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庾子江關暗一天

因傅山身體漸好,白孕彩、朱木公兩位友人開春後便告辭離開了。

傅山在獄中,每日以書寫小楷打發時光,一部《妙法蓮華經》書訖,正待托人轉出,便傳來了他被無罪開釋的消息。

三法司最終判定,“……傅山的確誣扳,相應釋宥。”一年多的牢獄之災,如今重獲自由,恍若隔世。

順治十二年七月初四。

傅山站在家門口,看著站在門檻內微微頜首的白發老母,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絲無悲無喜的情怯來。像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裏,再也挪不動半步。

傅山輕聲吟道:“病還山寺可,生出獄門羞*。便見從今日,知能幾度秋。有頭朝老母,無麵對神州……”

沒等傅山吟誦完,褚仁便三步兩步跑下石階,一麵口中說著:“爹爹,你可回來了!”一麵拉著傅山的手,將傅山讓到屋內。

看著褚仁遞過來的銀票數目,傅山也不禁大吃一驚,“這麽多錢?!你從哪裏弄來的?”

“我……阿瑪給的,他大概是把府中所有的現銀都給我了……”褚仁的聲音低低的。

“你把這些都給了爹爹,不心疼嗎?”傅山的語氣中帶著笑。“我的就是爹爹的,有什麽可心疼的!”褚仁也笑了,但隨即想起幽禁中的齊克新,笑容便斂了起來,“錢財乃身外之物,也不值得心疼……”

傅山見褚仁突然表情落寞,有點詫異,“怎麽?心裏到底還是不痛快?”

褚仁見傅山誤會,忙道:“哪有!不過……得拿出一點兒來給我,我有用處!”

順治十二年八月十五日。太原橋頭街。

一陣鞭炮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淡淡火藥煙霧中,寫著“衛生館藥餌*”五個金光閃閃大字的匾額披著紅戴著花,徐徐升起,端端正正安放在這座新開業的藥店門楣上。兩旁是一幅對聯,寫得是:“以儒學為醫學,物我一體;借市居作山居,動靜常貞。”詞意和尋常藥店的楹聯大相徑庭,少了三分銅臭,多了七分逸氣,正是傅山的手筆。

傅眉和褚仁兩個人,穿著一模一樣的簇新月白衫子,一左一右站在門口,笑吟吟地迎來送往。

開這麽一家藥店,是褚仁很久以來的心願,這一天,終於實現了。

四裏八鄉來道賀、捧場、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送走了一波接一波的客人,一直到了午後,父子叔侄三人這才有空坐了下來,隨便吃了點兒東西。

剛撂下飯碗,三個人又忙著書寫招貼:“世傳儒醫西村傅氏,善治男女雜症,兼理外感內傷;專長眼疾頭風,能止心痛寒嗽;除年深堅固之沉積,破日久閉結之滯瘀。不妊者亦胎,難生者易產。頓起沉屙,永消煩苦;滋補元氣,益壽延年。諸瘡內脫,尤愚所長。不發空言,見諸時效,令人三十年安穩無恙,所謂無病第一利益也……”

三個人正寫著,就聽到門外一聲朗笑,“三位就這麽一筆一劃的寫,不嫌累嗎?怎麽不雕版刊刻?”

三人抬頭看時,見正是魏一鼇邁門而入,此刻他已經脫下了孝服,換上了一身群青實地紗便服。

傅山急忙撂下筆,匆匆迎了上去,“蓮陸老兄,正說節後去拜謝你呢,你怎麽就先過來了?”

魏一鼇笑道:“我丁憂起複,將赴忻州知州,特地趕過來見你一麵。再說,你買賣開張,我能不來道賀嗎?”

兩個人一番寒暄過後,魏一鼇便走過來看三個人的字。“這招貼沒幾個字,不值得刊刻,權當是教導子侄練字了。”傅山笑道。

“這樣的招貼,這樣的好字,隻怕一貼出來就被人家揭下來,拿回去裝裱收藏了。就算是貼上一百張,也拉不來生意。”

魏一鼇笑著說道,隨後又指著褚仁那副字,“令侄這字,若不是親眼看見,連我都會以為出自你的手筆。”

褚仁聽了,心中一陣得意,卻又不便當著外客放肆,便低著頭,偷偷地笑了。

“你要的謝靈運詩十二條屏*,我已經寫好了,快隨我進去看看!”傅山興奮地說著,引著魏一鼇,轉到後堂去了。

傅眉、褚仁正寫著,卻見眼前一暗,抬頭看去,是傅眉的妻子朱氏,拿著湯水,立在門口。身子遮住了門外的光,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二人,臉背著光,看不出是什麽表情。

褚仁一斂眉,低了頭繼續去寫那字,傅眉便迎了上去。

“你怎麽來了?”傅眉語氣中帶著笑,顯得溫柔而體貼。“我來不得嗎?打擾你們了?”朱氏的話音柔柔的,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褚仁聽了,不知怎的,心中一顫,手一抖,一團墨落在了紙上,把已經寫好的招貼弄得花了。褚仁一把扯起那張紙,揉成一團,驀地便想到了傅眉第一次用戒尺責打自己的情景,又恍惚地鬆了手,呆呆地看著那團紙,帶著委屈似的,糾結著,舒展著,好像此刻的心情。

秋去春來,又是一年,轉眼便到了順治十三年。

憑借著傅山高超的醫術,藥店的生意漸漸紅火了起來。褚仁心中便有了一點小小的滿足,傅山應該不會再有什麽動作了吧?一家人,便可以永遠這麽平平靜靜地生活下去,多好。

沒想到剛進六月,南邊就傳來了鄭成功、張煌言大舉進攻江南的消息。據說鄭成功的軍隊已經攻克了鎮江,直逼南京*。

傅山胸中的血,再一次沸騰起來。

“我要南下。”傅山突然召傅眉、褚仁到跟前,說出了這四個字。

“爹爹……”

褚仁剛要說下去,傅山便一擺手,止住了他,“我不是在跟你們商量,而是告訴你們,我明日就要動身。”

“那……那些來求醫的病人怎麽辦?”傅眉問道。

傅山微笑,“你已經將近而立之年,跟我學了十幾年的醫,也該出師獨擋一麵了。仁兒又頗通經營之道,藥店交給你們兩個,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可是……爹爹您年事已高,江南又是戰火重燃,你一個人去江南,不放心的是我們才對。”褚仁說道。

傅山又是一笑,“我這身子骨,隻怕比你的還強健些,不信,你就來跟我比比!”

“爹爹!”傅眉還要再說什麽,又被傅山打斷了,“不去江南看看,爹爹終究是不甘心的……北麵大概就是這樣了,還念著前明的人,已經無多,不會再有什麽起色。我倒是不信,江南也像這邊這樣,一片死氣沉沉!不親眼看一眼,爹爹一生都會遺憾的……權當是遊曆吧,就算是在有生之年,能親眼看看金陵,也是好的……”傅山這樣柔聲解釋著,倒讓傅眉、褚仁再也說不出什麽來了。

鄭成功這一次大舉進攻,應該是他在大陸的最後一次小勝了吧?褚仁心中想著,雖不清楚這一段曆史,但不清楚便是沒有在曆史中留下什麽痕跡,便是失敗了,這一點褚仁心中跟明鏡似的。傅山心裏,不會不清楚這之中的因果成敗吧?也許,他隻是想去江南看看,看看還有多少人像他一樣,十幾年後,依然念著故國。遺民的苦節,不好守,總要有兩三同道,才讓人更有堅持下去的動力。這麽一想,褚仁心中便釋然了。

七月二十三日,清軍水陸夾攻南京城外的鄭成功軍,大獲全勝。鄭成功敗退。清軍直追擊到鎮江瓜州,二十八日方回防南京。

此時,傅山剛剛過江,遊目四望,眼中的金陵,依然是滿城的長辮紅纓,依然是滿人的江寧,而不是漢人的南京。

幾乎與此同時,太原陽曲地震*。同樣是深夜,褚仁被一陣晃動驚醒。

“地震?!”褚仁暗叫一聲不好,一麵大叫著,“地震了!大家快醒醒!”一麵單衣赤足,衝出了房門,直奔傅眉房間。

恰好此時,對麵傅眉的房門也開了,傅眉扶著朱氏,從室內衝了出來,險些和褚仁撞了個滿懷。

褚仁還在怔忡間,傅眉輕推了朱氏一把,似乎要褚仁照顧她,自己便幾個縱躍,衝進了祖母的房間。

褚仁下意識地伸手去攙扶朱氏,那朱氏卻一甩手,徑自走下了台階,站在天井中間,側過身,盯著褚仁看。

褚仁被看得有些發毛,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麽是好。

此時,便見傅眉扶著奶奶走出房門,褚仁快步迎了上去,攙住了奶奶的手臂。

傅眉匆匆對褚仁丟下一個微笑,又去後院照看那些來幫工的遠親和夥計去了。

褚仁始終拿自己當成這個時代的過客,因此對周圍的人和事都很淡然,在京時隻有齊克新和古爾察兩個人走進他心裏去了。而傅眉卻不同,他肩上背負了太多的東西,一生都是在為了他人活著,一生都是在帶著枷鎖起舞。

他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絲絲縷縷的寒意,順著那**的腳,一點點爬了上來,直爬到心中。

傅山回來了。

去時一腔熱血,歸時滿懷鬱鬱。

鄭成功已經退守閩省,江南和江北一樣,人心思定,再無掀起反清波瀾的可能。幾番屠城的血色,經曆了數年的春風夏雨,已然化成了淡淡輕霧。縱然井中還能淘出屠城時的骷髏,但井水卻是不得不飲的,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要艱難求生。人們大多已經適應了剃發易服的模樣,隻有少數幾個不屈的遺民,或朱衣,或緇衣,星散在山林間、古刹裏,在半生半死之間,孤獨地,慢慢消磨著殘生……

“你們兩個,去一趟京城,看看龔鼎孳吧……他因爹爹的案子,被罷了官*,咱們該好好謝謝他!”傅山疲倦地說道。

“怎麽?他被降罪了嗎?”褚仁問道。

傅山點點頭,“順治在上諭中說他‘若事係滿洲,則同滿議,附會重律。事涉漢人,則多出兩議,曲引寬條’。說他‘不思盡忠圖報,偏執市恩’。把他降八級調用。”

“是。我們這就收拾一下動身。”傅眉點頭答道。

“可是……阿瑪不許我進京的……”褚仁有些猶豫,怕貿然進京,萬一被人認出,會對齊克新不利。

“龔鼎孳現在不在京裏,在北京東南郊的鳳河,現任上林苑監蕃育署署丞。”傅山說道。

注:

*病還山寺可,生出獄門羞……:出自傅山《山寺病中望村僑作》。

*衛生館藥餌:店名、對聯均為傅山親書,該店年前後還在。招貼底稿現藏山西博物館。此店應開於康熙二年前後,因情節需要提前。

*謝靈運詩十二條屏:確實是傅山為魏一鼇所做(也有觀點認為此字為偽作),但時間點不是剛出獄後。

*鄭成功包圍南京,傅山南下發生在順治十六年,因情節需要提前。此章之後的很多曆史事件都經過了時間壓縮和提前。

*陽曲地震發生在順治十三年四月,因情節需要延後。

*龔鼎孳被連降八級發生在傅山被釋放後的當年,順治十二年十月,被調任上林苑監蕃育署署丞發生在順治十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