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謠言

突然有天,梁總工把顧茉莉單獨請去了辦公室。

去的路上顧茉莉就在忐忑,是不是那份報告的事被梁總知道了要追責?萬一是,自己該怎麽解釋?戰戰兢兢推開門:“梁總,您找我?”

“坐。”梁總指了指麵前的椅子,笑問:“喝水嗎?”

笑裏藏刀這種事顧茉莉沒少經曆,連忙擺手:“不用不用,不渴。”

“小顧,你來單位快一年了吧?”

顧茉莉頭點得像撥浪鼓:“嗯嗯,還有兩個月就滿一年。”

“其實按理說,我們單位的實習生不是表現特別差,沒有什麽重大過錯,到期都是自動轉正的。不過現在......”

梁總的欲言又止,讓顧茉莉更是緊張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兒,雙手交錯不停用力往裏摳著,差點就沒忍住主動坦白和認錯。

梁總又說:“年初老院長退休,現在單位的情況是新院長一直在改革,誰也不清楚他到底會怎麽去改。你進單位時,你父親特意囑托我要好生照顧你,所以接下來你要努力,手上的項目想辦法做好,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

“好的梁總。”

“你現在手上,有幾個項目?”

“三個。”顧茉莉匯報著工作:“地鐵10號線的報告,我已經交給設計了。魚貫村新建項目,下周鑽機和工人進場。宏源鎮地災監測項目,這周我把標書做出來,下周去投。”

“好。”梁總點點頭,神色凝重地說:“小顧,這三個項目對你都很重要,我這邊提出幾點要求,後續工作你切入落實。”

“您說。”

“地鐵十號線很快會驗收,你別多和施工方有任何接觸,不論你有沒有收紅包都容易被抓到把柄。你是個實習期的新人,地盤沒踩穩,別去動那些心思。”

梁總的話說得很直白,讓顧茉莉有些驚訝:“梁總放心,我肯定不會。”

“嗯。”梁總點點頭,繼續說:“魚貫村遭受過災害,村民有誤會你要理解。但實際勘察一定要根據你的專業來,不要受他們影響。”

梁總對自己是真的關心,顧茉莉滿滿都是感動。

她把梁總對每個項目提出來的要求,反複記在了腦子裏,無條件的相信自己隻要落實要求去做,就不會出問題。

離開辦公室回到座位,周文斌馬上就湊了過來:“梁總叫你去,是不是說他要走?”

“沒有呀!”

“人事部可靠消息,老梁的人事關係已經轉走。”

“這麽突然?”

“他真沒給你說?”

“真沒有。”

“那他找你說了什麽?”

“就安排工作,問我項目進度之類的。”顧茉莉不好跟周文斌講梁總詳細指點了自己,這麽一說她回想起來,倒真像是在離開前交代後事。

關於梁總要走這事,已經謠傳了很久,據說跟魚貫村地陷有關……

魚貫村是2006年宏源鎮的“優民工程”,把偏遠山區散居村民,集中遷徙下山所建成的新村。勘察設計是雲川設計院中標,由梁總負責勘察、形成報告。

2011年9月27日,魚貫村出現地麵塌陷,全村大部分房屋沉陷或倒塌。

初步調查認定,是魚貫村所屬地理位置,正常發生的地質層塌陷。2014年當年負責修建魚貫村的建築公司,因另外一起工程事故被追責,才牽連出修建時存在的貪汙受賄、偷工減料、操作不規範等問題。以至於造成傷亡損失,高於地陷本身該有的後果。

調查組其實一直對當初選址的勘察存疑,但因為勘察輔助工種的特殊性——即便最後項目出了質量問題,責任都相對隱晦和難追。一直到現在,也沒把責任落到梁總頭上來。

年初老院長退休,新院長走馬上任。

很多人都傳言,新院長怕魚貫村的事影響到院裏後期發展,會對勘測部總工崗位進行調整。近段時間更有人傳,說新總工聘書都發出去了。

如果梁總真要離開,顧茉莉就有點尷尬了。

去年她畢業時單位並沒有招聘計劃,是她爸托梁總去申請招人。這一年,梁總也破例把很多獨立項目給到還處於實習期的她,培養意圖再明顯不過。

所以,顧茉莉在那些從985、211院校畢業、擠過獨木橋進單位的同事眼裏,就是學曆不拔尖、個人技術不夠突出,靠走後門跟他們平起平坐的關係戶。

“關係戶”這個稱呼,是顧茉莉心裏的一根刺。

第二天大早,周文斌被通知去機關開會。

回來時整個人神采奕奕的,站在門口就迫不及待地清著嗓子,宣布:“咳咳,各位,梁總離職的事,院裏出通知了哈!”

“什麽?謠言是真的?”

“通知上怎麽說,快念念。”

“梁總離職,感覺周工激動得很呢,是不是要升你了?”

“別打岔。”周文斌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舉起一隻手示意大家安靜:“勘察部總工程師梁少成,已解除和我單位《勞動合同》,並轉出人事關係。特此通知,各部門知悉。”

顧茉莉說什麽都不相信這會是單位機關出的通知,簡單得跟鬧著玩兒似的。隻說梁總離職,新總工什麽時候上任部門管理工作怎麽進行,半句也沒有提到。

但上麵鮮紅的“雲川設計院”的章,證明這份通知是真的。

之前,顧茉莉不願意承認工作有梁總特殊關照,認為師傅引進門之後靠她刻苦。現在她忽然有種被拋下的不安,不得不在之後,變得獨立去麵對所有問題。

比如現在,宏源鎮項目馬上要投標,要求勘察項目負責人必須具備國家注冊岩土師資格證。原本是把梁總鎖進項目,現在她必須馬上找一位有資格證的同事,擔任項目負責人。

因為梁總和魚貫村的謠言,導致所有涉及到宏源鎮的項目,都變成大家不敢輕碰的燙手山芋。作為注冊岩土師更是可以拒絕項目,而現在有唯一有資質的老陳又相當謹慎。

顧茉莉站在老陳麵前,毫無底氣:“陳工,我有個項目需要資質,你......”

沒等她把話說完,老陳就拒絕道:“我馬上也有個項目。”

在老資格麵前顧茉莉人微言輕,開口就被憋了回來還沒法反駁。可是這個項目是她轉正很重要的考核,要是在她手上連標都投不出去,那還不死定了?

於是,不管老陳怎麽說,她都厚著臉皮繼續磨。

最後實在是把老陳說得不耐煩,借口說要去工地,起身就往外走。

顧茉莉追上去,在電梯門口攔住老陳,急得快哭了:“陳工,這是院裏分配下來的重大項目,你要是不簽肯定沒法投標了,那到時候院裏責問起來,責任在誰?”

“既然是院裏安排的,那你就讓他們安排。”老陳鑽進電梯。

顧茉莉還想要追進電梯,剛巧人事部的同事帶了個陌生麵孔從電梯裏走出來,攔住顧茉莉的道。眼著電梯門關上,老陳離開,那兩人進了辦公室。

忍不住憋屈,顧茉莉蹲在地上就開始哭。

她哭不僅是老陳拒絕,還有對自己能力不足的無奈。“顧茉莉啊顧茉莉,梁總才走,這點小事就搞不定,還敢不承認自己是關係戶嗎?”

哭了很久,顧茉莉突然聞到從窗戶那飄進來的炒火鍋底料味。頓時來了精神,起身擦幹眼淚回辦公室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給雷悅打電話:“走,吃火鍋。”

“先說好,這是你主動喊我去的,不是我勾引你的哈。”電話那頭的雷悅,早上才被顧茉莉警告,說她最近兩個月要發奮,拒絕一切美食活動,不準勾動她的吃貨神經。

這才不到一天,立的flag就嗬嗬了。

“魯迅說了,就沒有一頓火鍋不能解決的問題,要是一頓不夠那就來兩頓。”顧茉莉自言自語地說:“但我這個月還沒發工資,晚上你請吧。”

雷悅無語, “對嘛,我是冤大頭,在哪兒吃?”

“找家好吃的山城火鍋,要不,就你們公司樓下那家?”

“我說小姐姐,咱能不能雨露均沾一下,也吃一次蓉城火鍋?好歹咱也在蓉城生活了這麽多年,你不能身在身在曹營心在漢嘛。”雷悅是東北人,火鍋在她看來就是辣,而山城火鍋還要多個麻,加上全牛油鍋底,吃到最後總覺得膩,胃裏糊上了一層油的感覺。

“今天我心情不好,我說了算。再說,魯迅也說了,蓉城火鍋是麻辣少女,山城火鍋才是糙漢子,你這種女漢子就得配糙漢子。”

顧茉莉老家在少女和漢子中間,口味偏漢子,每次火鍋她都選開在蓉城的山城火鍋。在她看來,那種花椒在嘴裏爆裂的快感,是蓉城火鍋所不覺得。

“你說咱倆大學四年同吃同喝,差別咋就那麽大?畢業一年你就要當主管了,我連能不能轉正都還不知道,跟我這樣的人做朋友,是不是有點拉低你的水平了?”

“唉,算了你別回答,我怕我遭受不住打擊,我有自知之明。就這樣混著,等你當上主管以後,我就跟著你混吃混喝,等你帶我走上人生巔峰。”

“梁總走了,感覺我遇到點事,都不知道該找誰解決。哎,你說我要怎樣,才能不像個廢物?快給我出出主意,我現在這情況,該怎麽辦?”

……

火鍋都吃到一半了,雷悅除點菜說了兩句話,就聽顧茉莉像個唐僧似的,不停在那子自說自話。一會兒給自己灌雞湯堅定自己的雄心壯誌,一會兒又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

“你先吃點兒這個補補,再想。”雷悅撈起煮好的豬腦分在她碗裏,終於開口了:“那個周文斌,是不是喜歡你?”

顧茉莉一口腦花差點沒給噴出來:“他?瞎說什麽啊!你可別看他長得醜了點,可人想的是天鵝。”

“你不是說是他給你做的心髒複蘇啊?做心髒複蘇就要人工呼吸壓?”雷悅表情詭異。

“我去!不可能不可能。”

雷悅陰笑:“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是他救你,還把電腦給你修好,幫你把報告做好,那這次的事,你完全可以找他幫你啊?他要不答應你說他占你便宜,看他還敢不幫嘛?”

“這種恩將仇報的事,我可幹不出來。”

“拉倒吧,這可不是恩將仇報。”雷悅翻著白眼,說:“換個男的暈倒,他看他周文斌還會不會人工呼吸?無利不起早,沒點好處的事他能去做?”

“求你,能不能別老提那麽齷蹉的事?”

“我不說,就能當沒發生過?周文斌好歹是老員工,他們老員工之間有些話也好說。所以你就得去找他,哪怕是死乞白賴的也要纏著他,是轉正重要還是心安重要?”

顧茉莉板著臉敲敲桌子:“年輕人,你這種思想很危險。”

“你思想端莊,到底得解決實際問題呀。”雷悅不屑。

顧茉莉嘴上是說著不要,行為卻是很誠實,出來就給周文斌打電話。

陳述的事還沒說完,周文斌就打斷她:“工作上的事,你就不能上班時間說?”

“下周要投標,明天就是星期五了。”顧茉莉想這之前跟周文斌好歹是老鄉也,也還有些矯情,怎麽說到讓幫忙就是這幅這幅態度?膈應著的她語氣也不是求人辦事的樣子,“早上你念完通知不說了,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來找你?”

“你們勘察的事跟我一個搞測繪的,有毛關係啊?再說,老陳本來就有選擇項目權,你不去好好跟人溝通,跑我這兒來是命令誰呢?”周文斌跟吃了炸藥似的轟完就撂了電話。

顧茉莉氣壞了,憋著火發不出來,想直接仍手機又有點舍不得。幹脆把剛才火鍋店沒喝完的飲料,往垃圾桶那邊猛仍出去,跳起腳開罵:“什麽人啊,還不是代梁總班呢,就擺總工的架子,是不是有病啊、”

“茉莉......”雷悅緊張地拉了拉顧茉莉的衣角。

正來勁兒的顧茉莉,順著雷悅眼神的方向看過去,生生就把後麵的話硬憋了回去,跑到垃圾桶麵前對那個身上被飲料潑髒的男人,不停道歉:“對不起啊,真不好意思。”

也不知道男人是天生的峻冷,還是生氣之後的淡漠,不管顧茉莉如何賠禮道歉,都是麵無表情。綠燈亮起,黑著臉就往路對麵走去,消失在了人群。

顧茉莉想追上去,雷悅一把抓住她:“別傻,萬一那衣服你賠不起呢?”

“昨天真是在泡妞,哪個孫子騙你嘛。”

“你看平時我哪會跟你那樣講話?還不是因為自身硬件也就這樣,要不好好裝下逼,妹子哪會崇拜我?你也要理解下我嘛。”

“顧茉莉,你要再這麽驕傲,我可是真就不幫了哈。”

早上一到辦公室,周文斌就知道昨天惹了事,圍在顧茉莉身邊各種好話討饒。

顧茉莉被氣得眼本不想搭理,聽到他說要幫忙才麵露喜色,給了台階:“別廢話,趕緊去找老陳,要是上午不搞定,下午蓋章就來不及了。”

“好,我去,如果他要實在不答應,你就寫份說明書我幫你交到院裏,沒法去投標這件事也就跟你沒關係了。”周文斌看來,顧茉莉的著急是怕沒法投標院裏怪罪她,安慰道:”何必為了個小項目著急上火呢?中不中標的,到你手裏也拿不了幾個子兒。”

周文斌的話,在顧茉莉聽來明顯就是諷刺,“小項目怎麽了?你剛畢業的時侯就沒有接過小項目?不就比我早工作幾年嘛,這麽快就瞧不上實習生了?”

“我說你還有完沒完?那行,你有能耐你去找老陳說,跟我半毛錢關係都沒有。”周文斌好心被當成驢肝肺,是真有點生氣了。

顧茉莉一直覺得跟周文斌是老鄉,自然也是朋友。她向來對朋友說話都隨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吐出來的口水,你還能再吞進去?”

“咋了,我大早上說盡好話求著你要來幫你,還蹬鼻子上臉了是不是?”

其他同事早都習慣了這兩人的鬥嘴,埋頭做著自己的事誰也沒站出來勸架,倒是老陳聽到後默默起身,悄悄溜出了辦公室。

坐在周文斌對麵的同事小聲提醒:“老陳走了。”

周文斌拉著同事就要她評理:“來來,你說我這算不算好心沒好報?知道老梁離開她不舒服,可是氣不能亂撒啊!”

“神經病啊,扯老梁幹什麽?”

“你是當誰不知道,老梁是你靠山。他走了,你解決不了問題,就傻眼了吧?”

周文斌的話刺到顧茉莉痛楚,她顧不上什麽淑女形象,抓了筆筒上前。眼看就要失去理智,她看到對麵站著的,是那個昨天被她潑髒衣服的人。

頓時,全身毛孔被寒氣凝結,整個人隨之冷靜,筆筒懸在半空……

躲過一劫的周文斌指著指那邊,說:“哦對,新同事就是注冊岩土師啊。”

說完,趕緊甩鍋開溜。

顧茉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個被自己得罪過的新同事身上。她強迫自己收起臉上最後一丟丟餘怒,迅速地整理好淩亂的頭發。

開口之前,收緊看嗓子,“那個......昨天.......對不起啊......這個項目,是.......”

“標書給我。”肖君竹對顧茉莉想說的項目情況毫不關心。

“要不,我先給你說說......項目情況?”顧茉莉隻覺得舌頭都捋不直了。

“不用。”

顧茉莉趕緊把標書發了過去:“那您先看,要有錯的地方您指出來,我改。”

收到標書文件的肖君竹,立即進入工作狀態,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鼠標鍵盤嫻熟地修改。顧茉莉坐在對麵,時不時抬起眼簾看過去,專注之下的輪廓分明和精致的五官,怎麽會有些迷人?怎麽會有人認真工作的樣子,會讓人小鹿亂撞?

半小時不到,顧茉莉收到回傳文件。就這麽一會兒功夫,就被找出來了好幾個致命的錯誤。她感激得站起來,連連鞠躬:“謝謝肖工。”

肖君竹輕蔑地看了她一眼,是對她工作能力的嚴重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