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河山文物卷胡笳

告別了龔鼎孳和紀映鍾,褚仁看著西北方向,有些悵然。傅眉知道,那是北京城的方向。

“要不要……進城去看看?”傅眉問。

“看又怎樣?阿瑪被幽禁了,什麽也看不到……”

“或許……如果看守不嚴的話,我可以翻牆進去,跟他們見上一麵。但若帶上你,恐怕我功力還不夠……”傅眉猶豫地說道。

褚仁低著頭,遲疑了半晌,方才開口:“可是,我答應過阿瑪,三十五年之內都不回京城的,我怕進城去被人認了出來,會對阿瑪不利……其實,不瞞你說,這些年來,我還從未有過一件事違拗過阿瑪的意思……我從一開始就在欺騙他,對他演戲,若還不能順著他點兒,那我這心裏,就實在是太過意不去了,所以……”褚仁一邊說,一邊用鞋尖一下一下踢著腳下的新草,直把那株小草的根都踢了出來。

傅眉看出了褚仁心中的糾結,說道:“那我們就去城門口看一眼,也許能打聽到什麽消息呢!好不好?”

褚仁點點頭。

崇文門外,圓覺寺*。

褚仁的視線,一下子就被寺門口的一個小販吸引住了。“賣佛像啦!大師開過光的,橄欖核兒雕刻的佛像!如金

似玉,越戴越潤,護身保平安嘍!”那小販長聲吆喝道。

褚仁忙快步走過去,拿起那核雕細看,見果然都是橄欖核兒雕刻的,同樣也是一個佛頭,和齊克新雕的頗有幾分相像。見褚仁有興趣,那小販忙介紹道:“這位小爺,這可是京

裏剛剛時興的新玩意兒,王府裏的貝勒、格格都愛這東西呢!單獨一個戴著也好,當扇墜兒也好,穿成手串也好,越盤越亮,越盤越潤,比玉還好哪!”

褚仁放下這個,拿起那個,一個一個看過去,似乎想要在這些佛頭臉上,找到自己熟悉的模樣似的。

那小販見褚仁看個沒完,又勸說道:“爺多買幾個帶回去,送給親戚朋友,也是個能拿得出手的物件。別看這東西不起眼,它可是個王爺從南邊帶過來的呢——”

“什麽?你說什麽?!”沒等那小販說完,褚仁一把拽住那

小販的衣袖,大聲問道。

褚仁這個樣子,倒把那小販嚇傻了,呆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傅眉忙拉開褚仁的手,溫聲問道:“你說這東西是個王爺從南邊帶過來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小販囁嚅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大家都是這麽傳的……”

“都是怎麽傳的?!”褚仁又有點急躁。

傅眉忙拉住褚仁,又問那小販:“大家都是怎麽說的?”

“這東西,也就是近一年剛興起來的,聽說是個做大將軍的王爺,從南邊帶過來的玩意兒,那王爺被奸人誣陷,下了大獄,這東西就從王府流到外麵來了……”

“那王爺叫什麽?”褚仁急切地問道。

“這我哪知道啊……這也就是這麽一說。”小販為難地搔了搔腦門。

“那王爺的冤情,就一直沒有洗雪嗎?”褚仁又問。

“這誰知道……自古忠臣就沒有好下場……”小販低聲嘟囔道。

“你胡說!”褚仁又有些激動。

“是、是!我胡說,王爺的沉冤一定能很快昭雪,撥雲見日!”那小販久做生意,自然懂得察言觀色,嘴下便順著褚仁的心意,胡亂應付著。

“你那裏還有多少未雕刻的橄欖核?都拿給我,我都買了!還有刻刀,我也都要了,你說個價錢吧!”

那小販略一沉吟,眼珠子一轉,“十兩銀子!不能再少了!”說完便斜覷著褚仁的臉色。

哪知道褚仁二話不說,眉頭都不皺一下地從懷中掏出了一張銀票。

當晚,兩人便借住在圓覺寺中。

燈下,褚仁一個一個的,仔細挑著那些橄欖核兒,一共挑出了三百九十三枚,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木盒子裏。平刀、圓刀、角刀、剔仁鉤……一柄柄擦拭得幹幹淨淨,又上了油,也整齊擺放好。

“眉哥哥,你替我跑一趟城裏,幫我把它送給阿瑪吧……他因這個獲罪,身邊肯定是沒有這些東西的,他平素又最愛這個,送給他,讓他閑來打發時間也好。”褚仁扣上木盒的蓋子,輕聲說道。

“知道王爺是因為這個獲罪,你還送他這個,這不是給他招禍嗎?”傅眉擔心地說道。

“不會的,我以前在我們那裏,學過一篇文章叫《核舟記》,好像是個明朝人寫的,說的是用這個雕刻小舟,也是極為精美的。阿瑪隻要不刻人頭,誰又能說出什麽來呢?總不能說刻核舟也是影射江山、魘媚君主吧?那就讓阿瑪隻刻自己的相貌好了!”

“那你送這麽一個數目是什麽意思?”

“從前年臘八起算,三十五年之約,還有三百九十三個月……你不知道,那英親王阿濟格被幽禁之後,聽說兒子們被分給諸王為奴,妻妾另嫁他人之後便瘋了,拋食亂語,拆牆焚屋,最終被皇上賜了自盡。阿瑪這一次被幽禁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脫身,我怕他熬不住,給他這些,既能消磨時間,又有個約定讓他牽掛著,隻怕他心裏還好過些。”

傅眉想到了自己在幽囚之中,那種患得患失、烈火燒心的感覺,知道褚仁說得有道理,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吧!我幫你送去就是,但收還是不收,還要看王爺的意思。”

褚仁點頭,“嗯!你要小心些個,若看守太嚴進不去,也不要勉強,安全最要緊。”

“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傅眉點點頭。

東城,石大人胡同,貝勒府。

傅眉伏在一處人家的屋脊上,一動不動地待了一個多時辰。

貝勒府大門緊閉,門口設了柵欄,由兩個兵丁守著。另有兩個人,時不時沿著府外圍牆巡視一圈,此外便再無看守了。

雲遮住了月,四下裏驟然黑了下來。

傅眉幾個縱躍,來到牆根的暗影裏,攀著牆頭,身子一提,便像一片落葉一般,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了貝勒府。

府中一片黑,樹影幢幢,隻有一間屋子,裏麵有燈光透出來。

傅眉一步、一步,躡足靠近。

逐漸便能聽到裏麵傳來的說話聲。

“敏兒這筆字,可真難學,總也寫不出他這樣的神韻來。”是齊克新的聲音。

“八哥,夜深了,早點歇著吧……”聽上去,像是古爾察。“你若倦了,先去睡吧……我自打大前年落下這失眠的症

候,也沒睡過幾個囫圇覺。太早歇下也是睜著眼睛胡思亂想,反倒不如練練字,心還能靜靜。”

“什麽人?!”古爾察沉聲喝道。那聲音,在暗夜中聽上去,顯得尖銳而詭異。

“我!傅眉。”傅眉也沉聲答道。

門開了,古爾察搶出門來,一把把傅眉拉了進去,“你怎麽來了?!”

傅眉抬眼去看室內的這兩人,見古爾察白了,也胖了,剃去了胡子,顯得有些臃腫。齊克新的相貌沒有大變,隻是蒼老了許多。也許是夜已深還未安歇的關係,兩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疲倦。

傅眉對齊克新施了一禮,說道:“我們此番是上京來拜謝龔鼎孳的,仁兒不放心兩位,讓我潛進來看看。”

“敏兒……他好嗎?”齊克新顫聲問道。

“他很好。”傅眉點點頭,又道,“在下略通醫術,可否容在下為王爺把把脈?”

齊克新微笑頜首,把手腕伸了過去。

傅眉把過脈,又看了看舌苔,說道:“王爺這失眠不是什麽大病,隻是憂思傷脾,心神擾動,不易入眠而已。倒不用服藥,我這裏有個行氣導引之法,很是簡單,我寫下來,王爺每日睡前照著做一遍,便易於入睡了。”

傅眉說著,便拿起桌上的筆來。卻看到桌上攤開著一幅冊頁,是大草的《孝經》,正是褚仁手筆,旁邊另有一紙,寫得也是草書的《孝經》,卻是很沒有章法,想必是齊克新臨的。旁邊還有三個折頁,其中兩個分別是爹爹和自己的小楷《南華經》和《孝經》,另一個,則是《金剛經》,也是小楷,一看便知出自褚仁手筆。這個《金剛經》的冊頁,封皮已經微微磨毛了,顯見是齊克新經常翻動把玩的。

見傅眉盯著桌上的字,齊克新有些慌亂,借著給傅眉找紙的因頭,隨手把自己那幅字折了起來,放在一邊。

“敏兒收藏的那些字畫,一張都沒保住,全被他們抄走了,聽說是送到宮裏去了……”齊克新的聲音啞啞的。

“沒關係!”傅眉停了筆,抬起頭笑道,“仁兒收集它們,並不是為了永遠在自己手裏頭放著,傳之後代子孫,而是為了在亂世中保全它們,怕它們落入俗人之手,不知愛惜,反而毀了它們。這些字畫既然被收入了內府,自然是能得到妥帖保存的,仁兒隻會高興,不會不開心。”

正說著,古爾察遞過來一樣東西,口中說道:“這個,我倒是替他保留下來了,這可是他的心尖子。”

那是個卷著的絹帛,不用展開傅眉便知道,正是自己的那幅畫。

傅眉接過那幅畫,卻覺得裏麵硬硬的,似有個東西。展開一看,見是個小巧的裁紙骨刀,刀柄刻成竹子形狀,很是清雅。傅眉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也沒開口,便又依原樣卷起來收好,隨後便捧出了那個木盒子。

“這是仁兒孝敬您的,您看看方便收就收下,若不方便,我就帶回去。”傅眉一邊說,一邊打開盒蓋,露出了裏麵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橄欖核和刻刀。

齊克新激動得手都微微顫抖著,輕輕拈起一個橄欖核,問道:“他哪弄來的?這東西北方不常見,我以前要用,都是托人特別從南方捎過來的。”

“現在京裏頭時興這個,我們是在崇文門外買的。仁兒說了,這是孝敬您消磨時間用的,若不方便,可以不刻佛頭,刻些核舟之類的,應該不妨事的。”傅眉答道。

“虧這孩子想得周到,弄了這麽多……”古爾察感慨道。

“一共是三百九十三個。仁兒說了,從前年臘八起算,三十五年之約,還有三百九十三個月,就能和你們相見,你們一定要活得好好的!誰也不能失約……”

“敏兒……”齊克新眼中,有了閃閃的水光,“他現在在城外嗎?”

“嗯。”傅眉點點頭,“他說答應過您,三十五年內不能進京,他不願意拂逆了您的意思。除非,您有朝一日脫困,親口赦免了對他的這個罰……他說,您二位一定要保重身體,說好了將來要相見的,可不能說話不算數。”

“這個給你。”齊克新說著,從頸中摘下一個紅繩係著的核雕來,遞給傅眉。

傅眉接過一看,見也是個雙麵佛頭,和褚仁頸中的那個十分相像。一麵的相貌很像褚仁,另一麵,卻像極了自己。這個核雕,顏色黑紅油亮,比褚仁那個顏色深很多,像是已經盤了很久。傅眉有點困惑,抬起頭來,看向齊克新。

齊克新把這個核雕套在了傅眉頸中,“就剩下這麽一個橄欖核兒,他們落下了,沒有抄走……嗬嗬!他們不是說我魘媚嗎?我卻偏要把最至親至愛的人的相貌,都刻在這上麵!”齊克新臉上的笑容,帶著幾分蒼涼。

聽到“至親至愛”這四個字,傅眉心中一動。

古爾察說道:“這裏沒有趁手的刻刀,這是八爺把帳鉤的尖兒磨利了,一點一點地磨出來的,整整弄了小一年的時間,又每日不停的盤了一年多,才有了現在這個樣子。”

傅眉突然覺得一陣心酸。

齊克新又拿出幾卷書冊,說道:“這是敏兒還在的時候,幫我整理好的,我又謄清了一遍,你拿給他,也不用去刊刻,更不用費心力去翻譯成漢文了,留個念想吧!偶爾也看看滿文,不要忘了自己的根。”

傅眉點了點頭,雙手接過。“敏兒……”齊克新一邊說,一邊用手輕輕拍著那書,“我

把他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他,千萬不能負了他……你們兩個一輩子,都要好好的……”

傅眉再也忍不住,跪了下來,口中說道:“我替仁兒給您行個禮吧!”說著,便恭恭謹謹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注:

*圓覺寺,在很多有關傅山的記載中,稱為圓教寺,傳說在崇文門外,具體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