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夢入南天建業都

飯端上來了,卻是一碗素麵,連澆頭菜碼都沒有,隻飄著點油花兒。

褚仁拿筷子挑了幾下,頓時食欲全無,嘟囔道:“就吃這個……”

“這是長壽麵,一根兒到頭,不帶斷的。今天是你生日。”古爾察解釋道。

“我生日?”褚仁一怔,在傅山那裏也過生日的,過的卻是自己本來的生日,今天,是這個身體,齊敏的生日。

“是啊……本來我昨天打算著給你個驚喜,今天要帶你去西山騎馬打獵的……”

“好啊!好啊!等下我吃完就去!”褚仁大喜。

“晚了!你昨天夜不歸宿,今天罰你,不去了,等明年再說吧!”古爾察佯怒。

褚仁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哎……我怎麽這麽倒黴啊……字兒也沒落著,連看都沒看見,打獵也泡湯了……”

古爾察寵溺地一笑,“今天來不及了,你快吃,吃完了我看看你的傷,若傷不重,就明天去,若傷重,便過幾天。”

褚仁一喜,忙往嘴裏塞了一口麵,含含糊糊地說道:“不用看了,已經不疼了,哪有什麽傷,你哪裏舍得用力打我……”

“那也要看看,去西山要騎好幾個時辰的馬,你是第一次,沒有傷都會磨破屁股,帶著傷怎麽行!”天高雲淡,碧空如洗,陽光暖暖地照著,暮春的風,還有些涼意,吹在微汗的肌膚上,讓人覺得精神一震。

才出了城,褚仁便迫不及待地打馬奔馳起來。

“坐穩!下盤用力!不要讓馬把你的屁股顛起來!要不屁股破了可不要來找我!”古爾察緊緊跟在後麵,嘴上不停地叮囑著。

這城外的碎石土路果然比不得家中的練武場,一路顛簸,泥濘難行,褚仁很快汗就下來了,也慢慢放鬆了韁繩。因為全心全意都放在“不要磨破屁股”上,手上的要領便疏忽了,由於緊張,手已經被韁繩勒得有些破皮,被汗水一浸,鑽心地痛,屁股和大腿也隱隱酸痛起來。但褚仁卻不敢抱怨,因為早上是自己鬧著一定要今天出門的。

古爾察貼了上來,一把拉住褚仁的韁繩,駐了馬,取過皮囊中的水,拉過褚仁的手,略衝了衝,又拿出兩塊絹帕,幫褚仁把手包好。

“手放在馬鞍上。”古爾察吩咐道。說完便幫褚仁拉著韁繩,兩匹馬,就這樣肩並肩的,在古爾察一個人的駕馭下緩緩前行。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這樣太慢了……”“又不聽話!”古爾察眼睛一瞪。

褚仁抿抿嘴,做出一個誇張的懼怕表情來。

古爾察哈哈一笑,突然輕舒猿臂,摟住褚仁的腰,一把將褚仁提到自己鞍前,打了個呼哨,雙腿一夾馬腹,兩人一騎,便箭一般向著西方那一抹黛色山脈衝了過去。

身後的煙塵裏,褚仁那匹烏雲蓋雪的小馬,也在奮力揚蹄,努力追趕著父親的步伐。“穩住,不要慌,看準了再射。”古爾察輕聲道。

褚仁一箭射出,隻見那草黃色的兔子隻後腿一蹬,向前躥了半步,便輕輕巧巧地躲過去了。那兔子受了驚嚇,非但沒有跑遠,還停在原地顧盼,似乎在嘲笑褚仁似的。

“靠!”褚仁鬱悶地大叫,想要拉弓再射,可回身一摸箭筒,卻發現一筒劍都已經射光了。

“再給我幾支箭,快!”褚仁眼睛緊盯著那兔子,頭也不回,對古爾察伸過手去。

古爾察輕拍了一下褚仁的手,笑了一聲,“再給你一百支也沒用。”

說著,古爾察左手從地上揀起一枚拳頭大小的石頭,似乎不經意地隨手一擲,那石頭高高地劃了個弧線,去勢也並不迅捷,但卻不偏不倚砸在兔子頭上,那兔子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蹬了幾下腿兒,就再也不動了。

“漂亮!”褚仁一躍而起,衝過去抓著兔子耳朵,將它提了起來,衝古爾察晃動著,口中叫道,“這手太漂亮了,我也要學!”

“你學這個做什麽……”古爾察歎道,“我隻是右肩傷了,沒辦法射箭了才練這個的……這種小技隻能打打兔子,戰場上半點用也沒有……”

褚仁已經連躥帶蹦跑了回來,“好了好了,別感慨這些了,快殺了烤著吃!”

古爾察接過兔子,幽幽地笑著說:“下次得帶條狗來……”

“幹什麽?”褚仁不解。

“跟你比比,看誰叼獵物回來更快啊,慢的沒飯吃。”古爾察說罷哈哈大笑。

褚仁氣結,又不知道怎麽反駁。

古爾察又正色道:“我去弄吃的,罰你把所有射出去的箭尋回來,好好想想,到底是哪裏不足。”

“還找什麽箭啊,丟了就丟了唄……還不是拿人家當小狗……”褚仁有些不滿,嘟囔了幾句。

古爾察見褚仁氣不順,又柔聲說道:“騎射是咱們旗人的根本,就算你將來要從文,這兩樣也是不能丟的。今天帶你出來,就是要讓你知道,在家裏和在山裏完全是兩碼事兒,在山裏和在戰場上又是大不一樣,你能打靶子,但未必能打兔子,你在家能翻著筋鬥跑馬,但未必能一口氣跑上幾十裏,更別說真當打起仗來,一天要跑幾百裏了……”兔肉烤好了,隔著一裏地都能聞到香味。

褚仁豁地從樹叢中鑽出來,抖了抖頭上的樹葉幹草,徑直坐下來伸手就要去抓,那模樣活脫脫像隻小狗。

“慢著!”古爾察取出手巾,用皮囊中的水淋濕了,給褚仁淨了淨手,“好了。”

褚仁撕下一條兔腿,正要放入嘴中,想了想又先遞給了古爾察,見古爾察接過,才又撕了一條腿大嚼起來。

“知道自己為什麽射不中了嗎?”

“太心急,太躁了。”褚仁嚼著肉,含糊說道。

“嗯,說對了一半……要想著,手裏這支箭是你最後一支箭,想著怎樣一擊必中,而不是一支一支流水般的射出去,你當這箭是白來的嗎?要是在戰場上,你這種兵是最沒用的了,白吃飯,還殺不死敵人。”

褚仁也不爭辯,嘴裏一邊嗯嗯地支應著,一邊用牙齒跟那隻腿骨上的筋肉搏鬥。兩個人吃完四隻兔腿,都有點半飽了,褚仁捧著兔頭慢慢啃著,古爾察叼著一根肋骨,含糊地說道:“北京……真漂亮……”

褚仁順著古爾察的目光看過去,果然便看到了一片綠野當中的北京城,小小的,像個嬰兒,內城九門,外城七門,看得很分明。其實褚仁是略有點畏高症的,騎在馬上和射箭時還感覺不太出來,此時坐下來居高臨下,環顧四野,心中便是一陣悸動,不由得又往古爾察身邊靠了靠。

“好小啊……”褚仁感慨道。

“將來,會越變越大的。”古爾察篤定地說道。

“嗯,一定會的……”褚仁點頭,不由得在心中幻化出三環、四環、五環、六環的模樣。

“那是什麽?”褚仁指著遠處問。“明陵。”

原來是十三陵……因四野空闊,陵寢周圍的林木似乎保護得很好,麵積也比現在更廣袤些,因此在西山上,竟然也看得分明。在現代,重重建築阻隔著,記憶中在西山看過去,並沒有這麽明顯。

古爾察依舊深深凝望著遠方,感慨道:“這山河大地,關山萬裏,都變成了我們的,真像做夢一樣……”

褚仁沒有接話。這是旗人的美夢,漢人的噩夢,是褚仁這個現代人,想回也回不去的昨日遺夢……雖然山不再綠,水不再清,天不再藍,空氣不再清新,但褚仁還是深深懷戀著那個霧霾重重的當代北京。也許,隻是因為一開始就擁有著,所以便不能忍受失去吧……

每月初六、十六、廿六,是古爾察陪褚仁逛琉璃廠的日子,雷打不動。

每次路過琉璃廠的伏魔祠,褚仁總要駐足觀望,這座天啟年間錦衣衛北司修建的關帝廟,對於褚仁有著特別的意義。崇禎九年至十年的那個冬天,上百晉省士子便居住於此,為袁繼鹹伏闕鳴冤,其中最活躍的,便是傅山……香煙渺渺中,幻化出一群青衣士子的身影,漢裝束發,儒雅風流……可惜,一切都煙消雲散了,那最後一個可以身著漢服的朝代,已經永遠不再。旗裝是胡服,西裝洋裝更是,漸去漸遠的蒼茫古意,一點一點地流失著。好在還有筆墨,還有書法,可以一筆一劃地挽留。

大半年下來,褚仁倒是很謹慎,多數日子都是隻看不買,僅有的幾次出手,都撿到了大漏,漸漸地,便也有了些名氣。也不知道這名氣來源於他的眼光?還是他的年紀?抑或,隻是他的身份?總之,跑到端重王府登門求售的事情,漸漸多了起來。

褚仁倒是謹記古爾察的要求,不肯出府門一步。遇到上門求售的人,從不親自出麵,隻是躲在門房中,讓下人傳話遞東西。褚仁總盼著,或許有一天,那個持有懷素書法的人,聽到了自己的名聲,會再來賣字,但他心裏也清楚,幾乎沒有這種可能……有些事,有些人,有些物件,錯過了,便是永遠,生生世世,隻怕再無機會相見了……前方傳來了好消息,說是齊克新在浙東和閩粵大勝,南方漸次平定,不日即將凱旋。闔府上下,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唯有褚仁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隻是悶悶的,懶怠說話……

因此,當貼身的小廝曾全跑過來說門上有人求售古董的時候,褚仁本不欲見的,但聽曾全說賣東西的人是個和褚仁年紀相仿的美少年,褚仁頓時便來了興趣。側門半開著,兩扇朱漆大門夾持的一線縫隙當中,一個瘦削的月白身影側身凝立著,看上去,很像縮小了的傅眉。

褚仁心中一動,忙跑過去,扶著門,問道:“是你要賣東西嗎?”因惦記著古爾察的禁令,所以並不肯邁出門檻半步。

那少年緩緩轉過身來,抬起頭,一張蒼白的臉,隱隱透著病氣,眉眼很俊秀,和傅眉還真是有五六分相似,隻左眉峰上一顆黑痣,給整張臉添了幾分凜厲,並沒有傅眉那麽柔和可親。那少年還未說話,臉先紅了,看了一眼褚仁,就低頭躬身行禮,輕聲說:“是……您就是小王爺嗎?”

小王爺?這個稱呼倒也有趣!褚仁暗笑,又去打量那少年,隻見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單衣,因穿得久了,已經洗得幾乎沒了顏色,紗線也毛了,反倒顯出一種絨絨的柔潤來。已經入冬了,他還穿得這麽單薄,想必是家中境況極為不好了。這種情況,通常倒是能撿到大漏,褚仁腦子裏的奸商本性終究戰勝了善良,於是從鼻孔中哼出輕蔑的話語:“你要賣什麽東西啊……拿出來給爺瞧瞧?”

那少年聽了這話,臉更紅了,囁嚅道:“聽說小王爺隻收字畫的……可……我這個,不是字畫……不過……也和字畫差不多……”

褚仁心中又是暗笑,哪有這樣賣東西的,貨還沒拿出來,便自己先把門堵上了……於是揮了揮手,說道:“既然不是字畫,那就別拿出來了,請回吧!”說完作勢轉身欲走。

“別!請等等……”那少年上前兩步,抓住了褚仁的衣袖。“大膽!”一旁的門房呼喝道。

那少年嚇得身子一顫,像是要哭,嘴唇抖著,卻不敢出聲。

褚仁一擺手,製止住門房,說道:“到底是什麽東西,總要拿出來讓爺掌掌眼吧?又不是黃花大姑娘,不舍得見人?”褚仁的語氣輕薄,臉上也是一副驕縱戲謔的表情,倒真像是調戲良家婦女的花花惡少。不知怎麽,褚仁突然想起了傅眉說過的朝宣公的事情,若也把這孩子劫到府內,便成了大明寧化王府門前故事的翻版,隻是不知道齊克新和古爾察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褚仁想著,不禁臉上浮出了躍躍欲試的神情。

那少年卻低著頭,並未看到褚仁的臉色,隻是低聲說道:“是幅緙絲……”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扁扁的藍印花包裹,打開來,是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兩尺見方的布片,展開來,上麵是兩隻鶺鴒,一前一後,翔飛在一片漠漠煙水之上,左下一方“朱印”,上麵是“克柔”二字。完全是工筆花鳥的筆意。但不知怎地,褚仁卻覺得這圖畫中透著一種前途未卜,茫茫無助的感覺,有些悲涼。

“這是南宋朱克柔的緙絲,《鶺鴒煙水圖》。”那少年解說道。

注:

*朱克柔:宋代緙絲名家,作品多為花鳥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