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春正誰辨有王無

“阿瑪……”褚仁走進齊克新的臥室,撩衣跪倒。

天近黃昏,室內燃了燈燭,齊克新在燈前,拿著一份邸報,卻隻是發呆。聽到褚仁的聲音,齊克新恍惚地抬起頭來,露出一抹笑容,“今兒個這是怎麽了?往常晨昏定省,可沒見這麽懂禮,該不是又幹了什麽壞事兒了吧?”雖然是笑著,但在燈下看過去,那笑容,竟有著說不出的蒼涼。

褚仁臉一紅,囁嚅道:“是有事情求阿瑪……”

齊克新意味深長地一笑,“說來聽聽,看看阿瑪能不能辦到……”

褚仁想著,府中人多口雜,以傅眉那樣的相貌,隻怕此刻已經傳得全府皆知,當下也不繞彎子,直接說道:“山西的那個傅眉哥哥,今天來找我了,求我救救傅先生。”

“哦?!”齊克新眉毛一挑,“出了什麽事?”

“說是前幾天河南有個叫宋謙的賊人籌劃造反,被捉住了,供出傅先生來,說話就要按照供詞抓人了,可傅先生跟他全無關聯,是被誣陷的!這謀叛的罪名可是不輕,要株連九族的……”

“若全然沒有關聯,怎會咬出他來?”

“那可不一定,傅先生在江北文壇名氣很大,人又耿介,無意中得罪過不少人。那人受刑不過,胡亂攀咬,什麽話說不出來?”褚仁分辯道。

“前幾天的事情……案子隻怕還沒報上刑部,他就連口供都知道得這麽清楚,若說沒有半點瓜葛,那未免也太離奇了,你的那位眉哥哥,莫非有順風耳不成?”齊克新冷笑道。

“阿瑪……”褚仁聽齊克新語氣不善,忙膝行了兩步,扶著齊克新的膝頭,輕輕叫了一聲,又抬起頭來,一臉企盼地看著齊克新。

齊克新長歎了一聲:“你們打算讓我怎麽幫?”

“我想著……這個宋謙必須得死,他死了,口供就死無對證,隨咱們怎麽說怎麽是了,再來隻要堅不承認認識這個人就行,一口咬定他是胡亂攀咬,挾怨報複,這麽著,就可以脫開幹係了……”褚仁頓了頓,又道,“我也不懂刑案上的事兒,就是一點瞎想頭,這不是還得要阿瑪拿主意嘛……”

“哼……”齊克新冷笑一聲,“讓他死?哪有那麽容易?皇上去年才下了旨,‘嗣後凡應秋後處決者*,複行朝審熱審以示矜疑。即應決不待時者,必奉駕帖。以隆法紀,重民命,而廣好生。’去年因為秋決案犯太多,複審不及,還暫停了一次。現下所有的死囚,若要正法,都需皇上親自勾決才行……活著不容易,想死也難啊……”

褚仁不知道齊克新是因著什麽,有這麽多感慨,隻是囁嚅道:“那阿瑪可以進言啊……說不準皇上就聽了阿瑪的……”

“進言?”齊克新又是一聲冷笑,“那我倒是自己找死了……”

“阿瑪……”褚仁還想再勸,卻被齊克新打斷了。

“不行!這是十惡不赦的謀叛案,我管不了!”齊克新突然厲聲說道,隨即也覺得失態,又放緩了聲音說道,“既然是提早得了信兒,你倒不如勸勸你那位哥哥,趕緊回山西報信,舉家躲起來,隻怕還能避過這一場災禍。待過個十年八年,因著什麽喜慶事兒,天下大赦了,便沒事兒了。”

避開?傅山一定是不肯的,那種苟且偷生的事情,他做不到,在文壇這麽有名望的一個人,讓他去過那種東躲西藏的逃犯生涯,還不如一刀殺了他更痛快些。

褚仁此時也沒了主意,雖說是讓齊克新幫忙,但是怎麽幫?幫什麽?他自己心裏也全無頭緒,此刻被這樣斷然拒絕了,也不知道應該再怎麽勸。走,肯定是不甘心的,但是留下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心一橫,便這樣直挺挺地跪在那裏,一言不發。

齊克新瞥了褚仁一眼,也不說話,重又拿起那份邸報,呆呆地看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燈花啪地一爆,倒把齊克新嚇了一跳,過了片刻,才聽他歎道:“都說燈花報吉祥……隻要沒有凶事降臨,隻怕便是吉祥了……”說罷瞥了褚仁一眼,扔過一個金黃色的坐褥來,“你願意跪便跪,就算跪到天亮,也不用指望我會心軟。”

褚仁幽怨地看了齊克新一眼,賭氣似的,膝行幾步,跪到了那坐褥上。那坐褥上層是五爪金黃蟒緞,下層是紅氊,以白氊圍邊,正是親王的製式。跪得久了,褚仁的膝蓋早已疼痛難忍,這個坐褥倒像是及時雨一般,將那痛化解了一大半。

齊克新見褚仁如此,歎了口氣,說道:“你既然願意跪,那就在這裏跪著吧!我要安歇了。”說罷,竟然熄了燈,和衣躺在了**。夜幕剛剛降臨,天色還不十分暗,天空呈現出一種幽幽的霽藍色,十八的月亮,圓滿中被微微蝕了一線,透著一種由盛轉衰的悲愴。

褚仁不知道又跪了多久,眼見月亮從窗子的一側,移到了另一側,終於逸出了窗戶的邊緣,再也看不見了,夜色也變得愈發濃黑。

膝蓋,像萬針攛刺一樣的痛,痛得褚仁雙腿顫抖,幾乎要落淚,隻能咬牙強自忍耐。不能走,走了,明天拿什麽去見傅眉,但是就這樣跪著,跪到天明,能有什麽結果?褚仁心裏也沒有底。

實在是痛得受不了了,褚仁膝行著,蹭著那坐褥,一步一挪的,把那坐褥蹭到了床邊腳踏上,這樣跪上去,小腿變成傾斜的,膝蓋抬高了,便沒有那麽大壓力,鬆快了許多,雖然腳踏的邊緣正硌在小腿中間,但因有坐褥墊著,還不算難熬。

褚仁把臉伏在齊克新**,腰背的疼痛也驟然一鬆,讓褚仁不禁昏昏欲睡。

雖然褚仁的動作很輕,但齊克新一直也沒睡,冷眼看著,突然便發作了出來,“跪不住了就滾!別在這裏礙眼!”

靜夜中,那聲音聽起來分外的大,褚仁嚇了一跳,渾身一顫,怯怯地叫了一聲:“阿瑪……”

齊克新索性坐了起來,大吼道:“你走不走?”說罷便用足尖踹向褚仁的肩膀。這一腳雖然力氣不大,但褚仁跪了很久,早已支撐不住,一下便被踹倒在地。

“我不走!”褚仁重新跪直身子,頂了一句。

“你再不走,我就打了!”齊克新雙手提起褚仁的肩膀,似乎想要把褚仁摜出去。

褚仁雙臂一振,掙脫齊克新的掌握,大吼道:“好!走就走!我走了就永遠不會回來了!我也不是你兒子,我叫傅仁,不叫齊敏,我是謀叛亂黨的九族,我現在就投案去!秋後你就等著給我收屍吧!”

“啪”的一聲,褚仁左頰重重挨了一下,被打倒在地。

血,瞬間便從褚仁的鼻孔中流了下來,褚仁忙用手背去擦,結果卻越擦越多,反倒是弄得到處都是。

門被撞開了,燈被重新燃起,古爾察堅實的臂膀摟住了褚仁的肩,另一隻手,輕輕托起褚仁的下巴。

褚仁隻感覺一股鹹腥的血氣,從鼻腔向喉嚨傾瀉而下,令人窒息。褚仁緊緊抓著古爾察的手腕哭訴道:“我耳朵……”

話未說完,便聽到古爾察喝道:“什麽人!敢夜闖貝勒府?!”話音未落,一個月白的人影飛一樣掠了進來,來人正是傅

眉。他到底是不放心褚仁,居然夜探王府。“你說‘貝勒府’?是什麽意思?”褚仁困惑地看向古爾察。

古爾察臉上掠過一抹黯然,並不答話,褚仁又轉頭看向齊克新,臉上盡是疑惑。

齊克新卻關切地問道:“耳朵怎麽了?”與此同時,傅眉也問出了同樣的話,兩個人的話,居然一個字都不差。

褚仁看著傅眉,淚止不住流淌,顫聲說道:“我的耳朵,聽不見了……”

傅眉忙拉過褚仁的手腕,探了探脈搏,安慰道:“別急,不礙事的。”說罷便轉身走到桌案前,運筆如飛,刷刷點點開著方子。

古爾察拿著帕子,為褚仁擦拭著臉上的血跡,褚仁卻抓住了古爾察的手,問道:“你為什麽說‘貝勒府’?”古爾察別過臉,沒有回答。

門開著,一陣風吹過,此前齊克新一直拿著的那份邸報*,恰好被吹落到褚仁身邊。那上麵的“齊克新”三個字,很是醒目:“巽親王滿達海、端重親王齊克新、敬謹親王尼堪,此三王,從前諂媚睿王。及睿王死,分取其人口財貨諸物。三王向蒙太宗皇帝恩養有加,乃負先帝厚恩,諂附抗主逆行之睿王。罪一。後睿王死,飾為素有嫌怨,分取人口財貨諸物。罪一。且以宗潢昆弟,親王之貴,不思剪除逆黨之譚泰,反諂事之。罪一。伊等所犯情罪重大,應將王爵俱行削除,降為庶人。其奴仆莊園俱入官。得上旨:王與諸臣議,良是。但朕既經恩宥,不忍盡行削奪。三王俱著降為多羅貝勒。其舊有奴仆莊園牲畜諸物,著照多羅貝勒應得之數給與,餘皆入官。其分取睿王家人牲畜財貨諸物,俱籍入官。投充漢人,餘俱釋為民。”

褚仁越看,越是心驚,都已經盡削權柄了,皇上居然還是不放心,又奪了親王的爵位,十年征戰,浴血軍功,一朝打回原形,重新做回到貝勒。最可笑的是,反反複複,總是借著多爾袞由頭,黨附他不是,落井下石也不是。那譚泰擅權跋扈,前年獲罪時,全仗著齊克新揭露了他的種種不法行為,現在反過來又說他“不思剪除”,這真真是太沒有道理了……

那份邸報恰好落在褚仁的血跡上,漸漸地,斑斑點點的血滲了過來,將那墨色染得一片猙獰,仿佛每個字都在泣血。傅眉寫完了兩張藥方,遞給齊克新,說道:“一外敷,一內服,請速派人去抓藥。”

齊克新冷然道:“你是什麽人,敢在我府上頤指氣使?”

傅眉微微躬身行禮,“抱歉,我若是直接吩咐貴府下人,隻怕更為失禮。病急從權,有得罪處,在下在此賠禮了。”

古爾察站起身來,接過那藥方,說道:“常用的藥,府中都有,可否跟我去藥房驗看一下,看缺什麽,再派人出去買?”

傅眉不放心地看了褚仁一眼,勉強點了點頭,隨古爾察去了。

注:

*嗣後凡應秋後處決者……:出自《清實錄》順治四年十月,刑科右給事中袁懋功奏言。

《清實錄》順治十三年十月上諭:“諭刑部。朝審秋決、係刑獄重典。朕必詳閱招案始末,情法允協,令死者無冤。今決期伊邇。朝審甫竣。招冊繁多。尚未及詳細簡閱。驟行正法,朕心不忍。今年姑著暫停秋決。昭朕欽恤至意。”

*邸報內容出自《清實錄》順治十六年十月,有一定刪改。原內容為議博洛等三人的罪,因三人當中博洛和滿達海已死,因此兩人的兒子降爵,齊克新被降為貝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