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孤魂不招也朝宗

“隻怕是個韃子!”

傅山語氣中的冰冷與不屑,讓褚仁打了個寒噤。褚仁低頭去看自己,身上是件類似馬褂的上衣,錦緞的麵料,似乎還嵌了金線,在夜色下閃著點點粼光,說不出的華美富麗。褚仁用指尖劃過上麵那些大朵的五瓣花卉,觸手是花朵邊緣凸凹有致的質感。褚仁一時竟無法分辨,這些花紋是織出來的,還是繡出來的……

“那是海棠古錢紋織金鍛,大明的織造,卻做了韃子的衣冠,我們是國破家亡,流離失所,他們卻討得了滿堂富貴的好口彩!”傅山憤憤不平的聲音又冷冷響起。

“看樣子,是個旗人貴族小孩呢……”褚仁正想著,突然便起風了,褚仁隻覺得腦後涼颼颼的,伸手摸了摸後腦,卻隻摸到枕骨處有一小撮頭發,編做一個小辮子,比手指還細,和傅眉的粗大發辮截然不同,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金錢鼠尾?褚仁望向遠處那些漂浮的磷火,隻覺得渾身一冷,縮了縮肩膀。

傅山轉頭順著褚仁的視線望向那些磷火,歎道:“自甲申國難以來,連年兵禍,血濺天街,饑鳥啄腸,孤魂遍野,這山野間的磷火也漸次多了起來……”說罷轉頭吩咐傅眉,“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節,眉兒,給這些不得安眠的孤魂野鬼,燒些紙錢吧……”

一時三個人都無話,唯有篝火“嗶嗶啵啵”地燃著。

風聲呼嘯,吹過曠野,宛如鬼哭。長草紛紛折腰低頭,唯有傅山長身佇立,他腦後的逍遙巾,被風吹得飄飄****,啪啪作響。

傅眉跪坐在篝火畔,纖白的手指持著薑黃的紙錢,一頁一頁,送入篝火之中,不徐不疾,莊靜而虔誠。傅山默默對月,吟誦著什麽。

褚仁有些困惑,又有些無聊,隻是盯著傅眉看。

傅眉被看得有些羞赧,輕聲說道:“你乘坐的馬車翻到了山崖下麵,隨行的一個車夫,一個嬤嬤都身亡了,隻你還有一口氣,被爹爹救起。你跌傷了腦子,這幾天一直昏迷著,身上也沒有什麽能辨認身份的物件,原想等你醒了便知道了,卻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境況……”

“又是……車禍嗎?為什麽這車禍像個詛咒,一直懸在自己頭上?”褚仁想著,心中驀然湧滿了淒涼無助,就這樣流落到了陌生的朝代,還是戰亂尚未停歇的年景,舉目無親,這位救了自己性命的一代大儒對自己又是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難道不是因為那幅字的因緣吸引自己跨越時空而來的嗎?沒料想自己竟然穿成了一個旗人……褚仁並沒有想哭的意思,卻發現自己已經落下淚來,似乎這稚幼的身體和自己十八歲的靈魂並不十分契合。

傅眉走了過來,蹲下身子,輕輕拭去了褚仁臉上的淚,柔聲問道:“怎麽了?不舒服?”

傅山也走了過來,拉過褚仁的手,把左右手的脈搏都探了一遍,問道:“覺得哪裏不適嗎?”

褚仁搖了搖頭,“沒有,隻是略微有點頭疼。”

“想必是腦中有淤血,還需要服藥靜養一段時間。”傅山點頭道。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褚仁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吐出這八個字來,倒像是武俠劇的台詞。恍惚中,自己好像是站在舞台上,搬演一出冗長而沉悶的清裝話劇,沒有劇本,不知道後麵的情節,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結束……但是,不演完的話,總歸是不能下台的,就算再不願,也要在這個台上撐著。那些台詞,都不是自己想說的,但自己真心想說什麽,卻又一片迷蒙,說不清楚。

“你叫褚仁?十八歲?”傅山問道。褚仁點點頭。

“漢人?”傅山又問。

褚仁驀地又是一身的汗,外祖父是滿族人,自己身上有四分之一的滿族血統,但戶口本上,寫的卻是漢族。褚仁腦中又湧現出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每天坐在沙發上,拿著遙控器,看著各種清宮劇,笑嘻嘻地自稱“太後”的情景,鼻子又是一酸,險些又要落淚。這身體,為什麽這麽愛哭?褚仁記得,即便是父母因車禍去世的時候,自己都沒有流一滴淚。淚,是流給別人看的,若沒有人在乎你的淚,那便沒有必要流。

見褚仁僵硬地點了點頭,傅山神色霽和地說道:“你若不嫌棄,便跟著我吧,雖是粗茶淡飯,但終究不會委屈了你。”

“那……能不能教我書法和醫術呢?”褚仁問道。

“哦?我的書法和醫術,也能為後世師嗎?”傅山玩味地一笑。

“後世評價您‘字不如詩,詩不如畫,畫不如醫,醫不如人’。可就算這位居最末的‘字’,卻也是有清一代最具盛名的了……”褚仁說到這裏,突然察覺到自己的失言,傅山是明朝的遺民,是誓死不做清朝順民的人,就是各大博物館在介紹他生平的時候,也都會將他標注為明朝人。雖然明亡的時候,他隻有三十八歲,雖然他一生最好的書法作品,都完成於他的後半生,也就是清朝統治時期……

但傅山似乎被那十六字評價吸引了,並沒有在意褚仁的這句口誤,隻是笑道:“那為何你隻學這兩樣呢?”

“為什麽隻學這兩樣?”褚仁心裏默念著。父親擅長書法,從小便教自己寫毛筆字,後來母親的病漸漸加重,便荒疏了,但自己仍是喜歡,隻是沒人督促傳授了而已。至於醫術,傅山有“醫聖”之稱,尤其擅長婦科,若自己學會了他的醫術,若能夠回到現代,若有幸……能夠回到母親還在世的時間,或許,還可以挽救母親的性命……雖然父母是死於車禍,但若不是因為帶著母親四處求醫,父親也不會在暴雨橙色預警的天氣在高速上開車,結果出事了……

但是,這些想法,褚仁並不想宣之於口,隻是萍水相逢,沒有必要解釋這麽多,於是說道:“這兩樣,我喜歡,也有信心學好。”

“哦?之前可曾學過書法?”

“是。跟父親學過一點。”

“寫來看看。”

看著傅眉安置好的筆墨紙硯,褚仁有點扭捏,“我隻是小時候學過一點點,很多年不提筆了,我們那個時代,平時不用毛筆的,用西洋人的那種硬筆……”

褚仁還想解釋,隻聽傅眉笑道:“你隻管寫便是,難道我們還會笑話你不成?”

褚仁看著自己圓胖的小手,每個指根都有一個淺淺的小窩,又是一聲苦笑,這隻手,搞不好隻怕是從來也沒拿過筆吧?褚仁定了定心,決定不寫楷書,改寫八分,或許還能稍稍藏拙。

褚仁提著筆,略一沉吟,便寫下了那日拍賣會上,傅山那幅字中的兩句詩:“一舟相過日,千裏獨來心。”那副字是草書,他今日寫作了隸書。“一舟相過日,千裏獨來心。”倒像是在描述今日的相逢呢,生命中擦身而過的那副字,像是三途之河上的舟楫,載著自己,千裏獨來此地,卻不知要和誰結緣……

傅山眉毛一挑:“李夢陽的《巳醜八月京口逢五嶽山人》*?這詩可冷得很,你竟知道?”

褚仁其實並不知道這詩的作者和標題,臉一紅,說道:“誘我來此的那幅字,上麵寫的就是這首詩。”

傅眉拿過那張紙,細細看了一遍,笑道:“爹爹你看,他這字,倒像足了仁兒,深得一個‘拙’字之妙,可巧他名字也是個‘仁’字,歲數也差不多。”

傅山也一笑:“嗯,字確實有七八分相似,隻是相貌半點不像……”

傅眉見褚仁不解,忙解釋道:“我說的是大伯的兒子,傅仁。去年他們一家三口都沒了,也是馬車掉下了山崖,連屍首也沒尋到……”

傅山冷冷道:“若不是韃子搶掠,他們也不至於雨天半夜匆匆趕路……”

傅仁?褚仁回想起之前看過的資料:傅仁*,傅山的侄子,幼年父母雙亡,由傅山撫養長大,傳授書法。很多署名傅山但卻不是傅山親書的書法,大半是傅仁代筆的,據說傅仁的書法比傅眉的書法更似傅山,幾乎可以亂真……這位傅仁,三十八歲便亡故了,也沒有留下太多的生平,像是默默立在傅山背後的影子一般。此刻,他父子又說傅仁已經身亡,莫非……自己便是頂替這個傅仁活著的人嗎?

褚仁正想著,便聽傅眉說道:“不妨讓他改名傅仁,我們堂兄弟相稱,可好?”

傅山問褚仁道:“你意下如何?”褚仁點點頭:“好。聽先生安排。”

傅山一笑:“既然答應了,你就該叫我二叔才對。”

“……二叔?”褚仁有些遲疑,又看了看傅眉,問道,“要

磕頭嗎?我們那個時代,已經不興磕頭了,我不懂,你要指點我才是。”

傅眉忍不住輕笑了出來,扶著褚仁慢慢跪下,說道:“磕三個頭,再起來。”

褚仁依言笨拙地磕了三個頭,被傅眉攙了起來,又囁嚅著,叫了一聲“二叔——”

褚仁想了一下,仰頭看向傅山說道:“我兩手空空而來,沒有什麽可孝敬您的,這個辮子,想必您一定不喜歡,我便割了,權當送您的禮物。”說完,便拔出腰中硨磲柄的鞘刀,雙手舉過腦後,隻一劃,便把那小辮子割了下來。

褚仁把那辮子掂在手中,細細的一條,果然很像鼠尾,末端係著紅繩,紅繩末端,還拴著兩個細小的花錢。褚仁一揚手,把那辮子投入篝火中,一股焦香的氣味迅即騰了起來。

傅山意味深長地一笑,接過褚仁手中的刀,按著褚仁的頭,輕輕地把發根的碎發刮了下來,托在手上,也拋撒到了火中。

褚仁看著那翻轉飄零,徐徐而落的碎發,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傷感。也許世上的事,就是非左即右,非黑即白,容不得你不偏不倚。既然選擇了做傅山的子侄,那麽就把所有與滿族有關的羈絆割裂開來吧,不去想自己身上四分之一的滿族血統,也不去想這個小小的身軀,到底來自哪個旗人貴族的門庭。

褚仁低頭看著自己這身花團錦簇的衣服,說道:“若能幫我買身替換的衣服,把它也燒了吧。”

傅山摩挲著褚仁肩頭的衣料,歎道:“這‘滿堂富貴’織金,是大明杭州織染北局‘歲造緞匹’中的定例紋樣,每年都會賞用給各個王府的……”傅山語調幽幽的,似有無限感慨。

褚仁突然想起看過的資料中,提到過傅山的曾祖是大明寧化王的贅婿,在這方麵的見識自然是不錯的……曾經也是王謝堂前的燕子啊,如今淪落到這四野寂寂的荒郊,與孤魂鬼火作伴。曆史已經翻過一頁,但前一頁上的那些文字,那些名姓,那些興衰榮辱,依舊不甘心被埋沒,紛紛徒勞的掙紮著,呼喊著,想要在曆史上留下最後的餘韻……

褚仁低下頭,驀然發現腰間的一抹金黃,這個……難道是傳說中的黃帶子嗎?這……這副身軀,竟然是皇族後裔嗎?褚仁的心,不禁又砰砰猛跳了起來。

最終還是傅眉打破了這沉寂,隻聽他笑道:“該叫我哥哥了!”

“你今年多大?”褚仁問。“我十八了。”傅眉答。

褚仁心道,古人是算虛歲的,若說十八,實歲最多十七而已,便笑道:“若按虛歲算,我都十九了,我比你大。”

“我不管,世人看到的隻是你的外表,誰管你之前活過多少年呢,快叫眉哥哥!”

“哥哥……”褚仁含混地小聲叫了出來,到底還是漏了那個“眉”字。但不知為何,話一出口,褚仁便覺得心中一定,似乎在這個時代也有了依靠。

注:

*傅山草書《李夢陽詩軸》立軸:水墨絹本,2013年6月拍賣,估價80~120萬。

*傅仁:為傅山兄傅庚次子。戴楓仲《傅壽元小傳》:“壽元,明茂才傅庚(字子由)之中子也。子由先娶於韓,生襄,才而早夭。又娶於李,生仁,骨幹修削,黃發火色,性僻潔,五歲而孤。”傅仁生於崇禎十一年,去世於康熙十三年夏,其時傅山為六十八歲。傅仁自己的書畫作品傳世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