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雨色雲香鏡裏痕

痕端重親王府門前,高搭天棚三丈三,棚下是柴鍋大灶,火燒得正旺。氤氳的水汽,霧一樣彌漫了整條巷弄。

兩個家丁站在梯子上,拆開一袋袋糙米,也不清洗,便直接倒進鍋裏。

災民的隊伍摩肩接踵,一直排到了大街上。隊伍轉過一個彎兒,被牌樓遮住了,也不知道隊尾有多長。

不一會兒,淡淡的穀香便彌漫了開來,令人食指大動。兩個家丁,持著一人多長的長柄木勺,一勺一勺,將那粥舀到難民的碗裏。人流,便開始緩緩地流動了起來。

粗磁的碗,黑陶的罐,木舀子,葫蘆瓢……各式的盛器,一一從鍋前流轉過,間或有一兩顆碗釘兒,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你站遠點兒,天兒熱,別讓熱氣熏著中了暑。”古爾察攀著褚仁的肩頭,把他拉後半步。

褚仁一擰肩,掙開了古爾察的手,“當我是蠟人嗎?又不會烤化了……”

“你還是回去吧,不然八爺又要到處找你了。”

“聞著挺香,我都饞了,要不給我也盛一碗?”褚仁用力吸著鼻子。

“這是糙米,裏麵秕子穀殼沙粒很多,你吃不得的。”

“為何不用好米?還弄得這麽稀?咱們賒不起嗎?”褚仁有些奇怪。

“倒不是賒不起,而是賑災賒粥向來是這個規矩,這是給三餐不繼的災民預備的,不是讓平常小民占便宜的,所以就不能太稠,米也不能太好,讓但凡家裏有口吃食的人,就不會惦記著這個。粥裏麵有些秕子穀殼沙粒,也可以讓喝粥的人喝慢點兒,免得那些餓極了的人,一口氣喝下太多,容易傷身。”

褚仁正聽著古爾察解釋,突然發現院牆拐角處露出了半個馬身,正是那匹烏雲。

褚仁眼珠一轉,說了聲:“那我先進去了。”說罷便趁古爾察分神之際,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牆角後麵。

牆角後,傅眉正牽著烏雲的韁繩,笑盈盈地站在那裏。“你的耳朵好了嗎?”傅眉急切的問。

褚仁點頭,“早就好了!”傅眉長出了一口氣。

“宋謙死了,你知道了嗎?”褚仁喜滋滋地說道。

傅眉神色黯然的點點頭,“我知道……是我送了他最後一程……他戴著七十斤重的枷,在城門口被枷號了一個月,肩膀和脖頸都血肉模糊,雙腿已經被夾棍夾斷,身上刑傷不計其數,一隻眼睛不知怎麽也瞎了……他受了這麽重的刑傷,供出其他人,也是有情可原的……”

褚仁心中一緊,惶然問道:“那你和爹爹,也會入獄的,會不會也要受刑?”

傅眉勉強一笑,“我和爹爹都有內功底子,不會有事的,太原府和山西巡撫那裏,我也會打點。”

“我有事要問你——”

“我有件事要找你——”

兩個人同時開了口,隨即相視一笑。“你先說!”

“你先說!”

一模一樣的話,又是同時衝口而出,兩個人都開懷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褚仁說道:“還是你先說,我這個,不是正事兒。”

“我去拜會過龔鼎孳了,他想要一幅爹爹的草書……”

“你是說……”褚仁一臉壞笑,覷著傅眉。

“自然要你大筆一揮啊!這時候上哪去弄爹爹的字?”傅眉一邊說,一邊笑著用手指點著褚仁的胸口。“這樣……好嗎?”褚仁有點猶豫。

傅眉一歎,“事急從權,不然時間上來不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好!”褚仁很是興奮,練了這麽多年的字,很少有一展身手的時候,好不容易有這麽一次,自然很開心,“寫點什麽呢?這個龔鼎孳,詞好像寫得不錯,寫首他的詞,如何?”

“那樣太刻意了吧?反倒是顯著小家子氣,還是寫你最熟的那幅李夢陽比較好。”

“又寫那個啊……弄得好像我隻會寫那首詩似的,士別三日還刮目相看呢!”褚仁嗔道,隨後又問,“那鈐印怎麽辦?”

“你隨便找個什麽章料,隻要給我一盞茶的工夫,什麽印章我都仿得出來!”

“好!就這麽辦!”

褚仁和傅眉雙掌一擊,笑得像兩隻偷腥的貓兒。

“你剛才想說什麽?”傅眉問道。

“我是想說,你若是去見龔鼎孳,別忘了帶上我!”

“為什麽?”傅眉很詫異。

“他的誥命夫人不是秦淮八豔之一的顧橫波嗎?我想去見見!”褚仁興奮得雙目放光。

“人家的內眷怎會出來跟你相見?”傅眉嗔道。

“萬一呢!聽說這兩個人都是**不羈,不在乎世俗禮法的。”

雖然心裏滿懷期待,早有準備,但真正見到顧橫波的時候,褚仁還是吃了一驚。

三十五歲的顧橫波*,看上去像是二十出頭的樣子,一頭烏發盤成高髻,雲一樣堆在頭頂,發間是一水兒的黃金頭麵,各種釵,簪,掩鬢,挑心,分心……皆為花卉形狀,密密麻麻足有幾十件。身上是蓮花牡丹紋妝花紗褙子,壓著月白與水碧間色的月華裙,用一身服飾勾勒出一幅繁花付與流水,軟紅橫陳清波的景象。隻見她從後堂款款而出,口中說著:“什麽好字兒?我也來看看。”

簷下那鸚哥兒也湊趣似的叫道:“橫波夫人來啦!橫波夫人來啦!”

龔鼎孳把那字展給她看,笑著說:“你叫‘眉’,他也叫‘眉’,你們倒可以以姐弟相稱。”

顧橫波眼波一轉,打量了一下傅眉,讚道:“好俊俏的少年郎!這品貌倒是配得上我,我這個‘眉兄’可算找到‘眉弟’了。”

饒是褚仁來自現代,也對這夫妻二人這種任性嫉俗大感驚訝。

而傅眉,早已羞紅了耳根。

顧橫波言笑晏晏,斜覷著龔鼎孳說道:“你收了人家這麽好的字兒,拿什麽回敬人家?”

龔鼎孳微微一躬身,嬉笑道:“全憑夫人拿主意。”

顧橫波從袖中抽出一柄隻有一拃長的湘妃竹扇,輕輕展開,說道:“你看這個如何?”

“夫人說好,那自然是極好的。”龔鼎孳臉上的笑意,就像是常開不敗的花,始終那樣不知疲倦地綻放著。

顧橫波輕移蓮步,走到傅眉麵前,展開那扇子,問道:“賤妾拙作,可還入得法眼?”

褚仁伸頭去看,見上麵繪著一枝墨蘭,隻寥寥數筆,便把那蘭花畫得搖曳生姿,活色生香。左下鈐著一方小印,上麵是“顧眉之印”四個字。

傅眉雙手接過,道了聲謝,紅著臉,訥訥地便不知該再說些什麽。

顧橫波嗤地一笑,挑逗似的,就著傅眉的手,將那扇子一寸一寸的合了起來。顧橫波的一雙玉腕,拂過傅眉的手腕,傅眉眉頭微微一皺,抬起頭來,端詳著顧橫波的臉色。

顧橫波眉毛一挑,朱唇微張,雖未說話,但滿臉寫著疑問和不解。

傅眉的臉更紅了,輕聲問道:“夫人可有血崩之症?”

聞聽此言,龔鼎孳搶了過來,一把抓住傅眉的手問道:“你能醫嗎?你懂女科?!”

傅眉點點頭,“家父精擅女科諸症,我自小便隨家父習學醫術。”

顧橫波一笑,大大方方的把手腕伸了過去,手上的一串金絲手釧叮當作響。

傅眉為顧橫波診過脈,臉又紅了,卻對著龔鼎孳輕聲說道:“我還要問尊夫人一些行房、月信和帶下諸事,是否……需要回避?”

顧橫波揮手遣退了下人,笑道:“你隻管問便是。”

望、聞、問、切,傅眉直折騰了一炷香時間,臉上已經見汗。

龔鼎孳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眼中不知是憐是痛是惜,隻是盯著顧橫波。

顧橫波卻是淡然一笑,“看過這麽多醫生,你心裏也該有個底兒了,又做出這可憐樣子給誰看?隻可惜……沒能給你留下個一男半女。”說著,眼中便有了淡淡的水痕。

龔鼎孳伸手扣住了顧橫波的腕子。

顧橫波白了龔鼎孳一眼,唇邊卻帶著笑,又輕輕掃了一眼褚仁,像是在說,當著小輩,不要這麽親熱。

龔鼎孳卻恣肆一笑,伸出另一隻手,攬住了顧橫波的肩。“我這病……有年頭了,江南名醫,宮中禦醫都束手無策,

傅公子也不必太過焦心……而且,我這個出身,大抵都是毀在這種病上,逃不脫的。”顧橫波對傅眉說道。

傅眉有些驚訝,抬頭看向顧橫波。

顧橫波一聲苦笑,“別信所謂的賣藝不賣身,那都是話本裏渾說的。人生有太多不得已,哪能像故事中那樣圓滿。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呢……”

傅眉輕歎一聲,對龔鼎孳說道:“我這有個方子,一劑要用一兩參,連服十劑。若好,便好了,若不好……”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說。”顧橫波四根芊芊玉指按在傅眉的手背上,止住了他的話語。

傅眉開了方子,交給龔鼎孳。

龔鼎孳小心地將藥方折起,貼身收好,說道:“你托我的事情,我自當盡力,不過我也有一事相托,請務必幫忙。”說罷躬身一揖。

傅眉連忙說道:“大人請講!我一定盡全力辦到。”

“我有一個總角之交,名喚紀映鍾,字伯紫,甲申之後,一直在弘光朝廷,弘光亡後,便去了天台山出家為僧,各處雲遊,聽說和你父親多有交往,現在便在山西……”龔鼎孳說著,拿出一個木匣,“這是我這些年來,寫給他的書信,十一年,十一函。你找到他,務必讓他看,就是要燒,也讓他看過再燒,他若不看,你便讀給他聽!”

傅眉眉毛一挑,不禁有些動容。

“他看過之後,若肯見我一麵,自是最好,若不肯……若不肯……”龔鼎孳說到這裏,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你們這是有誤會嗎?”褚仁好奇心大起,不禁插口問道。“‘憶昔與君十五六*,我裹縕袍君奇服。相逢各不問苦愁,尚論淵玄瞪雙目’……國變之後,我向北俯首,他江南拔劍,我在朝堂食周粟,他在山中采薇,他是涕灑文山,悲歌正氣的義士遺民,我是終究要進貳臣傳裏的人……不是什麽誤會,隻不過是一雲一泥,天差地遠,再也不得相見……但我卻不死心,想著,也許過去了許多年,故國之思漸漸淡了,他會念起我少年時對他的一些好來……”龔鼎孳說著,便有淚,自眼角滾落。

顧橫波指尖輕挑,為龔鼎孳彈去了淚,對傅眉說道:“我這身子,你也看到了,服侍不了他幾天了……他是個最喜歡繁華熱鬧,耐不住寂寞的人,如今父母親族,結發妻子都嫌棄了他,和他斷了關係,他身邊再沒有一個親厚的人……伯紫和他,如今已是天各一方,再不相見……你若能說動伯紫,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她雖然口中說著死,眼波中卻流動著殷殷的期盼。

傅眉鄭重地點了點頭,“我必盡我所能,說動紀先生,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們相見。”

道了別,褚仁和傅眉攜手走出龔府,回望門口降階相送的這一對夫妻。一個清裝,一個漢裝,一個是身兼明朝罪人,李闖禦史,清廷大員的三朝貳臣,另一個是大明花開荼蘼時冠絕金陵的秦淮八豔。顧橫波的黃金頭麵輕輕顫動著,在陽光下閃耀著燦燦金光,像是偷掬了一捧六朝金粉,藏在了北地這個名叫香嚴齋的深深院落,展笑著,給剃發易服的漢人們看:這就是故國衣冠,這就是永遠消失不再的大明的繁華鼎盛。

隱隱地,傳來龔鼎孳的低聲吟詠:“流寇恣披猖,長安焰天焯。憂勤十七年,社稷死無怍。新宮既淪陷,故宮剩榱桷。四方摧心肝,帝子還飄泊。二三黃發人,憂思席不著……”

“這是紀映鍾的《金陵故宮》……”傅眉輕聲說道。

注:

*顧橫波:秦淮八豔之一,本名顧媚,字眉生,又名顧眉。時人呼之“眉兄”。善畫蘭。崇禎十四年嫁龔鼎孳,至清被封一品誥命。四十五歲去世,無子女。

*憶昔與君十五六……:見紀映鍾《十五六行贈玉式》。但此詩不是寫給龔鼎孳的,是寫給同鄉王民的,王民字玉式,和紀映鍾同為南京人,在明代官居中書舍人,明亡後隱居在朝天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