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三百年恩未敢諼

“緙絲是個什麽東西?我不懂,你倒是說說看,它有什麽好處?”褚仁依舊是輕佻的語氣,逗弄著那少年。

“常言說‘一寸緙絲一寸金’,緙絲是最好絲織品……”說到這裏,那少年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頓住了。

褚仁笑道:“這鳥,是繡上去的嗎?”

“不是、不是,這些圖案都是織出來的,通經斷緯,一色一梭。”那少年連連擺手。

“就這些?沒啦?也未見什麽好處呀……”褚仁畢竟在拍賣行工作過,大抵是知道宋代緙絲的價值的,此時隻是想戲弄那少年而已。

果然那少年有些著急,鼻尖都沁出汗來,“朱克柔是宋代最有名的緙絲大家,她的作品也曾為內府收藏,宋徽宗還曾題過字呢!”

褚仁一笑,暗道這話才算說到了點子上,又問道:“你莫哄我,這東西不比名家書畫,隨便什麽工匠照著畫稿都能織出來,隻是廢點工夫而已,你怎麽讓我相信這是朱克柔的真跡?”

“這……這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我、我不會騙你的……”那少年急得磕磕巴巴。

“你家祖上是做什麽的?怎麽得著的?怎麽傳下來的?說給我聽聽,我才知道真不真呀?”褚仁的笑容,又帶著幾分調戲的意味。

“我祖籍是浙江江浦,和朱克柔算半個同鄉,這件緙絲是祖上留下來的,傳了很多代,現在家裏敗落了,哥哥又有病,我們打算把它賣了,換得盤纏離京回鄉。”那少年說著說著,眼圈便紅了,幾乎落下淚來。

“那你家又是因何到北京的?”

“家父是前明翰林院修撰,從六品……”

褚仁了然,這樣的故事,在這樣的年代,並不罕見,古今興廢事,莫不如此,人生隨著時代起起落落,也是尋常……褚仁暗歎了一聲:“你要賣多少銀子?”

“一百兩?”少年的語氣中充滿了不確定。

褚仁點點頭,回頭問貼身曾全:“咱們賬上,還有多少錢?”褚仁所說的這個賬,自然是他每月三十兩,買古董剩下的銀錢賬。

“隻有四十兩。”曾全回道。

褚仁咬著嘴唇想了片刻,說道:“這樣吧,我給你打個欠條,你先拿著!你們搬家離京,總要幾天時間收拾,待走的時候,再來我這取剩下的六十兩,好嗎?”說罷便命人取過紙筆,也不設桌案,就著門檻,狂草一揮而就:“欠六十兩,齊敏”。

隻聽那少年低低讚了聲:“好字!”褚仁展顏一笑,“你也懂草書?”

那少年點點頭,“這字大有懷素之風。”

褚仁倒暗暗生了些知己之感,這些日子來一直惦記著懷素的那幅字,也臨了一些帖,此時下筆,自然而然便帶了懷素的風格。

那少年還是趑趄著,捏著那欠條,並不肯離開。“怎麽?怕我說話不算數?”褚仁笑道。

“並不是……隻是……隻是這幅緙絲,是我背著哥哥拿出來賣的,若隻帶了這麽點銀子回去,隻怕哥哥會更生氣,他有癆病,不能氣著的……我們想著故鄉地氣潮暖,對他的病或許有好處……”那少年說完,也低低咳嗽了幾聲。

褚仁想了想,便解下腰間的那個平安如意的羊脂玉佩,拿在手裏掂著,說道:“這個你拿著,當作信物,三天後,你帶著它和欠條,上門來換銀子。不過……這東西可很貴重,絕不止六十兩,我信得過你,你可不能辜負了我。”

那少年抬起頭來,看著褚仁,鄭重地點了點頭,“你放心。”

褚仁把玉佩塞到了那少年手中,順勢去摸那少年的脈搏。那少年像觸電一樣一縮手,又覺得失禮,忙止住了,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

褚仁搭著脈,沉吟道:“你肺氣也很弱,天冷了,記得多添衣服,回去找個好郎中抓點藥調養調養。”說完解下自己的鬥篷,給他披在了身上。

那少年眼中瞬間便湧滿了淚。

褚仁一笑,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接過那幅緙絲,塞在懷裏,便要轉身。那少年眼中掠過一絲不舍,輕聲說了句:“你好好待它……”

“放心!”褚仁回眸一笑。

三天一晃兒就過去了。

褚仁看著案上那找古爾察軟磨硬泡來的六十兩銀子,隱隱有點期待。

“來了嗎?”見曾全進門,褚仁忙問道。

“來是來了,但卻是那天那小爺的兄長,說是要把銀子退回來,東西不賣了。”

“哦?!”褚仁有些意外,“走!去看看!”順手便把放在桌上的那幅緙絲抓起來揣在了懷裏。

那少年的兄長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極瘦,一身黑衣,有些端肩,雙肩又向內抱著,那瑟縮的姿態,倒像是風一吹就倒似的。他看到褚仁出來,便紅著眼睛吼道:“我們不賣了,銀子和玉佩還你,把緙絲還給我!”

褚仁嘻嘻一笑,“這可由不得你!你想賣就賣,不想賣就不賣?你把這王府當成什麽了?”聽褚仁這麽一說,旁邊的幾個家丁也笑嘻嘻地幫腔,冷嘲熱諷起來。

“舍弟年幼不懂事,把家裏的東西偷出來賣,是我管教不嚴,您大人大量,把它還給我吧。”這人似乎強壓著火氣,胸三百年恩未敢諼口一起一伏的翕動。

“你們不是要還鄉嗎?有盤纏了?”

“這個用不著你管!”

“人無信不立,這買賣是雙方願打願挨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又豈能反悔?”

“你們仗勢欺人,強買強賣!”

褚仁聽他這麽說,也有點急了,“放屁!你弟弟上門求售,千恩萬謝拿著銀子走的,怎麽能說我仗勢欺人?”

“這是朱克柔的精品,絕不止一百兩銀子,你們這是欺負舍弟年幼無知!”那人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聽到這話,褚仁倒是有點虧心,這價錢,似乎確實是占了些便宜,近年拍賣的明清大幅緙絲,很多成交價已達數千萬。但是古董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一定之規,雙方都同意就成交,哪怕你花大價錢買了個贗品,也隻能自認倒黴,怪不得別人,自然也談不上壓價欺人。

那少年的兄長卻越說越是激動,猛咳了幾聲,厲聲道:“快還給我!”說著便要上前來抓褚仁。

褚仁一驚,退後幾步,兩旁的家丁便一擁而上,拉住那人,拳打腳踢起來。

眼見那人被打倒在地,咳出幾口血來,褚仁生怕出了人命,忙叫道:“快住手!別打了!”當下邁門而出,待要相勸。卻不防那人從地下掙紮而起,從懷中抽出一物,瘋了一樣亂揮亂舞著,口中叫道:“我跟你們拚了!”

混亂中,褚仁突然覺得左胸一涼,低頭一看,卻是一把小巧的裁紙骨刀,正插在左胸。血,慢慢湧了出來,滴在地上,和那人吐出來的血,一樣紅,兩片血混成一片,無分彼此……血中,還躺著那塊玉佩,已經摔成了幾塊……奇怪的是,並不是很痛,褚仁看著看著,便覺得頭暈腿軟,緩緩跌倒在地,鼻端湧上來的腥氣,讓褚仁一陣作嘔,突然,便失去了知覺。褚仁醒來,眼前是古爾察的滿臉怒容。

褚仁有些心虛,果然古爾察之前說過的會有人行刺應驗了,自己也沒聽他的話出了大門……褚仁討好地一笑,說道:“我沒死啊,看來真是命大……”

古爾察怒極,似乎抬手要打,但又緊緊攥起了拳頭,在極力克製。

“你可不能打我,我有傷……”褚仁嬉皮笑臉。

“算你命大,紮在了肋骨上,若偏得一分,就捅在心口上,

你就見閻王了!虧你還笑得出來?!”古爾察一臉又氣又怒的表情。

褚仁摸了摸懷裏,叫道:“那緙絲呢?”古爾察一指桌上,“那不是嘛。”

那緙絲攤開來放在桌子上,其中一角染了一大片血跡,褚仁連叫可惜。

“可惜個屁!當初就不該答應你弄這些玩意兒,真該把它們都撕了!”古爾察怒道。

“別!千萬別!都是好東西,值錢著呢!錯的是人,你別拿物件撒氣。”褚仁軟語央求。

“你還知道錯?!”古爾察還是餘怒未消。

褚仁眨眨眼睛,一臉討好的神色,“我錯了還不行嗎?看在我受傷的分兒上,你就別生氣了……”

古爾察歎道:“你嚇死我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向王爺交代!你就不能消停點兒嗎……”

“那人呢?那人怎麽樣了?”褚仁突然想到這個茬兒,連忙問道。

“關在後院,等王爺回來發落。”褚仁一驚,“阿瑪就要回來了嗎?”

“已經在城外了,要行過郊迎禮,先麵君才能歸宅,左右不過是這一兩天的事情。”

“那阿瑪會怎麽處置他?”

“不知道,或許送順天府吧……”

“會是什麽罪名?”

“可大可小,刺殺宗室,就算判成謀叛也不為過。”

“不至於吧……他隻是因為自衛而誤傷了我而已……真要傷人,誰會拿把裁紙刀?還是骨的?”那柄裁紙骨刀就放在那幅緙絲旁邊,隻有巴掌長,刀柄刻成竹節形狀。

“這事兒不該你管,我有一堆事兒要忙,你就別給我添亂了,這幾天待在這院,一步都不許出去!”古爾察擰著眉吩咐道。

褚仁點點頭,又道:“那人有癆病,別虐待他,不然死在府上就麻煩了。”

“這些事用不著你操心,你好好給我養傷,一步都不許出門!”

見古爾察匆匆出去了,褚仁翻了個身,招呼伺候在外麵的貼身小廝曾全進來。隻這麽一動,褚仁便覺得胸口疼痛難忍,喘息了半天方才說道:“你去盯著九爺,看他什麽時候出府,隻要一出府,馬上來報給我知道。”府中下人都稱呼古爾察為九爺,這個排行,想必不是古爾察家的排行,而是從齊克新的八爺排下來的。次日,剛吃過午飯,曾全便過來回說,古爾察已經出府去了。

褚仁便讓他扶持著,蹣跚來到後院。

關押人的柴房門口,有兩個侍衛把守著,褚仁笑嘻嘻地對他們說道:“開門!我進去一趟,有點機密事情要盤問他,你們兩個退到院門口守著,不許放人進來!”

其中一個侍衛躬身回道:“九爺吩咐了,除了他,誰都不準進去。”

“感情你們隻認九爺,不認我嗎?!王爺就要回來了,難道王爺要進去也得九爺點頭嗎?你們是九爺的奴才,還是王府的奴才?不想要腦袋了就說一聲,爺成全你們!”褚仁一番話說得聲色俱厲。

其中一個侍衛連忙稱是,點頭哈腰地開了鎖,卻以目示意另一人,褚仁知道他們要去稟報古爾察,也不說破,閃身便進入了屋內。

屋內很暗,一股嗆人的黴味兒,那少年的哥哥被縛在柱子上,衣衫不整,似乎受了些刑,但因衣服是黑的,看不分明。

“你來做什麽……”聲音很是沙啞。“我來放你走。”

“你有這好心?”全然不信的語調。

“那幅緙絲我揣在懷裏,被你那一刀紮出的血汙了,已經賣不出價錢,真真是暴殄天物了!你要回去也沒有用了,倒不如拿著這些錢,帶著弟弟趕緊南下,好好過日子吧。”褚仁說著,從懷裏掏出了那六十兩銀子,隻說了這幾句話,褚仁便覺得心口疼痛,用手捂著胸口,大口喘息了片刻,方才平複下來。

“我傷了你,你還幫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這也不是死的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刺殺宗室,可是不輕的罪名,若把你交到順天府,你們……兄弟兩個就完了。”褚仁因為傷,說話有些斷斷續續,中氣不足。

“大不了就是一死,我才不怕!自從爹爹被韃子兵殺害,我早就不想活了……”

褚仁冷笑,“你這病也拖不了幾年,不用那麽急著找死!可你弟弟何辜?他還有大好的後半輩子,你就忍心這麽生生斷送了?”

那人低下頭,抿著嘴,無言以對。

“快走吧!這府裏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我抓了個空偷著來

放你,再耽擱就走不了了。”褚仁說著,拔出刀來,把綁縛的繩子砍斷。

那少年的哥哥活動了一下手腕,冷笑道:“你不怕我現在殺了你?”

褚仁一笑,“我一片赤誠對你,你若下得去手,隻管來殺。”

那少年的哥哥愣了半晌:“你倒是和尋常滿人不同。”

褚仁又是一笑,“你見過幾個滿人,就說這話……快走吧!對了,那四十兩是不是被他們抄走了?”

那人點點頭。

“這幫猴崽子,也不說還給我。”褚仁心知定是古爾察拿去了,也不著惱,一邊笑罵著,一邊從懷裏掏出幾個小小的金錁子,塞到那人手上,“我就這麽點兒私房錢,全給你了,這還是過年掙的壓歲錢呢!苟富貴,勿相忘,若將來發達了,想著報答我哈!”

那人愣愣地攥著那幾枚金錁子,似乎覺得褚仁的一切言行均匪夷所思,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

“對了,我有幾句話說給你聽,你一定要聽好!”褚仁正色道,“你有父仇,也不必恨了整個天下,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又如何,大周還不是綿延了八百年?大明已死,你的父輩已亡,你若當時沒自盡殉國,活了下來,就沒有必要用一輩子殉葬。你弟弟資質不錯,不要拘著他,該參加科考就參加科考,就算做了大清的官,但凡能造福百姓,也不算什麽失節。”褚仁說完,頓時有一吐胸中塊壘之感,這話,是很早很早就想對傅山說的,但是不敢……傅眉這一輩子,也許隻能這樣了,但是那個同樣穿月白衫子,同樣麵目姣好,但更年輕的少年,應該可以有更好的前途才對。出了門,果然見院中無人,曾全辦事利落,已經引開了那兩個侍衛。

褚仁一路躲躲閃閃,送那少年的哥哥出了後角門,剛一回來,便見曾全等在門口,急得直跺腳,“二爺!您可回來了!王爺回來了,闔府都在前麵迎接呢,九爺到處找你找不到,正發火呢!”

“你就說我胸口的傷犯了,躺在**起不來。”

“九爺剛剛親自去您屋裏看過了……”

“你就說我剛剛鬧肚子,在茅廁。”

曾全一臉為難,“這麽明擺著胡說八道……隻怕會被九爺打死……”

“行了!我回房躺著去,你去找地兒躲著,也不用去回話了,有什麽事我替你擔著,不會讓你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