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天涯行在夢魂之

褚仁直到掌燈時分才回到府中,一進齊克新的房門,便撩衣跪倒,“我有錯,請阿瑪責罰。”

入鄉隨俗,入境問禁。

僅僅不到十年的時間,褚仁已經完全適應了這個時代的一切:風俗、禮儀、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就連他之前最不能容忍的下跪這種禮節以及撲作教刑這種父子之間的相處方式,也已經習慣。

但是,同樣的時間,卻不能讓那些明的遺民們適應這個全新的朝代。可是,除了衣冠發型之外,明與清,到底能有多少不同呢?“有服章之美,謂之華。”也許就是這一點外觀上的改變,觸到了華夏血裔的逆鱗吧?這個時代的人們,當然無法想象在當今社會,服裝不再是身份地位的象征,無論漢服、旗袍還是西裝,想怎麽穿就怎麽穿。龍鳳翟鳥,黃色與秋香色,也不再成為普通人的禁忌。

褚仁一瞥眼間,看到齊克新桌上,多了幾本漢文的書,心裏不禁笑了,服章算得了什麽?發型又算得了什麽?隻要漢字還在,漢家的傳承,漢家的魂魄,是不會滅的!

“哪裏錯了?”齊克新語氣冷冷的,不辨喜怒。

“我不該不打招呼私自跑出去,也不該回來的這麽晚。”

“還有嗎?”

“……沒了。”褚仁有點心虛,不知道齊克新指的是什麽。“阿瑪說過什麽,你都當耳旁風嗎?”

褚仁一怔,突然明白過來,慢慢站了起來,忍不住低頭笑了,“阿瑪不許我跪著。”

“自己說,該怎麽罰?”

褚仁四下裏看了看,雙手捧起案上的竹擱臂,遞到齊克新麵前,笑嘻嘻地說道:“該打。”

“你背上的傷還沒好,明知道阿瑪不能動你,便跑來說這個便宜話兒。”齊克新冷哼道。

“背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一點都不疼了,別看青一塊紫一塊的看著駭人,那隻是我體質異於常人而已。”褚仁依舊是笑嘻嘻的。

“知道自己體質有異,卻從不跟阿瑪說……”齊克新白了褚仁一眼。

褚仁又把那擱臂往前一遞,笑道:“嗯,這個也該打,一遭兒都打了算了。”

齊克新一把奪過擱臂,扔到一邊,“真不知道該怎麽教你,我這個阿瑪當得真不稱職……”

褚仁牽著齊克新的衣袖,軟語說道:“是兒子頑劣。”齊克新一歎:“你去把《孝經》抄一遍吧!”

褚仁聽說隻是罰抄一遍《孝經》,心下大喜,忙鋪紙磨墨,剛要動筆,卻見齊克新拄著拐,站在當地。

“阿瑪,您怎麽不坐?”褚仁奇道。

“你什麽時候抄完,我什麽時候坐下,阿瑪教不好你,也該受罰。”齊克新淡淡地說道。

“阿瑪!”褚仁大急,“您腿上有傷!”

“少廢話!有你廢話的時間,還能多抄幾個字。”齊克新斥道。

褚仁知道沒法說服齊克新,便咬著嘴唇,定了定心,深吸了一口氣,援筆濡墨,筆走龍蛇,落筆寫出來的,竟是大草。隻見筆頭一點墨,在紙上蠕蠕地動,像春蠶吐絲一樣,將那鉤連不斷的墨色汩汩吐出,那些綿延的線條如同風中的發,盤結著,舞動著,堆疊著……像是有了生命,紛紛掙紮著像是要離開那紙,飛入天際。

褚仁已經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眼中隻有那紙、那筆。不能聽,不能視,不能說……一心隻想把紙上的素色,用墨跡填滿。像是後麵有虎狼追趕著,急急的,一行又一行,寫下奔跑的足跡。顧不上淋漓的墨點濺上桌案,也顧不上額頭的汗,順著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一千餘字,須臾而就。

褚仁將筆一擲,貪婪地長出了一口氣,似乎之前一直在屏著氣,此時方得暢快呼吸一般。

“好字!”齊克新不禁擊節讚歎。

“阿瑪,您坐。”褚仁扶齊克新坐下。

褚仁自己端詳著那幅字,也是越看越愛,不禁失笑道:“真是好字!若不是被阿瑪罰,隻怕寫不出這麽好的草書呢!”齊克新愛憐地為褚仁拭去汗水,笑問道:“今兒個去哪兒了?和那個傅眉一起?”

“嗯!”褚仁點點頭,興奮地說道,“我們去了龔鼎孳那裏,見到顧橫波了!”

齊克新一哂,“這也值得你這麽開心?”

“那當然!她可是秦淮八豔啊,有幸和這樣的美人兒生在同一時代,不去見見要後悔一輩子的!若有機緣,我還想見見陳圓圓呢!”

“又渾說!”齊克新抄起那擱臂,扳過褚仁的身子,輕輕打了一下。

“哎呦!”褚仁誇張地大叫,隨即又做出一個哭臉,撒嬌道,“罰都罰了,還要再打,真沒道理……”

“就這麽點子事兒,你就跟古爾察說一句怎麽了?居然當著他的麵溜走,他還能不讓你去?”齊克新嗔道。

“能!”褚仁反駁,“我就在粥棚那裏站一站,他都怕我被烤化了,我要是跟他說了,他一定綁著我交到您手裏,那樣我今天就出不去了,這輩子都不甘心的!”

齊克新苦笑著搖了搖頭,又問道:“那個傅眉,什麽時候動身離京?”

“明天一早。”

“今天宿在客棧?”

“嗯!”褚仁點點頭。

“明兒個一早,你去送他。”

“好!多謝阿瑪!”褚仁點頭。

我不管你送他到哪裏,哪怕是送到直隸我也不管,但午時之前,你一定要回來!若晚了,就等著挨板子吧!”

“嗻——”褚仁開心地拖長了聲音應道。

“回來之後,去找古爾察認個錯,他找了你一整天,還在惱你呢!”

“是!”褚仁又點點頭。

“傅先生的案子,若需要銀錢打點,你自己去賬上支吧!”

“謝謝阿瑪!”褚仁又驚又喜。

齊克新幫褚仁整了整衣襟,像是有幾分不舍,“知道該怎麽做嗎?”

褚仁紅了臉,叫了聲:“阿瑪!兒子告退了。”便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你也太寵他了。”古爾察從內室走了出來。

齊克新一聲長歎:“這謀叛案子,沒有那麽容易翻過來的,萬一有個差錯……那才是會讓敏兒一輩子不甘心。”

古爾察微笑著,走過去,攙起了齊克新,向內室走去。

崇文門城頭,褚仁呆立著,看著那匹烏雲漸去漸遠;看著那雪白的四蹄,漸漸變小,變模糊;看馬上那月白色的背影,漸漸融入一片碧野,直到人與馬,縮成一個躍動的小點;最終……連那個小點也泯入天地,再也無法分辨。褚仁這才悵悵地轉身走下城樓。

此去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

褚仁魂不守舍地回到府中,隻見日影已經有些偏斜,暗叫一聲不好,便徑直來到齊克新房中請罪。

因齊克新不讓褚仁跪,褚仁便低著頭站著,雙手雙腳都無處安放似的,輕聲叫了句:“阿瑪……”

“現在什麽時辰了?”齊克新冷冷說道。“已經過了午時了。”

“我昨天說過什麽?”

“若過了午時才回來,便要挨板子……”褚仁紅了臉,話音低得幾乎不可聞。

“去跟古爾察道歉了嗎?”

“還沒……一回來就到阿瑪這裏請罪了。”

“去找古爾察道歉!順便告訴他,就說我說的,讓他打你板子!”

“是……”褚仁不敢求饒,硬著頭皮應了一聲,慢慢轉身出去了。

因褚仁一直低著頭,隻聽得到齊克新語氣中的薄怒,卻沒看到他眉梢眼角的笑意。

褚仁依然是低著頭站著,依然是手腳都無處安放似的局促,對麵的人,已換成了古爾察。

“對不起,我昨天不該不跟你打聲招呼就偷跑出去……”褚仁囁嚅著道歉。

“二爺不必道歉,我一個奴才,當不起這個……我說的話,您盡可當成是放屁,您答應我的事兒,自然也不必放在心上。”古爾察語帶譏諷。

“九叔……對不起……”褚仁輕叫了一聲,緩緩跪了下去。這稱呼,是他們出去跑馬打獵的時候,偶爾玩笑著叫過幾次。古爾察謹守著規矩,不許褚仁在府裏叫的。

古爾察一把托起褚仁的手臂,沒讓他跪下去,口中說著:“別!二爺您可千萬別這樣,奴才當不起!”

褚仁慧黠一笑,“你攔著我,便說明你接受我道歉了,任務完成了一個。我誤了回府的時辰,阿瑪說讓你打我板子,你等著接第二個任務吧!”

褚仁說完,也不等古爾察有何反應,便推門出去,招呼過一個侍衛來,“幫我拿個板子過來。”

“板子?什麽板子?”那侍衛不明所以。“就是咱們府上打人的板子。”

“二爺……您、您要打誰?您不必自己動手,吩咐下來,讓奴才們去辦就好。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親自監看著,您要是不忍心看,也可以事後驗傷。”

褚仁笑著揮了揮手,“不是我要打誰,是我要挨打。你快去拿個板子過來便是,別囉嗦那麽多。”

“嗻!”那侍衛腦子一片混亂,木然地轉過身去,剛要離開,褚仁又補充道,“一定要揀個幹淨的板子拿過來。”

聽到這話,屋裏的古爾察不禁莞爾。

板子拿過來了,三尺長,四指寬,上好的楠木製成,漆著黑漆,拿在手裏沉甸甸的,果然很幹淨,上麵油光水滑,一塵不染。

褚仁雙手把這板子遞給古爾察,而後便自己把春凳移到屋子中間,趴了上去。

見古爾察不動,褚仁側過頭來說道:“你好歹打兩下,我好去找阿瑪回話兒,我不想惹他生氣。”

古爾察無奈地搖搖頭,慢慢執起板子,還是站在原地沒動。

“九叔……你打吧,我受得住。”褚仁見古爾察不動,又繼續催道,停了片刻,又自語一般輕輕說道,“輕點兒就行……”板子揮了下來,古爾察連三分力都沒用到,隻有板子自身的重量和下落的勢頭。

但是即使如此,褚仁還是痛得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古爾察被褚仁的叫聲嚇了一跳,手一鬆,板子頭落到了地上,險些便脫了手。

“別打了!”門被推開,齊克新闖了進來,半蹲下來,拉著褚仁的手問道,“痛得很嗎?”

褚仁扭頭對齊克新粲然一笑,“還好……阿瑪,您饒了我了?”

齊克新一麵點頭,一麵輕輕扶起褚仁,幫他整理衣服。

見到這情景,古爾察不禁一哂:“這不是讓我枉做小人嘛!爺說讓打,隻打了一下,爺便跑過來做好人……”

齊克新笑著,斜覷著古爾察,似乎就樂意欣賞他此時的表情,“你不服氣,也趕緊娶妻生一個啊!”

古爾察搖頭苦笑,又微微紅了臉。

褚仁一邊揉著後麵,一邊走過去,摟著古爾察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說:“沒事兒,我不會記恨你的,我知道你沒用力,再說……你也不是第一次打我了,你見我記恨過嗎?”

古爾察也笑了,“你還好意思說……若不記恨,那麽久的事兒,怎麽還念念不忘的!”

齊克新並沒聽到褚仁的耳語,好奇地問道:“你們有什麽事兒瞞著我?”

褚仁把音量放大了一些,用齊克新能聽到的聲音,繼續伏在古爾察耳邊說道:“咱們就不告訴阿瑪,讓他著急去!”一邊說,還一邊側過頭來,斜覷齊克新,眉梢眼角盡是笑意。

“沒大沒小的!”齊克新揮掌向褚仁後麵打去,掌到了中途,又怕碰到他臀背上的傷,便轉了個彎子,擊在了褚仁大腿上。

褚仁回身牽住了齊克新的手,“阿瑪,您手腕脫臼,總要百日之後才算好利落,現在不能太過使力。”說著,便幫齊克新在手腕處按摩起來。

齊克新眯起眼睛,享受著褚仁的按摩,笑道:“還真得感謝傅先生,把你教得那麽好,又懂書法,又懂醫術。”

褚仁也是一笑,“阿瑪,您要誇我就直說,何必繞個彎子?”

齊克新伸指在褚仁腦門上一彈,“瞧把你得意的。”說完,視線滑了下來,落在褚仁臉上的傷疤上,眼中掠過了一絲歉意的黯然。

褚仁向左側過頭,擋住了那傷疤,又對齊克新粲然一笑。褚仁突然覺得,隻要一家人這樣融融洽洽,別說是降為貝勒,便是貶為庶民又何妨?想到將來遲早要離開,褚仁第一次,有了深深地不舍。

注: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語出《詩經小雅隰桑》。這句詩在《孝經》事君章被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