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知屬仁人不自由

太原府。

堂上端坐著三個人,分別是太原知府邊大綬,同知傅鸞祥,理刑推官王秉乘。

堂下跪著兩個人,正是傅山與傅眉。

若是有了功名,便不用跪著回話了吧?傅眉想著,有些感慨。父親是有功名的,但那已經是前朝的事情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整個江山都屈膝在韃子的鐵蹄下,一個卑微的生員又怎能幸免呢……那知府邊大綬*和父親平素便有交往,也已經打點過,王秉乘剛剛也收了銀子,隻這個傅鸞祥,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會不會為難父親?

傅眉正胡思亂想著,堂上邊大綬一拍驚堂木,已經開始發問了。

“堂下何人?”

“傅山傅青主,大明太原府生員。”

傅眉眉頭一皺,父親的話,雖說沒有錯,但這個關節上,又何必提起大明?若一直這樣回話,隻怕會壞事……

那邊大綬卻並不理會傅山答話中的不敬之意,繼續問道:“你是秀才,因何出家做了道士?”

“因闖賊破城,家道敗落,妻子早喪,國破家亡,不得已出家做了道士……”

“師從何人?”

“家師是龍門派還陽真人郭靜中,現今已經不在人世了……”

邊大綬重重一拍驚堂木:“今有叛賊宋謙謀反,供出順治九年和十年和你見過麵,你亦知情,你可知罪?”

傅山一笑,“在下朱衣黃冠,四處雲遊,找我求醫題字的人何止千萬,我哪裏記得那許多,別說是宋謙,就是明謙我也想不起來了。”

那傅鸞祥突然冷笑插口道:“那宋謙和你一樣,心懷前明,居心叵測,分明是不肯剃發易服,所以才假扮做道士!他說你在汾州一代遊食訪人,訪的什麽人?做的什麽事?你該不會是想嚐嚐大刑的滋味,才想得起來吧?”

傅山不溫不火,徐徐說道:“在下順治九年時曾在汾州路上遇到個道號來陽的道人,是擅長燒煉的;十年時,也是在汾州,遇到個姓黃的道人,在下和他盤了兩日道。卻不知道哪個是宋謙,還請大人為我解惑。”

傅鸞祥大怒,一拍桌案,厲聲喝道:“東拉西扯,一派胡言!看來不動大刑,你是斷然不肯招了?!”說著,便以目示意邊大綬。

邊大綬看了傅鸞祥一眼,一拍驚堂木,喝道:“來人!重責四十!”

傅眉看著兩旁衙役一擁而上,就要將父親按在地上行刑,急切之中大聲叫道:“大人且慢!小人有話要說。”

邊大綬一揮手,止住了衙役,問道:“你有何話講?”

傅眉跪正了身形,不去看身邊父親那灼人的目光,抬頭對邊大綬說道:“在下傅眉,是傅山的獨子。家父年事已高,記性不太好了,我卻記得曾經有個姓宋的來拜會過父親,但因父親沒有和他見麵晤談,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宋謙。”

“你快快詳細說來!”邊大綬探著身子,有些急切。

“那天是順治十年的十月十三日,我記得很清楚。我自成親後便和父親分家單過,但每月十三日,若父親在家,向例會回到家中看望父親。那一日,剛好布政司的魏經曆也在我家中,找父親求藥方。他二人正在堂上說話,便有一個人自稱姓宋,拿著個書劄來送禮,說寧夏孫督堂的公子有病,請父親前去看病。那孫公子名川,之前因為嘔血之症來我家求過醫,住了半年有餘,如今病已經治愈,怎會又來相求?而且孫督堂官至巡撫,豈能沒有家人?怎會讓一個外人來送信?當時父親和魏經曆都覺得此人甚是古怪,於是父親連書信也不曾拆,禮單也不曾看,便把他罵走了。當時隻知道他姓宋,後來我聽說這人還曾經被前明賜姓“朱”,平時做道士打扮。”傅眉說完,轉頭對傅山說道,“爹爹,您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您當時言語上得罪了他,他懷恨在心,挾仇攀誣於您?”

邊大綬看了看手中的卷宗,又把卷宗遞給傅鸞祥,兩人耳語了幾句,隻見傅鸞祥微微點了點頭。

傅眉心中一定,知道自己所說的“十月十三日”這個準確的日期,以及賜姓“朱”這個細節起到效果了,事先看過宋謙的口供,知道上麵的內容,所以這番話,便顯得天衣無縫。

邊大綬看向傅山:“令郎所述,是否是實情?”

傅山無奈,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在下一向**不羈,口頭不謹,常有來求字求醫的,一言不和,便斷然拒絕,無意中得罪了很多人,也記不清到底都姓甚名誰了……這事情,確有其事,經犬子一提醒,便想起來了……九年的時候,這個姓宋的也曾拿著拜帖求見與我,我聽說他在汾州與人歃血定盟焚表結拜,不是善人,便沒有與他相見。”傅山說罷,狠狠地瞪了傅眉一眼。

傅眉也不看傅山,徑自直視著堂上,隻是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傅鸞祥冷笑道:“二位編得好故事!若不動刑,怎肯吐實?”

邊大綬喝道:“來人——”

“大人!”傅眉膝行兩步,“口供是我說的,若要用刑,也該對我用刑才是。”

邊大綬愣了一下,索性便順水推舟,繼續說道:“將傅眉拉下去,重責四十!”

傅眉被按倒在地,兩柄杖,壓在肩頭。

冷而硬的青磚地麵,遍布著積年累月的汙濁,淡淡的腥氣湧了上來,不知是血是淚是泥是塵。傅眉側過臉,看向傅山,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傅山心如刀絞,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衙役撩起了傅眉的衣襟,略略分開傅眉的雙腿……眼睜睜地看著兩柄杖,壓住傅眉腳踝……眼睜睜地看著兩寸寬的大竹板,一下一下,交替落在傅眉臀上。血色透過布褲,一點點暈了出來,漸漸連成一片,紅得刺目,像是傅山身上的那襲朱衣。

傅眉那單弱修長的身軀,伏在一片青黑色的地麵上,仿佛一柄月白的如意,靜靜橫陳著。隻是這如意從中斷裂了,血汙將那一徑皎皎如玉的月白,生生分成兩半。

傅眉還是側著頭,微笑著,一聲呻吟也沒有。隻眉毛微微蹙著,額頭上都是汗水。那紅唇,略略有些蒼白,但卻有一滴血,自兩唇之間,微微探出頭來,像是噙著一枚紅豆。想必是他為了忍痛,咬著嘴唇內側,已然咬出血來。

嗒的一聲輕響,似乎有什麽東西滴落下來,讓傅山身子一震。

傅山恍惚地遊目看過去,卻分辨不出,那滴落的,到底是傅眉頭上的汗,還是身後的血……腳下的青磚,想必是已經見慣了痛呼輾轉,見慣了血淚汙濁,不加分辨地吸納了,不留一絲痕跡……

傅山的衣袖簌簌抖動著,憐惜地盯著傅眉。

傅眉臉上的笑容卻愈發綻放開來,像是安慰著父親。終於,此起彼落的杖聲停了,傅眉被重新拉跪起來。隻聽邊大綬問道:“傅眉,你剛才所說,是否屬實。”

“在下句句實言!魏一鼇魏經曆可以為我作證!”傅眉跪得直直的,身形挺拔,言辭懇切,一點都不像剛剛受過刑的人。

“傅山,你有什麽話說?”邊大綬又問。

傅山的話音,反倒是有些顫抖,“在下確實沒有見過那姓宋的,大人如不信,可將那姓宋的提來,讓在下夾在亂人之中,若那姓宋的能認出我來,我情願認罪!”

宋謙已死,自然死無對證。

堂上三人互相對視了幾眼,又交頭接耳了一番,便有書吏拿過口供來,讓兩人畫押具結。

傅山看著那口供,上麵字字句句都是奴顏謙卑的說辭:小的怎樣怎樣,大人如何如何……並不是自己的原話,心中一怒,便有心想要拒不畫押。一抬頭,隻見傅眉也回過頭來,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額頭上全是冷汗,眉毛微微蹙著,眼中盡是懇求。

傅山突然醒得,想必這書吏,傅眉也已經打點過,這樣寫,自然是便於讓自己脫罪,不由得一歎。傅山視線又落在傅眉身後的那片血汙上,心中一酸,便在那口供上,按下了自己朱紅的手印。

那手印,仿佛是一張血盆大口,展露著一個嘲諷的笑。傅山隻覺得屈辱,隻覺得似乎一步一步,陷入了失節的

泥沼當中,卻無法自拔。但,到底誰是讓自己陷入這失節泥沼的人,到底是誰錯了?眉兒?仁兒?還是宋謙?不、似乎都不是……若國變之日,便與國同殉,就不會有這麽多痛苦糾結了。

“吾輩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便是那絕食而死的謝枋得,也有後人譏他死遲了。死節不是,守節亦不是,人生艱難,莫過於此;遺民難為,莫過於此!

汙濁的羈所中,穢惡的氣味中人欲嘔。

隔著粗大的木柵,傅山看著傅眉,趴在一叢稻草上,臉上仍帶著笑。那笑容,似乎從他一出家門開始,便長在了臉上了似的。

傅眉身後,是一個獄卒,正在給他上藥。那藥,想必是極猛烈的,傅眉時不時痛得皺一下眉頭。

“那是什麽藥?”傅山關切地問道。

傅眉一笑,“我自己配的,雖然藥性烈些,但收口卻快。天氣漸漸熱了,創口若不盡快收幹,會生出炎瘡,便不好治了。”

傅山沒有想到,傅眉竟準備得如此周全。

待那獄卒出去了,傅山才又問道:“傷得怎樣?讓爹爹看看。”

“都是皮肉傷,沒有傷到筋骨,不妨事的,養兩三天就可以如常行走了。”傅眉解釋道。

傅山已然明白,那些衙役,也是使過錢的,不禁眉頭一皺,問道:“你哪來的那麽多銀錢打點?”

“自然都是仁兒給的。”傅眉笑道。

“難為他了……也難為你了……”傅山喃喃說道。

“這沒什麽……以前看史書,常見到忠臣義士被下獄刑求,

那時就想著,什麽時候自己也能體會這麽一遭兒,才算不枉此生呢!”傅眉臉上那明朗的笑,像是一抹陽光,成為照徹昏暗囚室的光明。

七月三日。

太原知府邊大綬上報傅山一案:“……至於傅山被賊禍,久作黃冠,雲遊訪道,審為結交匪類,嚴刑夾訊,堅稱與宋姓者始終並未一麵,以為仇口誣扳……職等未敢擅專,伏候裁奪。”注:

*邊大綬:明末任米脂知縣,曾奉崇禎皇帝密詔掘李自成祖墳,被李自成捕獲,押解過程中逃脫,根據這段經曆,他撰寫了《虎口餘生記》一文。和傅山有往來,在朱衣道人案中為傅山開脫。

*吾輩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明高攀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