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遙伏黃冠拜義旗

時光如流水靜靜流過,轉眼間五年過去了,褚仁已經十七歲。

歲月褪去了褚仁年少的青澀,也滌冷了他一顆殷殷期盼的心,讓他有些難以確定,那“朱衣道人案”是不是真的在曆史中存在過?為什麽,直到今天還沒有到來?

思念擱置得太久了,也慢慢轉淡轉薄,像是暮春晨曦中那一抹淡白的霧色,看上去,似乎稀薄得並不存在,但在呼吸間,卻能感受到它無所不在,籠罩著,充塞著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那淡淡的濕與冷,讓人不由得覺得孤單。

這五年來,傅山、傅眉隻托人帶過一次東西給褚仁,是兩本小楷冊頁:一本是《南華經》,線條硬朗,力透紙背,一看便知是傅山手書;另一本是《孝經》,筆致柔媚流麗,自然是傅眉的手筆。褚仁對著它們,臨過無數遍,以筆墨隔空呼應,幻想著那兩個人,就在身邊……好在傅山的文名越來越盛,便是在京城,間或也能聽到他的一些消息,甚至可以買到他的書法。

五年間,發生了不少事。

順治七年底,多爾袞去世,順治親政*,對齊克新等一幹親王多有封賞。但轉過年來,便大議多爾袞之罪,株連甚廣,齊克新也因此降為郡王,但旋即又複封為親王。又過了一年,到了順治九年三月,順治又罷了諸王、貝勒、貝子管理部務之責。經過了這樣幾番翻雲覆雨,順治這位少年天子盡銷宗室權柄,真正實現了君臨天下。

齊克新沒了兵權,也不用到戶部仕事了,成了徹徹底底的閑散王爺。雖然南方還不太平,但是自有更年輕的都統領兵征討,他們不是宗室,功勞再大,也威脅不到皇權。

齊克新經過這幾番起落,大病了一場,性格也變得很是敏感,頗有些喜怒不定。褚仁對他恭順而客氣,父子間一團和氣,但卻缺少了褚仁與古爾察之間的那種親近,顯得有些疏遠。

這幾年,褚仁的生活倒是過得平靜如水,波瀾不驚。

每日裏除了讀書習字,就是偶爾和古爾察去京郊跑馬行獵,倒也愜意舒服。

這期間齊克新曾詢問過褚仁是否願意去宗學讀書,被褚仁以身體病弱推脫了,齊克新倒也不強求。隻是從褚仁十四五歲起,齊克新便經常提到褚仁的婚姻大事,褚仁還是以身體不佳,不宜太早**拒絕,齊克新也隻得罷了,隻是很執著地每隔一段時間便次提起。

這件事,讓褚仁倍感壓力,他知道傳宗接代對這個時代的人們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尤其是對於已經不可能再有子嗣的齊克新,但他又不願勉強自己在這個時代結下太多不該結的塵緣。隻要一提到這個話題,褚仁總會想起之前看過的一部科幻小說,時間旅行的人回到了古代,娶妻生子,回來後卻發現自己成了自己的祖先……每次想到這個情節,褚仁都覺得不寒而栗。但每次拒絕齊克新,又讓褚仁覺得愧疚難當。

唯獨搜集古董字畫一事,是褚仁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唐、宋、元、明,一幅幅字畫,陳說著人生,也描繪著曆史,仿佛是把一個時代、一段人生的某個瞬間,以筆墨定格下來,截成真實的永恒。起居注太簡,野史筆記太陋,有目地的記錄曆史,反而更容易帶上人的主觀好惡,而真實的曆史恰恰是這樣,在不經意間被記錄下來,流傳千年。一詩一畫,背後都藏著浮生心境,酬酢往來。大時代下人生的小小波瀾,如同那些連綿的筆意,鉤連不斷,千古長存……

褚仁隻收書畫,不僅是因為愛好,更因為它們太脆弱。金銀銅鐵質地堅實,自不必說,玉器珠寶因小巧貴重,更容易保存完好,就是看似脆弱的瓷器,埋於地下不會失色,沉入水中不會朽爛,也容易保藏下來。唯有字畫,水浸易朽,火焚成灰,日曬褪色,蟲吃殘破,受潮腐爛,幹燥脆化,不經意的一點髒一點汙,也會成為永遠的烙印。縱使抵禦住了所有這些,千年之後,它們依然抵不過絲與紙的壽命,縱然在條件最好的博物館,也隨時都可能化為齏粉……褚仁自問稍通字畫保存之道,王府中各種條件俱佳,總比讓它們流落在蓬門小戶要好上許多。雖說千年之後,它們終不免一死,但是能延長它們一年的壽命,便能讓更多的後世人看到它們的美好,也是值得的。

還有那些遺民的書畫,廉價得讓人不忍直視。四百年後,它們也是拍賣行裏的熟麵孔,也是會被買家重金購得,珍之寶之的。但此時,它們的創作者們,卻為了換得一餐一衣,錙銖計較著。苟活不如死,一身的錦繡才華,再也不能,也不肯賣與帝王家。那為稻粱謀的一筆一劃,雖然滿載著遺民的血淚和屈辱,卻不曾失卻深植在血脈中的清貴與高雅。

黃麻紙、白麻紙、楮紙、粉蠟紙、碧箋紙、硬黃紙、薰紙、藤紙、斑石紋紙、雲藍紙、金鳳紙、青藤紙、蠲紙、葵箋、竹紙……當然,還有絹帛,一張張各不相同的,紙的麵孔,紛紛承載著不同的人生片段,在唐宋元明,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手中,一一流轉過,最終,落到了褚仁手裏。

它們一生的故事太長,褚仁隻知道最後這一段,改朝換代的離亂承合,衣冠變改的家國之變,保得住性命,保不住這一方紙,帶著多少不舍和不甘,流落到這朱門深院。百年後,又不知道會流轉到何處,博物館?拍賣行?抑或誰家的堂前……落入了誰的眼?贏得了誰一瞬間的驚豔?

齊克新閑來無事,迷上了核雕,曾經上陣拚殺的腰刀,換成了指尖纖細的刻刀,曾經沾滿了血腥的手,此刻卻千靈百巧地剔刻出一枚枚佛頭。恍惚間,那些佛頭與曾經斬落的人頭疊映在一起,每一顆,都像是祭奠。

多少次,褚仁行經庭院,總能看見石亭下,日暮裏,那樣安靜的兩個人:一個專注地刻著橄欖核兒,另一個,或剔仁、或上油,或穿係,或烹茶打扇……若是無事,便捏著幾個核雕在手裏細細盤著,臉上總是露著淡然的笑。

這情景,總讓褚仁覺得,所謂歲月靜好,就是這樣默默陪伴著,走過萬千時光,走過興衰榮辱,波瀾不驚。就像那些核雕,從初時的淡黃青澀,逐漸變成黑紅油亮,在歲月的愛撫下,曆久彌堅,終成不朽不壞的金身。

褚仁看著看著,突然就很想落淚,傅眉的影子,便開始在心頭打轉,揮之不去。一樣的夕陽裏,誰,會在他身邊,為他烹茶打扇……

這一天,是順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玄燁出生了。

中國封建社會最後的盛世——康乾盛世的大幕已經緩緩拉開。種子已經種下,即將發芽、生長、開花、結果……最終累累的果實終不免萎落泥塵,化作亂世的泥沼中那些微末的塵埃。每一個朝代皆是如此,勝極而衰,否盡泰來……曆史是個複印機,三五百年複印一頁,一段治世,接著一段亂世,竹節一樣,挺拔向上,不斷滋長著,直入雲端。

這天,原本是個極平常的日子,聽到曾全來報說,外麵有個極俊美的小爺來訪的時候,褚仁的血,一下子便湧上了頭頂。頭暈暈的,像是帶著些醉意,褚仁三步並作兩步,腳下像踩著棉花一樣,急急來到了側門。

門開一線,還是那襲月白的衣,還是那個長身玉立的身影,隻是衣衫半舊,沾滿了塵,似乎衣衫也因歲月的磨蝕而顯出了老態,那人呢?人又如何?

聽到腳步聲,門外那人轉過臉來,依然是發如墨,麵如雪,唇如朱。十七歲的少年有著這樣的容顏讓人覺得美好,而二十七歲的青年依然保有這樣的容顏委實讓人驚豔。

“眉哥哥!”“……仁兒!”

驚喜相擁的兩個人,像是要通過身體發膚,將五年來的思念傳遞交換一樣,久久不願分開。

褚仁把傅眉帶到門房旁側的一間空屋子裏,掩好門,看著傅眉,隻是說不出話來。五年間相隔天涯,不曾見麵,有太多話要說,此刻一股腦擁在唇齒喉舌間,彼此推擁擠撞著,反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你的臉……怎麽了?”傅眉問道。

褚仁抬手去摸左頰,就是那次的鞭傷,雖然用了最好的藥,卻還是留下了細細一條淡白色的疤痕,摸是摸不出來的,細看也不分明,但就是離得稍遠點看過去,卻不知為何,竟是十分明顯。那疤痕剛好在發際線旁邊,因剃發留辮,全無遮掩,更顯得分明。

“沒……沒事兒,之前練箭的時候,不小心被箭羽劃傷了……”褚仁支吾應道。

“怎會留了這麽長的疤?”傅眉說著,便用雙手扳住褚仁臉,要側過來對著陽光細看。

褚仁忙用雙手抓住傅眉的手腕,說道:“先說正事。”

感覺到手腕上穿過來的力道,傅眉有些恍惚,“你長大了……個子跟我一般高了,力氣也大了……”說著,那雙手便緩緩垂了下來。

褚仁還在恍惚中,依稀聽到傅眉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就在十三日早上,宋謙*在武安縣午汲鎮被捕,同時被捕的一共七個人,全是義軍的骨幹。他們隨身攜帶的印信和黨人簿同時被抄走。聽說宋謙受刑不過,已經供出爹爹來,還有很多其他人……我是連夜從河南武安趕過來的!”

“等等!這個宋謙,便是牽頭組織義軍的嗎?”褚仁努力回憶著之前看過的資料,似乎想起了點什麽。

傅眉點點頭,“是。他是永曆皇帝親封的總兵,還被賜姓‘朱’,負責在北方招募義軍。這支義軍已經有兩萬多人,本來計劃是在晉、冀、豫三省交界處起事,就定在今天。”

今天,是康熙出生的日子,大清將在他的帶領下,一步步走向繁華鼎盛的巔峰,而這支決定於今天起事的義軍,還沒有掀起波瀾便被撲滅了……

“宋謙……我想起來了!”褚仁突然興奮地喊出聲來,“就是他!他被捕招供之後,不知怎麽就死了,所以爹爹他們都沒法和他當麵對質,所以這案子才會這麽容易就結案的。”

“死了……是被處死?還是獄中瘐斃?或者……自殺?”傅眉皺起了眉頭。

“這我不清楚,但是他必須死!接下來我們才好辦事。”

“必須死?……他和我同歲,還很年輕……和爹爹一樣,不肯剃發,平常也扮作道士。這個人很有謀略的,也有統禦之才,隻是沒想到這麽熬不住刑……這支義軍整整籌備了十年啊!十年生聚,十年激勵,瞬間便毀於一旦,唉……”傅眉長歎。

“你……一直在這支義軍中?”褚仁疑惑地問道。

傅眉又點點頭,“是。自從聽了你的話,我便留了心,這支義軍時間上和你說的吻合,我便求爹爹讓我去幫忙,以便能盡早得到消息,不過我沒說自己是爹爹的兒子,也沒說自己的真姓名,隻說自己是龍門派傳人,是爹爹的師侄。”

“你既然猜到了可能是他,為何不阻止爹爹和他聯係呢?”傅眉苦笑搖頭:“早在順治元年,爹爹和宋謙便有來往了。

這支義軍,和我師父也有關係,很多人都是當時薑瓖起義的舊部,他們自甲申國變就開始各處聯絡。‘紅花開敗黑花生*,黑花單等白花清’,清朝戴紅帽,我們便以白帽為誌,就像秋霜一般,專打紅花。”

這……就是武俠小說中描述的紅花會嗎?傅山的文集《霜紅龕集》這個書名,也是因此而來?但是曆史的定局無法更改,紅花會也好,天地會也好,三百年並不曾撼動大清的基業分毫,大清和大明一樣,說到底,還是亡在自己的腐敗身上。褚仁低頭一歎,忽見傅眉的一雙黑布鞋上占滿了塵埃,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心中一動,忙問道:“你是一路用輕功趕過來的?”

傅眉點點頭。

“那你先在附近找個客棧歇歇,我去找阿瑪,明天一早你再來,我給你消息。”

傅眉抬起頭,上下打量著褚仁。

褚仁被傅眉看得發毛,“怎麽?我有什麽不對的嗎?”

“他們……對你不好?”

褚仁破顏一笑:“你想哪兒去了,他們對我挺好的。”

“這傷……不像是箭傷,而是鞭傷。”傅眉的指尖一點一點,

輕觸著那疤痕,似乎生怕弄疼了褚仁。

“父輩訓誡子侄,原也平常……爹爹不是也曾責打過你我嘛?”褚仁有些心虛地解釋道。

“爹爹可從不曾在你我身上留下傷痕……”傅眉的指尖微微有些顫抖。

褚仁忙一把攥住傅眉的手,將他的四根手指捏得緊緊的,澀聲說道:“旗人有旗人的規矩,這五年來,統共也隻有那麽一次……真的!”說完,還用力點了點頭。

“他……那個王爺,會幫我們嗎?”傅眉有些懷疑。

“會的!一定會的!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褚仁拍了拍胸脯,昂起頭,展顏一笑。

注:

*順治七年底,多爾袞去世,順治親政……:這段基本是史實,隻不過說的是博洛。《清實錄》順治九年三月:“丙戌。罷諸王、貝勒、貝子、管理部務。”“丁亥。和碩端重親王博洛薨。年四十。追封和碩定親王。”這兩天緊挨著,也就是順治罷了諸王管理部務之權次日,博洛就去世了。博洛之前負責管理戶部。

*宋謙:原為明末貴州生員,順治元年投奔弘光政權,之後被永曆皇帝賜姓朱,名煥慈,授予總兵之職,在北方召集將士,聯絡義兵。順治元年、九年、十年三次會見傅山,順治十一年三月十五日組織起義前夕被捕,受刑變節,供出多人。起義時間是十五日,這裏為了情節需要,改為十八日。

*紅花開敗黑花生……:出自朱衣道人案同案者朱振宇供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