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柳外明河河外煙

順治十四年春。

北京南郊,采育鎮*。

這是一個方圓不足二裏的小城,低矮的城牆四麵各有一個城門,站在一個城門口,便能看到其他三個門的情景,小巧得像是小兒的玩具。

穿城而過,便能看到寬廣平靜的鳳河靜靜流淌,河兩岸蘆葦叢叢,垂柳依依,頗有幾分江南景象。更有很多株古槐,夾道生長著。

“你看那個!”褚仁用手肘捅了捅傅眉,指著遠處。

傅眉順著褚仁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遠處道路的中間,竟然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槐樹,那樹的形狀姿態,竟然像極了盂縣的那株。

“隻可惜,那天走得匆忙,你那幅畫沒有帶出來……隻這個印章隨身帶著,倒是沒有丟下。”褚仁一邊遺憾地說著,一邊用手拈弄著荷包,荷包上呈現出一方小小的凸起,一看便知,是那方田黃。

“有什麽可惜的,改天我再給你畫一張便是!”傅眉安慰道。“別擔心,爹爹這麽大的罪,都平安無事了,王爺……他也會沒事的。”

“我隻是後悔,之前為什麽不多看看清史?我為什麽知道多爾袞、多鐸、索尼、鼇拜,但卻半點都沒聽說過博洛、齊克新……我完全不知道,這事兒會怎麽了結,什麽時候了結……所以一點忙都幫不上……”

傅眉無話,隻是緊緊握住了褚仁的手。

轉過一個村落,便見河畔一座草堂,雖然簡陋,但亭台屋宇勾連,布置得別具匠心。屋簷上高高挑著一角小小的紅旗,上麵用墨筆寫著一個“龔”字,倒像是將軍出征一般,隻是頗為不倫不類。

褚仁和傅眉相視一笑,心道這必然是龔鼎孳的手筆,也隻有他,才會這樣**不羈。

“府上有人嗎?傅眉、傅仁求見*!”傅眉對著院內,朗聲說道。

屋前那鸚哥兒也在,聽到人聲,便大聲叫道:“姑娘!有客到!姑娘!有客到!”話音中還帶了一絲江南的柔媚。傅眉皺著眉頭,略一思忖,便知道這隻鳥,很有可能是顧橫波在青樓時便豢養的,從南京到了北京,從大明到了大清,鄉音卻不曾變改。

門吱呀一聲開了,當先走出來的,卻是紀映鍾。他身上還是那襲白僧衣,卻已經很敝舊了,微微泛著些灰色。頭上的頭發長出有一尺長,沒有剃掉額發,也沒有束起,就那麽飄飄地散著,看上去,頗有幾分魏晉風骨。

隨後出來的是龔鼎孳,一身青布衣,看上去氣色還好,隻是比上一次見蒼老了很多。

兩個人身上,都帶著濃濃的酒氣。四人在水畔茶亭中落了座。

水麵上,大群大群的鴨鵝吵吵鬧鬧地遊來遊去,亭中微風習習,偶有一兩朵飛絮撲麵而過,倒是一副幽靜恬淡的好景致。

龔鼎孳見傅眉環顧周圍,也不禁歎道:“這裏倒是個好地方,和金陵南郊的伯紫家鄉有七八分相似。”

“是家父連累了大人。”傅眉一揖。

“哈哈!”龔鼎孳笑道,“休這麽說,宦海沉浮,尋常事耳。那鬧天宮的孫猴子,也曾做過弼馬溫,焉知我這個養雞養鴨的八品官,將來不會重回一品大員?”

“橫波夫人……”褚仁問道。

“……去年冬天過世了*。”龔鼎孳低聲一歎。傅眉和褚仁對視一眼,心中都是一陣黯然。

“那香嚴齋裏?”褚仁很疑惑。

“都是像我一樣的食客……”紀映鍾還未說完,龔鼎孳便打斷了他的話,“都是些大明的孤臣孽子,國破了,家也敗了,有些人已經淪落到賣詩賣字為生,我能幫得一個,便幫得一個,至少,不能讓他們屈膝活著。”

見傅眉的神情有些愕然,龔鼎孳又說道:“我知道你們雖然感謝我,但心中是瞧不起我的。大明、大順、大清,三姓家奴……嗬嗬,我就是個沒骨氣的,熬不住闖賊的刑,便屈膝降了,後來滿人來了,我又降了……嗬嗬!這投降如妓女**,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容易了……”

紀映鍾輕輕一拍幾案,“芝麓!何苦總是用這些話糟踐自己!”

龔鼎孳淒然一笑,“但是我不後悔,伯紫,真的!我不後悔……若我當時死了,橫波便也跟我去了,我們便沒了後麵這十年的恩愛時光……我娶她的時候答應過她,要和她一輩子長相廝守,給她一輩子榮華富貴,讓她做誥命夫人。我不能讓她為了給獄中的我送一床棉被,也要用身子去換!我寧願身墮地獄,也絕不能,再讓她用身子去換任何東西……”

“芝麓……你醉了……”紀映鍾輕歎。

“我沒有……”龔鼎孳一字一頓,“罵名,我一個人背了,節,你們替我守吧。你、青主、函可、古古、仲調、辟疆……*我願用我這一身汙濁,托起你們這一池青蓮!‘花迷故國愁難到,日落河梁怨自知……*’”龔鼎孳一邊吟詠,一邊用茶匙一下一下擊打著自己的手心,像是一場小小的自我刑求。

茶漸酣,酒漸醒。

龔鼎孳忽然一笑說道:“你們兩個既然是來謝我的,卻空著手,這是什麽道理?”

傅眉紅了臉,“大人但有吩咐,在下無不從命。”。

“聽說你父親為謝那魏一鼇,為他寫了十二條屏?我也想要,成不成?”龔鼎孳的笑容有了些戲謔的意味。

傅眉的臉更紅了,說道:“承蒙大人不棄,家父自當遵命。”

“我要你們兄弟兩個寫給我。”龔鼎孳笑著指點著傅眉和褚仁二人。

傅眉和褚仁相視一笑。

褚仁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請大人出下題目來吧!”龔鼎孳和紀映鍾也是相視一笑。

龔鼎孳問:“你說,讓他們寫個什麽才好,須得要字數多的,要多過那十二條屏才行!”

此時,那鸚鵡竟然幽幽地歎息了一聲,正是女子的聲氣,仿佛是顧橫波就在身邊。

伊人已逝,餘韻流芳。四人心下都是一陣黯然。

還是紀映鍾打破了這沉寂,指著那鸚鵡,笑道:“就寫一篇禰衡的《鸚鵡賦》,如何?”

“好!”龔鼎孳拍手附和。

傅眉一拱手:“在下自當從命。”

兩張案,兩幅紙,相對而置。

傅眉口中背誦,手中落筆,寫得卻是隸書。銀鉤鐵畫,力透紙背,寫得並不快,但口中所背,卻比筆下快了很多。褚仁和龔、紀二人一樣,負手在旁邊看著,但腦子卻轉得飛快,側耳聽著傅眉口中的一字一句,暗暗記誦下來。

六百餘字的一篇賦,傅眉筆下尚未寫完,口中已經背了四遍。筆下所寫和口中所誦完全不同,一心二用,卻絲毫不亂,龔、紀二人連連頜首,眼中也流露出讚歎之意。

褚仁見傅眉已經寫到最後一段:“何今日之兩絕,若胡越之異區。順籠檻以俯仰,窺戶牖以踟躇。想昆侖之高嶽,思鄧林之扶疏。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便略一沉思,提起筆來,落筆如飛,那大草,便如春草一般,在紙上肆意蔓生開來。

“恃隆恩於既往,庶彌久而不渝。”傅眉寫下《鸚鵡賦》這最後一句,緩緩收了筆,長出了一口氣。卻見對麵褚仁也寫下了最後一筆,卻是一聲輕嘯,將筆擲在地上。

兩幅字,一隸一草,一莊一諧,一沉穩,一狂放,竟是難分高下。

紀映鍾突然猛地一拍桌案,指著褚仁說道:“上次那副李夢陽,也是你寫的,對不對?芝麓,你上了他們的當了!”說罷放聲大笑。

龔鼎孳反複細看了褚仁的字,恍然大悟,笑道:“你們兩個小子,騙得我好苦,連橫波也被你們瞞過了。”

褚仁被人當麵拆穿,汗登時便下來了,“小子無狀,請大人恕罪。”說著,便要撩衣跪倒請罪,卻被龔鼎孳一把扶起。

紀映鍾笑道:“你小小年紀,便有這等造詣,假以時日,又是一代草書大家。”

褚仁被他誇得紅了臉,剛要自謙幾句。

正這時,有一個莊戶拿了個單子,走了過來,“大人,這批送過去的雞鴨,內府已經驗收,這是回執,請過目。

龔鼎孳伸手接過,看也不看便揣在懷中,揮揮手讓下他去了。

褚仁聽那人說話是晉省口音,有些奇怪,“這人是山西人嗎?”

紀映鍾一笑,“非但這個人,這裏兩千多個莊戶,都是大明初年從山西遷來的,路旁那些槐樹,也是他們從家鄉帶來插枝成活的。就是這鄉音,三百年來,也未曾變改。”

龔鼎孳感慨道:“由明至清,朝廷上唯一不變的衙門,隻怕便是這蕃育署了。地還是大明的那塊地,人還是大明的那批人,就連這官文製式,交割流程也一字未改,隻是這雞鴨鵝的數量,卻比大明鼎盛時少了很多……把我放在這裏,倒正合了我的意思。閉上眼,不去想頭上那根辮子,便可以自己騙自己,假裝當得還是大明的官兒,未曾失路,也未曾失節……”

注:

*采育鎮:屬於大興區,位於北京東南部。在遼開泰元年稱為“采魏院”,明洪武元年稱為“藩育署”。明初時曾從山西,山東等地大量移民來此,主要是山西移民。“山西多少縣,大興多少營。”的說法所指即為此事。這種移民以“營”作為編製,有七十二連營之稱,不繳納賦稅,而是以定期向內府提供農副產品作為賦稅,相當於皇室的農副產品特供基地。在明代,占據了內府供給的大部分比例,在清代重要度下降,而成為皇室“農家樂”的旅遊景點。當地至今流傳有“折槐枝”的說法,移民們從家鄉帶來槐枝,扡插成活,以寄托思鄉之情。

*傅眉拜會龔、紀二人發生在康熙三年,應情節需要調整時間。

*顧橫波死於康熙三年,因情節需要提前。

*青主、函可、古古、仲調、辟疆:青主是傅山的字,函可是明末清初著名僧人,古古是閻爾梅的號,閻與傅山也多有交往,仲調是陶汝鼎的字,這四個人都曾涉入反清複明的重案,相傳都是龔鼎孳為他們開脫的,不過有些事件發生在這個時間點之後。辟疆是冒襄,有記載在順治十三、十四年,紀和冒依然有一起從事反清活動的跡象。

*花迷故國愁難到,日落河梁怨自知:出自龔鼎孳詩《如農將返真州以詩見貽和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