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新的一周開始,孟憲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節目排練當中。

三周之後,一場為慶祝建軍六十四周年的文藝晚會即將在總參大院的八一禮堂舉行。軍區歌舞團也選送了好幾個節目,其中之一就有芭蕾舞隊的《火鳳凰》。這個舞蹈講述的是一群在抗日戰爭中頑強鬥爭不怕犧牲的八路軍女戰士的故事,由著名音樂家郝壽昌作曲,自芭蕾舞隊建隊以來就開始演出,年年不落,延續至今,一直是芭蕾舞隊的拿手戲,其中的主要角色江小杉也是隊裏的女兵爭相出演的焦點。

今年的《火鳳凰》從開始排練以來,就一直沒定出演江小杉的演員,私下裏流傳了不少小道消息,但不到塵埃落定那一刻,誰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眼瞅著還有三周就要演出,還沒有確切地消息出來,隊裏難免有些人心浮動。

這天,上午的排練結束,教員金鶴將大家集中到一起,講評了幾句就叫散了。然而這邊剛解散了,她又好像剛想起什麽一樣,折回身,指著孟憲,說:“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孟憲正在擦汗,聽見金鶴的話,與唐曉靜麵麵相覷地對視一眼,放下毛巾去了金鶴的辦公室。她進去的時候,金鶴正在喝茶,見她來了,整個人動也沒動,隻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讓她坐。

孟憲猶豫了下,坐了過去。

“最近排練時狀態怎麽樣?”金鶴忽而發問道。

孟憲不知她這麽問是何用意,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挺好的。”

金鶴就笑了:“挺好是多好,有沒有把握演江小杉?”

孟憲驚的快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金教員,我——”

“先不要急著說不,因為這事兒不是我定的,你跟我說也沒用。”將手中的茶杯放到一邊,金鶴眯著眼看她,“團裏昨天特意叫上咱們隊裏的教員們開了個會,就是為了定江小杉。楊政委推薦了你,其他幾個教員也同意。”

楊政委?楊政委為什麽會推薦她?孟憲被金鶴說的都有些糊塗了。然而這份糊塗,在金鶴眼裏,卻有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

“想不明白?”她說著,就笑了。

孟憲自然聽出了她語氣中的嘲諷,她站了起來,輕而穩地說:“金教員,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用不著明白。”金鶴說,“我叫你過來,就是通知你,下去好好準備。這個角色你是拿到手了,但我要看你能不能擔得起。醜話我說在前頭,跳不好了,我有權隨時換人。”

說完,見孟憲猶是有些怔然地站在那裏,便不甚耐煩地擺了擺手,讓她出去了。

莫名其妙地就拿到了江小杉這個角色,孟憲整個人都是懵的。倒是唐曉靜,挺替她高興的。江小杉是什麽,是一個機會,一個在總部首長和首長家屬麵前露臉的機會,多少人都是因為這一點才爭這個角色的。連她,都有些羨慕她呢。

然而孟憲卻顧不上想這麽多了。盡管她從小就跳芭蕾,舞蹈功底並不差,但卻並不是一個愛出風頭的人。自來到歌舞團,就本分低調做人,如果不是因為周明明那件事,楊政委恐怕連有她這麽個人都不知道,又怎麽會推薦她呢?難不成——是因為周明明?

孟憲越想越覺得可能,越覺得可能心裏也就越怕。周明明,他對她的影響就如此之大?

有了懷疑,孟憲心裏就對江小杉這個角色有了抵觸。

然而在金鶴找她談話的第二天,隊裏就宣布了決定。爭議自然是有的,但在部隊裏,決定就是命令,所以還沒人敢提議什麽異議。私底下的閑言碎語自然是少不了了,尤其是跟孟憲同宿舍的潘曉媛。那天命令一下,受打擊最大的就是她。

她與孟憲年齡相仿,家世相當,對這次演出也抱有極大的熱情和期待。就這麽被孟憲給澆滅了,心裏自然是意難平。沒地方撒氣,給孟憲臉色看是一定的。背地裏的議論,光唐曉靜就聽見了兩次,話裏話外都透著孟憲是靠關係才得到角色的意思,聽得她不忿,差點兒當眾吵起來。

這些明裏暗裏的小齟齬,孟憲不能說一清二楚,但多少也是知道的。畢竟,她耳朵不聾,聽得見。說別的也就罷了,她最聽不得別人說她和周明明,好像他們兩人真有什麽牽扯一樣。

怕大家對她產生這樣的誤解,孟憲很想找金鶴說不跳江小杉了,然而金鶴並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她似乎比她更快接受這個決定,到了排練廳一句多餘的話也不同她說,所有時間都用來指導她跳舞以及如何把握江小杉這個人物上。孟憲看著她,竟真的開不了口,沉默地練習著。一天下來,苦不堪言,仿佛全身都被坦克車碾壓過一般,動一下都酸痛的不得了。

就這樣過了好幾天,孟憲在酸痛中也突然開了竅,看明白了金鶴的態度。不管隊裏選她是出於什麽樣的考慮,在金鶴這裏,隻有跳的好與不好之說。跳的不好,金鶴是一定不會讓她上台的。反過來也就是說,如果最後她成功上台,那也說明她得到了金鶴的認可。哪怕,整個過程很辛苦。但被專業認可,尤其是金鶴這樣的人,對孟憲來說,**力太大了。

孟憲改變了想法,決定試一試。

雖然拿定了主意,但訓練的過程依舊是十分辛苦的。值得慶幸的是,在長久的付出之後,她終於看到了一點回報。

這天上午,隊裏舉行了一次內部彩排,將整出劇過了一遍。結束的時候,隊裏的領導都站起來鼓掌,金鶴的臉上也微微帶著笑,講評的時候點名表揚了許多人,其中就包括她孟憲。最後解散的時候,她把孟憲留下了。

孟憲知道金鶴又要給她開小灶了,但受了表揚,心裏也沒有以往抵觸了,隻是稍有一些累。正在她猶豫著是否要向金鶴申請休息二十分鍾再開始的時候,有一個女兵從外麵進來,叫了她一聲,說是有電話找她。

孟憲試探地看了金鶴一眼,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說了句馬上回來,就跟著那女兵出去了。電話是父親孟新凱打來的,也沒說幾句,就說讓她請假回趟家。孟憲一聽,直問父親有什麽事。父親一字不肯透露,隻說讓她無論如何也要請下假來。

掛了電話,孟憲有些頭疼。回到排練廳,她硬著頭皮跟金鶴說了請假的事兒。沒想到金鶴很爽快地批了,孟憲攥著好不容易請來了半天假一刻也不敢耽誤地趕回了家,卻在家裏大門打開的那一刻,愣住了。

她看著端坐在沙發一首的周明明,連鞋也顧不上換,快步走過去,問父親孟新凱:“他怎麽來家裏了?”

孟新凱哦一聲,正要回答,聽見孟憲把同樣的問題又問了周明明一遍:“你怎麽來我家了?趕緊出去!”

此時此刻,孟憲看到周明明,有種控製不住的煩躁,像是要把這段時間以來受的所有氣全都撒到他身上,語氣極不客氣。

這讓周明明有些坐立不安,他下意識地看了一旁的孟新凱一眼,就聽見孟新凱斥責孟憲道:“囡囡,上門是客,你這什麽樣子?”

孟憲氣的胸前劇烈起伏著,她指著周明明:“他算哪門子的客人?”

孟新凱一聽,眼看又要訓斥她,周明明連忙插話,讓父女二人不要因為自己起衝突。他覷著孟憲因生氣而更加生動的臉龐,小心翼翼道:“憲憲,我知道你心裏一直還記著那天的事兒。那天確實是我混蛋,我不敢給自己開脫。我今天來,就是想當著你們全家的麵兒,鄭重地給你道個歉。”

“你不用道歉了!”孟憲撇過臉,不看他,“我不會原諒你。”

“孟憲—”周明明幾乎是哀求地看著她,他太喜歡她了,受不了她對他一點的無視。

“好了,小周。”孟新凱適時開口,“我家憲憲就是這脾氣。”

周明明嘴裏說著不介意,視線一直粘在孟憲身上。孟憲卻是不想再看周明明那副樣子了,甩手回了房間,把門還甩的咣咣響。

“這孩子。”孟新凱微微皺眉,繼而又對周明明說:“小周喝茶。”

周明明聞言忙端起茶杯。

孟憲在房間裏,聽著外麵的人你一言我一語,直肝疼。無處撒氣,隻能狠狠地捶打著柔軟的枕頭。發泄到最後,胃又開始疼。孟憲也不敢亂來了,抱著枕頭趴在**,不知不覺眼淚就掉下來了。不一會兒,田茯苓進來,看見她這個樣子,嚇了一跳。

“囡囡,怎麽了,哭什麽?”

孟憲連忙擦幹眼淚,坐起來看著母親說:“媽,是誰把周明明放進家裏來的?為什麽要讓他進家門!”

麵對女兒的指責,田茯苓顯得有些無奈:“是你爸,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

“我們跟他還有什麽可說的?”

“這倒是。”田茯苓應了一句,多少有些無力,“但是你爸肯定也有你爸的打算,你先不要著急,等周明明走了,聽聽你爸怎麽說。”

還聽什麽呀,關於周明明的,她一句都不想聽!孟憲躺回去,背對著田茯苓,一句話也不說了。田茯苓也沒再勸她,隻是摸了摸她的頭發,算是無聲的安慰。而孟憲反倒更難過了。她想不明白,怎麽事情就到了這一步田地了。好不容易,她好不容易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金鶴和一些人對她有所改觀了,結果回來一看周明明,一切仿佛就又回到了原樣,她又被迫著記起別人議論中的自己。

她這輩子,就躲不過周明明了?

屋內女兒在生著悶氣,屋外的孟新凱也並不輕鬆。

其實今天周明明提著東西上門的時候,他並沒有顯得過分吃驚,因為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所以對他的態度也是拿捏地恰到好處。

因為那樁事,在一開始他並不待見這個周明明。可通過這段時間了解和接觸以來,再加上剛剛他在他女兒麵前那近乎卑微的態度,他幾乎是百分百肯定了,這個年輕人對他閨女已經不是有好感可以形容了,說一顆心裝的都是她也不為過。拿不準這種喜歡是好事還是壞事,也不清楚周明明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孟新凱決定先探探他的底。叫孟憲回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卻不想她這麽排斥。

他能理解女兒的情緒,但現在情勢不由人。那件事在大院早就傳開了,明裏暗裏都不知道怎麽編排和議論他們家。與其這樣隱忍著,索性一切攤開來,就讓他們看,讓他們看著周副司令員的兒子提著東西上門道歉的樣子,看誰還敢亂嚼舌根,毀他家閨女清譽。

孟新凱這樣想著,又給周明明倒了杯茶,見他時不時瞟向孟憲的房門,嗬嗬笑了笑。

“小周啊,那天的事,你母親說的含含糊糊的。現在我想聽你再說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周明明也知道,那天孟新凱在母親那裏是受了氣的。他上門就是來給他消氣的,所以不想提那茬也不行。然而活了二十三年,那真的是他人生中最有挫敗感的一件事了。

放在膝頭上的手不自覺攥了攥,周明明說:“那天的事兒,純屬是個意外。”

孟新凱嗯一聲:“你說說看。”

“那天,有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帶著幾個朋友來部隊找我,我們幾個一起吃飯。吃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我想結賬走了,因為下午還想去看演出。”說到這兒,他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平常都不去看這些的,但那天我提前知道孟憲來了,就想著去看看。叔叔,您可能不知道,我在那兒之前就見過孟憲了,不過不是在歌舞團,而是在我們警備區的新兵連。”

孟新凱挑了挑眉頭,顯然有些意外:“新兵連?”

“是的。”周明明說著,思緒漸漸飄遠,“就是在新兵連。”

那應該是去年十二月份的時候。新兵剛入伍,到部隊的第一天,老天就送給了他們一份大禮——一場大雪。新兵在雪中列隊集合的時候,他正好坐在車裏從旁路過。作為一個有著五年軍齡的老兵,對於新來的這些生瓜蛋子已經沒有什麽興趣了,隻有幾個新招的女兵能讓他看兩眼,其中之一,就有孟憲。她個子高,長的又漂亮,在雪中安靜地站立,仿若一朵春日綻放的梨花,為這個陰沉的大院注入了一絲生氣。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吧,他一看她,就喜歡上了。

孟新凱沒有想到淵源有這麽深。要是沒記錯的話,女兒在警備區待了差不多四個月,就以借調的名義調到歌舞團了。本意他就是想讓女兒去歌舞團的,奈何編製不夠,隻能曲線救國。倒沒想到,惹出這一樁事來。

“我發小知道我對孟憲有意思,就慫恿我借這個機會跟她表明心跡,是我怕嚇著她,沒敢答應。後來我去結了賬,回來他們硬灌我一杯酒才放我走,等我到了禮堂,感覺身體不對勁的時候,才知道他們在裏麵加了料。”

孟新凱皺皺眉:“什麽人啊,隨身帶這些玩意兒?”

“說是從一起來的那幾個朋友的車裏拿的,也不知道勁兒那麽大。”周明明有些懊惱的捋捋頭發,“可能我這人意誌力太差吧。”

孟新凱又嗬嗬笑了兩聲,那意思不言自明。

“這麽說,你是著了別人道了。”

周明明嗯一聲,不敢為自己辯解。

孟新凱歎了口氣:“都已經過去的事了,我也不想再說你什麽了,東西你都提回去吧,我不能收。”

周明明聞言有些著急:“不,叔叔,您收下吧。我——”

孟新凱打斷了他的話:“你看出來了,我家人,尤其是囡囡對你還是有氣。我今天讓你進來已經讓她不高興了,再留下你的東西,她怕是要不認我這個爸爸了。”

周明明有些怔然。是啊,看她的樣子,恐怕心裏還是不能原諒他。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這樣吧,你先回去,改天有機會咱們再聊。”

周明明不想就這麽走,哪怕讓他看孟憲一眼呢。然而孟新凱的態度如此堅決,他也沒有辦法。

當然了,孟新凱也給足了他的麵子。一直送他到了大院門口,等他上了公交車,才折身往回返。回到家裏,見老婆田茯苓從女兒房間出來,他便上前低聲問:“怎麽樣了?”

田茯苓沒好臉色:“還能怎麽樣?正生悶氣呢。”

孟憲皺了下眉,又笑笑,什麽也沒說。

田茯苓卻沉不住氣了:“想什麽呢?讓周明明到家裏來幹什麽?還把女兒火急火燎叫回來!”

孟新凱老神在在的,隻揮了揮手,說:“你別管,我心裏有數。”

田茯苓哼一聲:“我不管,隻是你別再把那不三不四的人隨便往家招惹!像周明明這種的,咱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關鍵就是咱還躲不起!同一個軍區的,你說咱們往哪兒躲?”被妻子念叨煩了,孟新凱脾氣也上來了,“跟你說別管你就別管,我能害咱們女兒嗎?”看了眼女兒的房門,他說,“她現在鬧脾氣,是不懂我的一片苦心,以後她就明白了。而且,你以為周明明是為什麽來咱們家?他不把這錯好好認下,你看他回家能有好果子吃?”

田茯苓表示不信:“你是神仙,什麽都能叫你猜著?”

孟新凱嗬嗬一笑:“不信你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