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戀著崇禎十七年

七月十六,晨。

“從今日開始,途中車上,你從我學醫。待傍晚宿下,再學兩個時辰的書,睡前我查驗,若不合規格,和眉兒一樣,要受笞責。”傅山盯著褚仁,說得輕描淡寫。

一旁的傅眉,卻微微紅了臉。

褚仁咬著嘴唇,猶豫了半晌,方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有話說。”

“你要說什麽?”傅山帶著玩味的笑,看著褚仁。

褚仁突然覺得有些緊張,移開了傅山的視線,喃喃說道:“嗯……我那個時代,上學學的都是簡體字,書籍都是橫排版的,句讀都是點好的……我古文不太好,也會有一些字不認識,資質也算不上佳,我會努力學,但您得容我慢慢適應,不要一下子要求太高……”褚仁覺得自己東拉西扯,一句也沒說到點子上,抬頭看向傅山,見他眼中笑意更濃,不覺騰地一下紅了臉。

褚仁扭捏了很久,突然衝口而出:“我覺得您不應該打人。”

“哦?為什麽?”傅山笑問。

“我們那個時代,法律不允許父母責打子女,父母與子女

都是平等的人,不存在人身依附關係……”褚仁說到這裏,就不知道怎麽接下去了,想了想,又換了個理由,“如果說一個人很努力的去學,但是因為資質不好,或者身體不好,或者其他什麽原因沒有學好,應該給他時間慢慢再學,而不應該打他……”

“既這麽說,若這人貪玩偷懶,心不在焉,便是該打了?”傅山微笑著,徐徐說道。

褚仁突然覺得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若說背錯書,寫錯字,倒還是客觀的,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可所謂貪玩偷懶,心不在焉,還不是傅山怎麽說怎麽是……想到這裏,褚仁索性低下頭,一言不發了。

傅山轉頭看向傅眉,幽幽地說道:“我少年時,一日侍奉你祖父沐浴擦背,見他肩背上有幾處疤痕,心中奇怪,便問原委。他說那是幼時就學,被你曾祖笞責留下的。當時他感歎道,如今子欲養而親不在,想要重溫往昔情景,再聆父輩教誨,竟永世不可得了,唯有背上的疤痕,權作寄托思念……”

說罷,傅山轉向褚仁:“我傅氏家風便是如此,父子代代相傳,豈能因你外人一言而更改?你若願為我傅山子侄,便需得守我傅氏家規;若不願,我也不強你,可收你為徒,但你也要謹守師徒的規矩;若仍不願,待你傷勢痊愈,便送你到官,讓官府幫你尋找家人便是。”

褚仁大急,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沒有說不願,隻是……隻是……”

傅眉笑道:“你就這麽怕痛嗎?”

褚仁臉一紅:“不是怕痛……隻是覺得屈辱罷了,畢竟我們那個時代並沒有這樣的規矩……”

傅山笑道:“若旁人都站著,你一個人跪著,那是屈辱;但若旁人都跪著,你也跪著,那便談不上屈辱。你既然來到這裏,便需要按這裏的規矩行事,‘入境問禁,入鄉隨俗’,這八個字的意思,你難道不明白嗎?”

褚仁聽到傅山的這個比喻,突然心有所感,衝口而出道:“既然別人都跪著,你也跪著,就不算屈辱,那麽您為何黃冠朱衣,不肯剃發易服呢?”此言一出,褚仁大感後悔,何必這個時候去觸傅山的逆鱗。

傅山大怒,猛拍了一下車轅。

褚仁嚇得渾身一顫,突然想起了《七劍下天山》等武俠小說中,對傅山武功神乎其神的描述,暗暗心驚,他不會把自己立斃掌下吧?

褚仁瑟縮著想要跪下道歉,但畢竟十八年來從未行過這種禮儀,還是十分的不習慣,猶豫了片刻,隻咬了咬嘴唇,低聲說道:“對不起,我說錯話了……”說著,便伸手去拉傅山道袍的廣袖,兩隻眼睛中含滿了淚水,一副又驚又怕的神情。

在褚仁心中,不管自己的形貌如何,總是想著自己是十八歲的高中生,所以說話行事,常常意識不到自己的外表是個小孩。但在傅山、傅眉看來,總是先入為主地覺得褚仁是個小孩,需要一轉念,才能想到他是來自未來的十八歲青年,因此褚仁這句道歉,這樣嬌怯的神情動作,落在傅山眼中,竟是一副可憐可愛的小兒女情態。

傅山忍不住伸出手來,愛憐地摸了摸褚仁的頭,卻嚇得褚仁頭頸一縮。

傅山的手指觸到褚仁腦後,剛剛剃掉的辮根部位很是光滑,其他部位則毛刺刺的有些紮手,觸感完全不同,想起昨日褚仁毅然剃發的情形,心中一軟,歎了一聲,說道:“三條路,你自己選吧。”

褚仁囁嚅說道:“能否給我一點時間考慮一下?”

“你要多長時間?”

“……一年?”褚仁仰起頭,眼巴巴的看著傅山。傅山忍俊不禁,“你倒不如說一輩子。”

褚仁低低一歎:“如果我真是頂替了傅仁的壽命,那也隻有三十八年可活而已,如今隻怕剩不到三十年了。”

傅山一怔,默然片刻,突然吟道:“三十八歲盡可死*,棲棲不死複何言。徐生許下愁方寸,庚子江關黯一天。蒲坐小團消客夜,獨深寒淚下殘編。怕聞誰與聞雞舞,戀著崇禎十七年。”

褚仁見話題轉了一個圈,又扯回到亡國之痛上麵,不知如何轉圜,心中一急,淚便流了下來。

傅山輕輕幫褚仁拭去了淚,柔聲說道:“以一個月為期,八月十六,再定行止,好嗎?”

“嗯!”褚仁用力點了點頭,突然覺得,重新當回小孩子的感覺很好,真有點不想長大了。一個月的時間,倏忽而過。

這一個月來,父子叔侄三人就這樣行旅在晉省大地。白日駕車而行,夕暮或投宿或野宿,一路上隨手采集藥材,每到鎮甸城市,傅山便忙忙碌碌,訪親探友,盤桓個三五日,便再度啟程。不知道何處是終點,也不知道為何而奔忙。倒似這山川已經歸了大清之後,傅山便不屑於在其上駐足了,唯有奔忙來去,居無定所,方能對得起他對大明的一片臣心一般。

一路之上所見,舊日王公貴族紛紛凋零,如枝頭萎落的鮮花,隨水入泥,被踐踏得了無生氣,再也無法翻身。而那些新貴們,攀附著旗人,橫行鄉裏,如藤蔓一般攀援向上,直入青雲。那些卑微的平民則是人心思定,經曆了闖王之亂和清兵鐵騎的兩度摧折之後,還是要艱難求存,草一樣恣肆生長著,縱使秋深,也要掙紮著發出一絲新綠……大亂之後的山河大地,正喘息著,緩緩地恢複著元氣,等待下一個盛世的到來。

褚仁白天隨傅山采擷炮製草藥,從最簡單的《藥性歌括四百味》歌訣學起,晚上臨帖,一筆一畫,平平穩穩,兢業謹

慎地描摹著傅山的小楷,日子過得如流水一般清澈安逸。果然傅山信守承諾,隻教不考,並不刻意檢查褚仁的功課,也未提出任何標準和要求。

注:

*三十八歲盡可死……:出自傅山《甲申守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