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桃源直處忘情士

一殿,一佛,一案,一燈。

一個白衣僧,眉目如畫,端莊祥和。那相貌,竟是看不出年紀的端正大氣,像是一尊白玉造像。

他,便是紀映鍾。曾經是大明的金陵名士,複社宗主,如今大清的山野一僧。

“客從何處來?”僧人合十問道。“從故人處來。”傅眉含笑做答。“欲何往?”

“向心歸處行止。”

“所為何事?”

“為他人事,也為本心。”傅眉說著,雙手遞上了那個木匣。那僧人看到木匣上的兩句詩:“鬢難看再別,情似惜殘春*”,看到那熟悉的筆體,便如火烙似的,縮回了手,瞑目不語。

傅眉一笑,“十一載故人心語,不想一觀嗎?”

僧人依舊垂眸,輕輕搖了搖頭,但眼皮下的眼珠,卻在顧盼地動。

“和尚怕什麽?莫不是怕心不能定?”傅眉笑問。

“怕髒了我這如雪的僧衣。”僧人啟眸,掃了一眼傅眉,淡然回答。

“關帝爺也曾身在曹營心在漢,魏征也曾投了唐太宗。”傅眉的語氣依然淡淡的,不疾不徐,不慍不惱。

“韃子也配比太宗?”僧人揚眉微怒。

傅眉一哂,“你這話,倒是和韃子的睿親王說得一模一樣。”

僧人憤憤,“他倒是找了個牙尖嘴利的好說客……”

“可曾夜深忽夢少年事?醒時可否摸過,腳跟下紅絲斷也未?”傅眉的聲音幽幽的,靜夜中聽來,帶著幾分妖異動人。“風箏線斷,紙鳶天涯。”僧人咬著牙,一字一頓。

“可那人的手中卻還牽著線,癡癡仰望,一望,便是十一年。”

“牽著線的,隻怕是他身邊紅顏。”僧人的語中,帶著三分醋意。

“和尚棄他,是為華夷?為戒律?還是為紅顏?”

“都為都不為,我心已如槁木死灰。芝麓*是誰?伯紫*是誰?我已記不起了。”僧人複又低頭瞑目,飛快的撚著手中的念珠,兩扇睫毛,在燈影下,微微顫動著。

“若真是記不起,為何還認得這詩,這字?若真是槁木死灰,一觀又何妨?三言兩語,數封書信,能讓槁木逢春,死灰複燃?和尚未免也太不相信自己的定力了。”傅眉笑道。

“憑你舌燦蓮花,也不能動搖我心分毫。”僧人依舊瞑目垂首,語速卻快了起來。

“既如此,我便讀給你聽。”傅眉說著,便抽出第一封書函,展開來,朗朗讀道:“伯紫吾兄,去歲一別,再無消息,不知兄可安好?京師陷於賊手,弟投井未死,被俘入獄,飽受拷掠……”聲音幽幽的,在空闊的大殿中回**。

一聲嗒然,隨即如珠落玉盤,叮咚不止,是那念珠的係繩斷了。四散的沉香木珠,紛紛落地,忙忙地滾動著,滾向東西南北路,再也不得相聚。

“拿來。”僧人依舊瞑目,靜靜的,一動不動,那聲音,似乎不是他發出的一般,“我看!”

一燈昏黃如豆,照得那佛像寶相莊嚴之中,帶著一絲陰森可怖;照得那一襲純白僧衣,隱隱發著輝光;照得僧人那一張俊美的臉,明滅不定,似乎隱隱流動著萬千心緒。

萬籟俱寂,隻有偶爾紙劄翻動的微響,在靜夜中聽來,是如此清晰。每一劄,是一年,每一頁,是一月,粉蠟紙上,如泣如訴的墨跡,說著別後離情,死生契闊。江山變改,物是人非,唯有少年時的那段情,每次回眸,都宛如初見。

那僧,臉上神情變換,時而喜,時而悲,時而蹙眉,時而展顏……似乎倏忽之間,陪伴龔鼎孳跨過了十一年漫長歲月。終於,一滴淚,自紀映鍾眼中湧出,掛在腮邊,綴飾著唇間迷離的笑,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他……可好?”

“還好……”

“你去回他,若橫波去了,他身邊無人,我必去與他相伴!”

傅眉一笑,龔鼎孳不愧是“江左三大家”之一,隻數封書信,便令紀映鍾回心轉意,當下點頭說道:“君若能來莫趑趄。”

紀映鍾微笑頜首。

順治十一年六月十一日,一道密函傳到了山西巡撫陳應泰的手中,要求拘捕在山西的宋謙案同案犯傅山、張天牛、張錡、朱振宇、蕭善友等。

十二日,太原知府邊大綬便接到了拘捕傅山的命令。於此同時,傅眉也回到了家中。

“宋謙……已經被問斬了。”傅眉說道。

傅山緩緩頜首,“我已得到消息……功敗垂成,可惜了!”“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我已將你祖母送到了你三叔那裏安置,朱氏也讓她回娘家暫避了,你也遠走高飛,去江南避一避吧!江南還有一些忠臣義士,鄭成功也好,李定國也好,都是有望一搏的。”

“那爹爹您呢?”

傅山慘然一笑,“我等著太原府來拿人。”

“爹爹!”傅眉大急。

“甲申國變,已曆十年,我能做的都做了,終是沒有結果……我最後能為大明做的,也隻剩下舍卻這一條性命了。”

“爹爹!您忘了袁繼鹹公給您的書信了嗎?‘此時不可一步出山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傅眉急道。

“爹爹已經五十歲了,家財散盡,此垂老之身又能為故國做什麽?你師父在薑瓖起義中殉難於大同,郭真人也在南邊亡故了,這一次,龍門派也是元氣大傷,以後再想有什麽動作,隻怕也是有心無力了……自薛、王二人始,被我帶累的,又何止一兩人?故人紛紛飄零,獨獨剩我一個,無顏麵對神州大地啊……”傅山說著,微微仰起臉。有淚,在他眼中湧動,卻又被極力抑止著,不讓它下落。

“爹爹……您可還記得仁兒?”

傅山一怔,“你這次在京師見到他了?他可好?”“您可知道仁兒當時為什麽認下那王爺?”

傅山眉毛一挑,略微有些驚訝,卻不說話,等著傅眉開口。

“他臨走時,跟我說了會有這個‘朱衣道人案’發生,會有親友用‘奇計’讓您脫罪。但他不記得詳細因果了,他當時跟那王爺上京,也是想著,或許去了那王府,今日可以有機緣幫您脫困。”

“哦?!”傅山很是驚訝,“那你們定了什麽‘奇計’?”

“我已經托門路看過了宋謙的口供,他說順治九年和順治十年十月十三日和您見過麵。仁兒求那王爺幫忙,定下計來,讓我們在爹爹的至交好友中,找個在朝為官的,幫爹爹作證。就說他在順治十年十月十三日和爹爹在一起,親見那宋謙前來拜訪,您並沒有見,反而和那宋謙有了衝突齟齬,因此他才會借機攀誣於您。我已經去找了魏一鼇魏經曆,和他捏好了口供。”傅眉說著,便從懷中抽出一封信劄。

傅山展開,見正是魏一鼇親筆,登時勃然大怒,氣得漲紅了臉。

傅眉連忙撩衣跪倒,但臉上並無愧色。

傅山抖著手,指著傅眉鼻尖,怒道:“你……你這小畜生!你這不是陷魏經曆於危地嗎?!這是謀叛大案,一個不好,便會讓他全家萬劫不複,你!你怎能做出這等不仁不義的事來?!”

傅眉閉上眼睛,輕輕說道:“我要救自己的爹爹,隻能如此……所有罪孽,我願意一身承擔。”

傅眉沒有等來預料中的責打,卻嗅到了一股焦糊的氣味,睜眼看時,卻見傅山看也沒看那劄,徑直把它湊在燈上燃著了。

傅眉輕聲說道:“您不看,我會背給您聽……”

傅山冷笑一聲,“你就是讓我也背下來了,我在堂上也不會說一個字!”

“我也會被羈押提審的,我會按著這供詞說,魏經曆也會,

若您不說,那才真是害了他了。”傅眉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沉聲說道。

“那我就先打死你!讓你不能開口!”傅山怒極,抬手就要打。

傅眉忙膝行兩步,攀著傅山膝頭說道:“爹爹……您就算不念著我,不念著奶奶,也該念著些仁兒,他在那王府忍了五年,為的是什麽?不就是為了今天救您嗎?不就是為了日後能回到咱們身邊,一家人還像以前一樣嗎?他吃了這麽多苦,受了這麽多罪,您忍心把他這一份心放在腳下踐踏嗎?”

傅山皺起眉頭,“怎麽?他過得不好?他們對他不好嗎?”“那王爺打他,我是親眼見著的,隻一掌,便打得他鼻血長流,耳朵也被打聾了……”

“他現在怎樣?治好了嗎?”傅山一把抓住傅眉的手,急切地問道。

傅眉點點頭,“我給他開的藥,已經好了。”

“臨行時我不是說過,他的頭臉不能受震**嗎?他們怎麽

不聽呢?”傅山眉頭緊蹙,喃喃說道,隔了片刻,又問,“他們經常這樣對他?”

“我不知道……他總是說那王爺對他很好……可是他臉上有道疤,是鞭傷,應該是那王爺打的。這次回來之前,我又見了他一麵,看見他背上都是大片大片的青紫,他說是地震時被博古架砸的,但看著很像是杖傷。還有,他心口有個傷疤,不知道是怎麽弄的,問他,他也不說……他為了能讓那王爺幫咱們,不知道背地裏下了多少工夫……”傅眉說著,眼中已經蘊滿了眼淚。

傅山長歎一聲:“難為這孩子了……”

“爹爹……”傅眉繼續軟語央求。

“你起來吧……”傅山托著傅眉的手肘,把他攙了起來。“爹爹,看在仁兒的分兒上,您就答應吧!”

傅山緩緩地點了點頭,轉身出門而去。

傅眉分明看到,有淚,自傅山臉上滑過,滴落在青磚地麵上。一串小小的水痕,蹤著足跡,漸漸遠了……

順治十一年六月十三日晨。

太原府理刑推官王秉乘帶領兩個皂隸,敲開了傅家的大門。

傅山與傅眉早有準備,坦然麵對。

傅眉踏前半步,擋在傅山身前,作了一個揖,“幾位大人辛苦了!我們跟你們走,就不要鎖係了,好嗎?”說著,向王秉乘手中塞了一張銀票。

王秉乘展開銀票,迅速低頭瞟了一眼上麵的字跡,隨即便放入懷中收好,眉開眼笑地說道:“小爺您這可是太難為我們了,這是謀叛大案,若走了案犯,我們不好向上麵交代啊。”

“我爹爹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在晉省又有些名望,給他留點臉麵,隻鎖係我一人可好?”傅眉說著,又遞上了一錠銀子。

“嗬嗬……這個……”王秉乘幹笑了兩聲,“也罷!看在小爺這麽孝順的份兒上,我就冒死替你擔了這個幹係。”

看著傅眉單弱的身軀,擔著三尺長,二尺闊的沉重木枷,手上係著鐵索,擋在自己前麵,傅山一陣心酸。

傅眉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勉力轉過頭來,對父親回眸一笑。

那王秉乘見了這情景,也是一聲歎息:“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你父親是正犯,將來還有的苦頭吃,你總不能都替他擔下來啊。”

傅眉展顏笑道:“能分擔一點便是一點,能分擔一時便是一時……”

注:

*鬢難看再別,情似惜殘春:出自龔鼎孳詩《送伯紫之晉陽》。

*芝麓:龔鼎孳的號。

*紀映鍾:字伯紫,明末著名詩人,複社成員。明亡後,躬耕養母,又入天台山為僧,在顧橫波死後,和龔鼎孳同居十年,直到龔去世。比龔鼎孳大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