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北塞那堪留景略

褚仁匆匆追到大街上,遠遠的,便看到北麵有個白衣人影,依稀就是他們說的那個人,隔著很遠,看不分明。

褚仁想要出聲叫喊,但一來不知道應該喊什麽,二來也沒有在公共場合大喊的習慣,隻好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快步緊緊追趕。

不知道走了多久,轉過一個彎兒,離那人越來越近了,猛抬頭,前麵竟是西直門城樓,沒想到已經追出了這麽遠。

褚仁猶豫了一下,追還是不追?一想到懷素的大草,運筆的圓轉曲折之處,和傅山的草書有異曲同工之妙,兼之就年代而言,懷素的書法也算是國寶級的古董了,豈能失之交臂?褚仁一抬頭,看見那白衣的人影在城門洞一閃,徑自出城而去,心中一急,便一路小跑著,追了過去。出了城,放眼是一片荒涼景象。

長河還是那條長河,但是水麵極闊,水流奔湧不息,和現代的一川死水截然不同。河上寬闊的高粱橋,也和現在的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卻不知道四百年間,已經經過了幾番修繕複建。

天近黃昏,西天一片彤雲疊疊,太陽在雲縫中,灑下絲絲縷縷的金光,襯得西山一脈金碧輝煌,宛若聖境。

近處卻是野煙四合,宛如輕紗的帳幕籠罩著這一片荒郊。放眼河北岸,盡是一片墳塋,幾株孤樹,數群昏鴉,讓人覺得鬼氣森森。那白衣的人影,也似鬼魅一樣,散入到一片野地中,轉瞬便不見了。褚仁還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卻發現天色驟然便暗了下來,哪裏還有什麽人影。

唯有河對岸一株高大槐樹*,亭亭如蓋,樣子和盂縣的那株古槐有七八分相似。褚仁驀地憶起,這株樹,現在也還在的,就在道路中間。樹身上有紅色的銘牌,是它的身份證,打頭的數字也是,和北京人一樣。褚仁驀然生出了一絲親切之感,他鄉遇故知,恐怕就是這種感覺吧?沒想到穿越回四百年前,還能看到熟悉的事物。轉念一想,褚仁不禁失笑,故宮、北海、景山、天壇也都在的,隻是,即使是自己這身份,也難得進去看看罷了。

褚仁想要走過去看看那樹,但看到樹下一座高高的孤墳,便猶豫了,槐樹乃木中之鬼,又生在墳塚側畔,想著,便讓人不寒而栗。

一猶豫間,天色越發暗了下來。

褚仁悵悵地轉身回返,這才發覺,不知什麽時候,城門已經關了。河上幾艘船,都點起了燈籠,燈光映在水裏,那流光瀲灩的數抹紅,顯出幾分繁華喜慶的氣象。

沿河有不少客棧,專為那些等待天亮進城的人設的,也都亮起了燈,隱隱飄來炊煙的氣味和淡淡的飯菜香,勾著人的食欲。

褚仁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過了橋,向那一片燈火闌珊處走了過去。

褚仁練完了箭,連衣服都沒換就匆匆出了門,身上自然沒帶錢,也沒有半點值錢的東西,本來帽子上有個玉帽正的,但是褚仁嫌熱,隨手把帽子丟在門房了。

抱著試試看的心情,褚仁推開了最大的一家客棧的門。“我……我身上沒錢,能賒欠我間房嗎?”褚仁鼓足勇氣問道,雖然努力裝出有錢大爺的樣子,但是畢竟心虛,自己都覺得不像。

掌櫃的自賬簿中抬起頭來,上下打量了一眼褚仁,視線便定定地落在褚仁腰間的那條黃帶子上了。“請問……這位小爺,您是哪個府上的?”

褚仁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透露自己的家世為好,於是回道:“我家就住在西城,很近,隨便出來逛逛,沒成想錯過了關城門的時間,身上也沒帶錢。先賒欠著,明天回去讓府上人把錢送過來,成嗎?”

“成!成!當然成!爺您這邊請!”掌櫃點頭哈腰,從櫃台後轉了出來,親自帶褚仁上樓。

“再不然……你明早幫我雇輛車,或者轎子,差個人送我回府拿錢吧,還有賞錢,虧不了你的。”

“得咧!爺您放心,明早一定辦妥。”

這大約是這間客棧最好的房間了,也隻不過得了“幹爽”二字而已,家具、寢具、器物、飲食都和王府的沒法比。還真是居侈氣而養侈體,褚仁雖然對王府有諸般不滿意,但是兩下裏一比較,倒顯出王府好來。

褚仁草草吃了晚餐,捧著茶慢慢呷著,水略苦,便顯得茶也不香了。因為擇席,褚仁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這條黃帶子還真有用,比刷信用卡還方便;想著,今天自己沒回去,府裏大概急瘋了;想著,那懷素的書法也不知道是什麽,《苦筍帖》?《食魚帖》?《論書帖》?還是其他沒有傳之後世的墨寶?想著,那株大槐樹,若穿回去,定要去看看它……想著想著,不知什麽時候便睡了。

一大早,城門剛開,褚仁便坐著車,緊趕慢趕進了城,徑直來到王府。

古爾察見到褚仁,神色間冷冷的,並不理會他,隻是一疊聲地吩咐著下人。

“吩咐下去,就說二爺回來了,不用出去找了。”“去賬上支賞錢給送二爺回來的這位夥計。”

“去回稟福晉,側福晉一聲,說二爺回來了,讓她們放心。”

“伺候二爺的人,和門上那兩個人,都去後院給我跪著,等我發落。”

古爾察吩咐完,便頭也不回地轉身入內,褚仁隻得訕訕地跟上。

古爾察回到自己的房間,拉門,挑簾,邁步,撩衣,落座,拿起一卷書,漫翻著,那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絲毫不亂,像是演戲一般,隻是不說話。

褚仁隻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呆立在那裏,囁嚅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你別罰那些人……不關他們的事,是我偷跑出去的。”

“王爺把這些人交給我管,我自然是打也打得,罰也罰得,這不關二爺的事兒,二爺請自便吧。”古爾察的語氣冷冷的。

“我來京這麽久,都沒出過門,哪知道關城門的時辰啊,一耽擱,便被堵在城外了,我也沒料到啊……”褚仁小聲解釋。

“是!二爺自然是沒錯!千錯萬錯,都是我們這些做奴才的不是。”古爾察的語氣憤憤的。

“好吧……是我錯了,我不該一個人出去徹夜不歸,害你擔心……”褚仁咬咬牙,終於還是認了錯。

“別!二爺是主子,想怎麽樣便怎麽樣,我們這些奴才哪有資格擔心,這不是瞎操心嗎!”

“我錯了還不行嗎?你何必這樣甩臉子給我看?你到底想怎麽樣?不然我也去後院和那幫人一起跪著等你發落行不行?!”褚仁也有點急了。

“二爺您這不是折殺奴才了嗎?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怎麽敢罰你跪?”

“別說什麽主子奴才的,你是教我的先生怎麽罰不得?在我心裏你同阿瑪是一樣的!”褚仁衝口而出。

古爾察眼睛驀地濕潤了,一把把褚仁攬在懷裏,喃喃地道:“敏兒……”

褚仁把下巴擱在古爾察肩窩上,任他的手臂緊緊地箍著自己的身體。

“你知不知道我一夜沒睡,全府的侍衛都瘋了一樣找你。我死的心都有了,這次要是再把你弄丟了,我就是死一百次也沒臉再去見王爺了……這才回來幾天啊,你能不能不這樣嚇我……”古爾察絮絮地說著。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褚仁隻覺得頸間濕濕的,輕輕抱住了古爾察,一動不動。

古爾察不知道從哪裏取過了藤條,一下一下擊打在褚仁的臀腿之上。這樣的姿勢使不出力氣來,有點疼,但可以忍耐。

褚仁咬著嘴唇,默默忍著。身後的灼痛和頸中的濕熱,肩背上箍緊的手臂和古爾察清晰的心跳,讓褚仁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再也不一個人出去了,饒了我吧……”褚仁終於忍不住了,在古爾察耳邊輕聲呢喃。

古爾察停了下來,“以後還敢不敢了?”

“不敢了……”

“以後不許私自出門。”

“是,我以後出門前都會知會你一聲,也會帶著下人。”

“那也不行!你要出門,必須讓我跟著,否則不能邁出大門一步!”

褚仁一怔,“不需要這樣吧?”

“啪”身後又挨了一藤條。

“你懂什麽?!老王爺和王爺這些年東征西討,手上沾了不少血,你知道多少漢人對咱們恨之入骨嗎?你這樣冒冒失失跑出去,萬一遇到有人害你怎麽辦?萬一你出點什麽事,不是讓王爺心痛死嗎?”

褚仁一驚,古爾察發這麽大火,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這父子兩代端重親王到底奪了大明多少城?染了漢人多少血?褚仁之前從未關注過,此時不禁有些好奇。好奇之外,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褚仁呆立了良久,方才點點頭,說道:“是,我知道了,都聽你的,你別生氣了……”

古爾察歎了口氣,將手中的藤條丟在了地上。

“既然已經打過我了,就饒了那些下人吧,好嗎?”褚仁牽著古爾察的手,給那些下人求情。

過了很久,才聽到古爾察歎道:“唉……你這麽心軟,將來怎麽做得王爺?”

褚仁自知是永遠不會做這個王爺的,此時便暗暗地生出些不忍來,果然……欺騙關愛自己的人,是件很煎熬的事情,將來分別,隻怕更難。褚仁倒寧可古爾察和齊克新對自己壞一點,這樣將來離開,便可以少些掛礙。

古爾察見褚仁有些魂不守舍,想要逗他開心,便笑問道:“那是個什麽字兒?有那麽寶貝嗎?值得你不顧前不顧後的就這麽跑出去?”

褚仁一笑,用手揉了揉眼睛,順勢掙開古爾察的懷抱,說道:“是唐朝大書法家懷素的草書,很珍貴的!現在正是收藏這些東西的好時候,過得幾年,天下大定了,價錢就得翻著番兒地往上漲了。這種檔次的東西,說不定將來內府也要收藏呢。官場上人情往來,送這個最是風雅了。”話雖這麽說,褚仁心裏想的卻是,自順治之後,康雍乾各朝皇帝都醉心漢文化,書法的價格一定會節節高升,隻不過這話不能說出口來罷了。

古爾察笑道:“嗬!想不到二爺小小年紀,就開始琢磨官場上的人情往來了。喜歡這種東西還不簡單,等哪天我帶你去琉璃廠逛逛,買它一堆回來。”

“真的?”褚仁又驚又喜,“這東西可不便宜啊,阿瑪能同意嗎?”

“有多貴?”

褚仁想了半天,也估不出懷素的書法在這個時代到底值多少,隻好遲疑地說道:“搞不好要上千兩銀子。”

“上千兩?!”古爾察大驚,“能買下一條胡同的宅子了,

怎麽會這麽值錢?這我可做不了主。”

褚仁想了想,立刻便有了主意,“要不這樣,你每十天帶我去逛一次,一次最多花十兩銀子,但是我也可能不花,多攢些日子,再買件貴的,總之一個月不超過三十兩,行嗎?”

古爾察點點頭,“這我倒是能做主。”

褚仁一喜,舔著臉笑道:“那就這麽說定了,可不許賴皮!”

古爾察輕輕拍了褚仁一下,“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說話不算數?”

“哎呦!”褚仁誇張地大叫,隨後嗔道,“我什麽時候說話不算數了,就知道冤枉人!”

古爾察倒擔心起來,“怎麽?很痛嗎?打重了?”

“沒有。”褚仁一笑,“我餓了……”

注:

*高梁橋斜街的那株紅牌古槐現在還在。編號為11010802189,但樹齡隻有300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