。空闊的街衢沒有一個人,隻有足音回**,更增添了一分清冷孤寂。褚仁信步走到太原城東門,剛好便到了開城門的時間,褚仁便茫然地隨著那些晨起忙碌的販夫走卒一起,出了城。

各人有各人的事,一出城,人流便散了,洶湧的人流變成了涓滴細流,最終,隻剩下褚仁一個,茫然地站在長亭外,驛道歧路處,無人送別,也不知何去何從。

胸腹中悶悶的,心口的舊傷,突然絞擰似的痛。褚仁心知不妙,忙自己按壓腋窩的極泉穴和手腕的內關穴,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了痛。原本按壓背後的至陽穴是最為有效的,隻可惜自己一個人,夠不到那個地方……褚仁自嘲地笑了笑,邁步前行,踏上了通往盂縣的驛路。

十年未歸,盂縣還是老樣子,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曾經的巷弄仍在,食肆仍在,連那間小小的文房店,也依然如故。褚仁茫然地踱進去……又茫然地,捧著一匣紙走了出來。

轉過街角,便看到“三姑姑”家的宅院,現今已經不知歸了誰家。隻那株杏樹還在,依舊枝繁葉茂地從牆頭探出來,花已經落盡了,青澀柔小的果實結了一樹,讓人看著,就覺得心中酸苦。

出了縣城,走在那黃土路上,任濺起的土染黃了鞋與褲。不知不覺間,遠處便出現了那株老槐樹的身影。小時候覺得這段路很長很長,現在卻覺得這段路很短,還沒有回憶完,便走完了。

褚仁把那匣紙埋在了那棵老槐樹下,坐在樹蔭裏,不想說話。隻靜靜地看著太陽由中天逐漸偏斜,周圍的暑熱,漸漸轉成微涼。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也是坐在這裏,等待傅眉回家。但上天不會一再眷顧自己,讓自己能把逝去的所有美好再重新經曆一遍。樹還在,路還在,黃土還在,但是遠遠的,從路盡頭走來的那個青衫少年,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褚仁腦中,突然湧起了傅山的這句詩。被改朝換代腰斬了一生的傅山是在不生不死間活著,自己此時,又何嚐不是?前路漫漫,再也沒有什麽可期待的事情了,活著,又有什麽意思?褚仁抬頭望向老槐樹那猶如冠狀動脈的粗大枝杈,想著,若解開衣帶,係上去,應該可以死了吧?不知道死後,能不能回到現代?

褚仁暗自苦笑了一聲,回到現代又如何,上學?工作?成家立業?取出這匣紙,仿造傅山的書法?一樣是無聊的一生,隻是重複的方式不同罷了。在現代也是一樣,沒有人在等,沒有人在意自己的生死,回去,又為了什麽?驀地,褚仁又想起了齊克新和古爾察,就算是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背棄了自己,這兩個人也絕對不會!就算隻為了那三十五年之約,也該好好活著吧……

隱約間,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清瘦的人影,拄著杖,走路還有點一瘸一拐。褚仁忍不住站了起來,睜大眼睛張望。

那是一個清臒的中年男子,青衣,赭帽,滿麵風塵。

那男子走了過來,深施一禮,問道:“這位小哥,請問傅青主傅先生是否住在此間?”

褚仁笑了,笑得無奈又落寞,果然是想躲也躲不開,這大概就是天意吧?自己的這一生,終究會和傅山牽扯在一起,分也分不開。

“傅先生十年前就不住在這裏了,他現在住在太原城橋頭街,“衛生館藥餌”那家藥店便是他開的,在太原很有名氣,您去到那裏一問便知。”

“哦……多謝告知。”那男子微微有些失望,一瘸一拐地轉過身,就要離開。

“您的腳……是扭傷了嗎?在下粗通醫術,要不要我幫您看看?”褚仁說道。

褚仁扶著那男子坐下,將他的褲腳卷起,用手一觸他的腳踝,便覺得情況有些不對,“您這不是扭傷啊,腿上有舊傷?”

“嗯。”那男子點點頭,“去年夏天在南京城外遇到匪徒,受傷從驢背上摔了下來。”

褚仁繼續將那男子的褲腿卷到膝蓋之上的大腿中段,那男子似乎有些緊張,縮了一下腿,肌肉都繃緊了。

“您這麽大歲數了,還羞醫嗎?”褚仁溫和地笑著,輕輕按壓著那男子的膝蓋,“放鬆,放鬆……”

雖然在醫術一道上,褚仁蒙傅山的傳授並不太多,醫術也隻是平平而已,但從小被傅山訓誡著,對醫德的重視和對醫道的敬畏卻根深蒂固,隻要一遇到病患,那種發自內心的溫柔寬和的態度,和傅山與傅眉幾乎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舊傷沒有調養好,便活動太過,筋肉都攣結了,走路時間一長,便會再犯……這病症,恐怕不太好調養了。”褚仁邊說,邊在幾個穴位上緩緩下了針,“您找傅先生,是慕名求醫嗎?”

那男子笑道:“也是求醫,也有其他事情要拜訪,”

“我手邊沒有藥,先下針幫您止住痛,這樣行動方便些,待到了太原,再請傅先生做調理吧。”褚仁解說道。

“這裏可有客棧?”那男子問道。

“這裏是個小村子,要到盂縣城裏才有。”

那男子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些為難,“現在過去,隻怕城門已經關了……”

褚仁起了針,笑著說道:“走快點,應該能趕上的,左右沒什麽事,不如我送您進城吧。”

那男子一手拄著荊杖,一手被褚仁扶持著,在夕陽的餘暉中,緩緩走著。

“你送我進城,不和家裏說一聲,家人不會擔心嗎?”那男子問道。

“我沒有家人……”這五個字,飛快地從褚仁嘴裏溜了出來。

那男子盯著褚仁的臉,看了片刻,問道:“怎麽?和家人鬧別扭了?”

褚仁苦笑一聲,“我沒有問您姓名來曆,您也別問我因果緣由,相濡以沫之後相忘江湖,這樣灑脫一點不好嗎?”

那男子笑道:“所謂相濡以沫,是互相扶助,你幫了我,我還沒有幫到你呢。”

褚仁看了那男子一眼,心道,隻不過是萍水相逢,像這樣交淺言深合適嗎?

“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誰,有什麽心事,就當說與關山大地,說完之後,心中的鬱結也可隨風散了,豈不灑脫?”那男子又勸說道。

褚仁自嘲地一笑:“天大地大,竟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那男子腳步一滯,盯著褚仁的眼睛看了很久,突然問道:“你這是想尋死嗎?”

“不是想尋死,隻是不想活了……”褚仁也盯著那男子,輕聲說道。

“我明白。”那人點點頭,“‘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天下有無數人在不生不死間活著,非止你一人,既然別人都沒有尋死,你有什麽理由不活著?”

褚仁沒想到,這男子也吟出了傅山這句詩……那男子的眼睛,在黃昏幽暗的光線中閃著精光,褚仁突然覺得有點不敢逼視,遂掩飾似的說道:“針灸的效力快過了,等下你的腿會痛,這樣走下去,恐怕會趕不及關城門的,還是我背您吧!”說完,也不容分說,便背起了那男子。

那男子很瘦,身子很輕,背起來並不覺得累,褚仁放開腳步疾行,果然比之前快了很多。

次日,兩人雇了一輛車,直奔太原。

一進太原城,褚仁便要和那男子道別,卻聽到一聲呼喚:“仁少爺,這幾天您是去哪兒了?店裏上上下下都在找您,傅先生都急出病來了!”

褚仁回頭看去,卻是一個曾在藥店做過短工的漢子。

聽說傅山病了,褚仁心中著急,什麽也顧不上了,直催著那車夫,加鞭向橋頭街駛去。

注:

*朕今獨斷於中,意在必討……:見《清實錄》順治十三年三月,乙醜。

*傅山詩《東海倒座崖》雲:“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佛事憑血性,望望田橫島。不生不死間,雲何為懷抱。”應為其南下江南時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