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孟憲心裏有些不解,她不知道父親這麽拖著不去的原因是什麽,但她自己卻是不想再等下去了。輾轉反側糾結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起來,她就回了團裏。

今天是周日,大院裏的氣氛要比往常熱鬧許多。孟憲剛進宿舍大門,就看見唐曉靜背著挎包從裏麵急急忙忙地走了出來。看見孟憲,唐曉靜有些意外地問:“你不是回家了嗎?怎麽回來這麽早。”

孟憲唔一聲:“有點事兒,就回來了。”

她說的含含糊糊,幸好唐曉靜也沒太在意。

“好吧,我在我桌子上給你留了兩個大蘋果,昨天一個戰友探家回來送來的,我們那兒的特產,特別好吃,別忘了吃哈。”

“你幹什麽去?”

“去我舅舅那兒。”唐曉靜歎一口氣,“例行公事。”

孟憲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兩個月前唐曉靜剛過了二十三歲的生日,加上近五年的軍齡,在舞蹈隊裏算得上是一個老兵了。她在隊裏一直都表現挺好的,工作各方麵都十分優秀,唯一讓家裏人擔心的就是她的個人問題。父母遠在西北老家,隻恨太遠搭不上手,便委托在燕城的舅舅給她相看相看。舅舅也很疼唐曉靜,接下這樁差事後,連接給她安排了好幾次,見過麵後,竟沒一個能成的。不是女方家裏嫌男方年紀大條件不好,就是男方嫌女方長相一般還是外地人。曾經有一個唐曉靜倒是挺喜歡的,心裏也抱有很大的希望,不想通過介紹人傳過來的話卻是,對方嫌她長相不討喜。也就是說,沒看上。這讓她頗受打擊,心裏對介紹對象這事兒慢慢也就有了抵觸,每回都不很積極。

孟憲知道她的心結,便安慰她:“別著急啊。”

唐曉靜無所謂地一笑,捏了捏她的臉,說:“知道啦,我走啦。”

“嗯,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著唐曉靜離開,孟憲在原地站立了片刻,去了男兵宿舍,讓人幫忙叫出來一個叫彭佳的男兵。她知道,彭佳是陳茂安同一班的戰友,也是他在歌舞團最好的朋友,經常能見著兩人一起訓練和排練。

“有什麽事兒,趕緊,我時間有限。”果然,彭佳對她的態度算不上好。

孟憲沒有計較這個,隻說:“我—我想問問,你知不知道陳茂安現在怎麽樣了,為什麽還沒來?”

彭佳嗬嗬笑了兩聲:“為什麽沒來,我想你應該更清楚啊。”

孟憲微覺難堪,半晌:“對不起。”

“跟我說對不起有什麽用?”彭佳踢了踢腳下的石子,見越來越多的人向這邊看過來,便帶著孟憲去了宿舍樓後一個稍微隱蔽,更方便說話的地方。

他開門見山道:“陳茂安這段時間都在醫院。”

孟憲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他住院了?”

被周明明打的?可是當時並沒有注意到他有什麽傷口啊。難道,是她沒留意到?

“不是,他媽媽剛做了手術,他在醫院陪護。”彭佳說完,頓了頓,忍不住又加了句,“不過,他因為這事兒,被他爸訓的也不輕。”

孟憲神情有些倉惶,過了會兒,她低聲說:“我想去見見他。”

“沒這必要吧?”彭佳瞅她一眼,說。

“有,我必須去。”孟憲說,聲音輕柔卻堅定。

“那行吧。”沉默片刻,見她不為所動,彭佳聳聳肩膀說,“你等會兒吧,我一會兒也要去,順路帶你過去吧。”

“謝謝。”孟憲由衷地說。

彭佳推了輛車子來,帶著孟憲去了醫院。路上經過一個水果店的時候,孟憲停下,買了些新鮮的時令水果。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彭佳說讓她在門口看著車子,他進去把陳茂安叫出來。見她有些遲疑的樣子,他笑了笑,說:“聽我的,這是為你好。陳伯母是不會想見你的,你也受不了她的脾氣。”

孟憲猶豫了下,把裝著水果的袋子遞給了彭佳:“那你幫我帶進去吧。”

彭佳拉開袋子往裏看了看,挑了挑眉說:“行,那我就借花獻佛了。”

眼瞧著彭佳離開,剩下孟憲一個人的時候,她忽然有些緊張了。此時此刻她才想起,在這件事之前,她跟陳茂安其實並無過多的接觸。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高中做了三年同班同學,但她生性靦腆,也從未與他說過話。到了歌舞團也是如此,隻不過是見麵點個頭的交情,所以她當時向他求助的時候,幾乎就沒有抱太大希望。沒想到,他真的會來幫自己。如此大的一個人情,可等會兒見麵了除了“謝謝你”和“對不起”之外,她還能說些什麽呢?

“孟憲。”

正在孟憲絞著指頭苦思冥想的時候,身後響起一道有些沙啞的男聲。她像是被針紮了一樣,刷的一下從車後座跳了下來,轉過身,看見一身便裝的陳茂安。他看上去似乎比之前憔悴了許多,但依舊不掩清雋。那張臉也與孟憲印象中高中時他的樣子漸漸重合,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是他比那時成熟了許多。說起來,這似乎是她第一次,認真端詳陳茂安的樣子。

陳茂安沒料到她的反應這麽大,以為是自己嚇著了她,見一旁的車子歪了便上前去扶。

孟憲回過神,說:“我來吧。”

“沒事。”陳茂安說著,就把車子扶了起來,在一旁紮穩了。

孟憲看著他扶著車把的雙手,默默地低下了頭。

“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陳茂安聲音輕柔地問,似乎是怕再驚著她。

孟憲嗯一聲,小聲說:“我—是有些話想跟你說,但不知道去哪兒找你,所以就隻好麻煩彭佳。”

“彭佳脾氣不好,你別介意。”

“不不不。”孟憲忙擺手,“他人挺好的,真挺好的。”

注視著慌亂地有些臉紅的孟憲,陳茂安心裏忽然就湧起了一絲悸動,攥了攥手,才壓製住。他看著孟憲,說:“這邊人多,有什麽話咱們去那邊兒說吧。”

孟憲這才抬頭看了看他:“方便嗎?”她是指他母親那裏。

“有彭佳在,沒關係。”

兩人推著車子,穿過醫院門前那條人聲喧嘩的大街,拐進了一條安靜的小路。

並排走了一段之後,孟憲開口,打破了沉默:“陳茂安,謝謝你。”

“別這麽說,我應該的。”陳茂安扶著車把的手緊了緊,“而且,我那天下手挺重的,也給你帶來了不少麻煩。”

“不。”孟憲停住腳步,望著他,語氣認真地說,“那天要不是你,我,我早不知道是什麽樣了。”

那雙清澈的仿佛水洗過的雙眸,看的陳茂安居然心生一種不敢與之對視的窘迫。其實這些天來,他一直在後悔,不該把周明明揍成那樣,這樣把事情鬧大了,對誰都不好。可不知為何,他當時就是控製不了自己。他看著他那樣壓著孟憲,隻想把他揍的再也爬不起來。

“周家那邊,沒再找你麻煩吧?”

不願意再想起跟周明明有關的事兒,孟憲搖了下頭,說:“沒有。”

“那就好。”陳茂安說,“這樣我就放心了。”

而孟憲看了看他,卻是欲言又止。

“怎麽了?”他低聲問她。

“我其實,早就應該來跟你道謝的。”孟憲有些愧疚地說。

“沒什麽。”陳茂安眼睛看著前方,“我知道你沒事了就好。”

孟憲為他的善解人意而感動,踟躕了下,又問:“陳叔叔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怪你了?”

陳茂安愣了下,抿下唇:“沒有。”

“你別騙我呀。”孟憲有些焦急地說。

陳茂安原本麵對她還是有些拘謹的,此刻倒一下子鬆懈了。他笑了笑,說:“真沒有,孟憲。你不要因為這件事有負擔,再來的話,我還是會幫你。”頓了頓,察覺到自己的話有歧義,他忙又說,“我不是咒你,你不要多想。”

看著他急急為自己辯解的模樣,孟憲忽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我沒有多想。”她聲如蚊訥地說,“我怎麽會多想。”

多說多錯。陳茂安也是十分懊惱。

“沒有就好。”他說。

不知怎的,兩人之間忽然就尷尬了起來。往回走的那段路,誰也沒再說話。

回到醫院大門口的時候,彭佳已經雙手插兜等在那裏了。見兩人回來,便上前接過車子,對陳茂安說:“我們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陳茂安囑咐道。

“心放到肚子裏去吧。”彭佳說著,看了孟憲一眼,又回過頭問陳茂安,“什麽時候回團裏?”

“過幾天吧。”陳茂安答的十分含糊。

然而其他兩人卻都沒聽出來他的潛台詞,尤其是孟憲,聽他這麽說,便接了句:“團裏見。”

說完這句話,她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熱燙。

陳茂安看過來,笑了笑,柔聲說:“團裏見。”

從醫院回來,孟憲心裏的那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連日來的焦慮讓她疲憊不堪,吃過午飯睡了一個冗長的午覺後,又去澡堂洗了個舒適的熱水澡,整個人頓時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披散著長發回到宿舍,她收拾好換洗衣物,裝盆拿去水房去洗。

孟憲去的時候,水房裏已經有人在洗了,是她同班的戰友潘曉媛和樓上一個班的女兵吳敏,這兩人走得近,幹什麽都一起,她在院裏已經見過好幾回了。見兩人拿四個盆擺滿了一邊的水池,孟憲便把東西放到了另外一邊。擰開水龍頭接水的時候,聽見身後兩個人在聊天。

“你今兒上午去哪兒了,我去你們宿舍找你好幾趟,都沒見人。”潘曉媛問。

“我上國防科工委大院找我老鄉去了。”

“就那個個矮頭大,穿個便裝土了吧唧的那個老鄉?你找他幹嘛呀?”

“他剛探親回來,給我帶了點家鄉特產,我出去買東西,順路經過就取了回來。”

“這麽說,他心裏還挺惦記你的。怎麽樣?”

“哪兒有怎麽樣,連個普通話都說不標準,整天俺俺俺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農村出來的。”

“哈哈哈,再怎麽著也是幹部啊,肩上掛星呢。”

“幹部多了去了,我要是找他那樣的,還幹嘛來這裏啊。”吳敏撇撇嘴,忽而想起什麽,略有些興奮地湊近潘曉媛,說道,“我跟你說,今天我在國防科工委大院門口等我那老鄉的時候,遇見了一個人,長的——怎麽說呢,光看側臉就讓人臉紅心跳的。整個人特別有氣勢,一看就是大院出來的子弟。”

“跟你說話了?”潘曉媛頗感興趣地問。

“沒有,我這樣的他能看上呀,你還差不多。我不是在門口嘛,門崗查他牌照的時候透過車窗偷看他一眼。軍銜兩毛二呢。”

“中校啊”潘曉媛微沉吟,“那肯定結婚了吧。”

“誰知道呢,看著挺年輕的。”

潘曉媛忽然就沒了興趣:“算了,姓名、籍貫、年齡和工作單位一概不知,就光能想想,有什麽用。”

吳敏哈哈笑了:“我記住他車牌後三位了,貌似是919,總參的牌照,應該能打聽出來。”

“那我就拜托你了啊。”

兩人說著,同時笑了出聲,這種旁若無人的樣子讓孟憲有些尷尬,有種故意偷聽別人隱私的感覺。正在糾結要不要先把衣服泡上等她們走了再來洗的時候,忽然聽見一個人叫了她一聲。

孟憲便回過了頭,與潘曉媛和吳敏的視線撞個正著。那兩個轉過身看見孟憲時像是見了鬼一樣,滿臉都寫著她怎麽會在這兒。孟憲被她們看的有些尷尬,而喊人的唐曉靜則更是有些莫名其妙。

她看著潘曉媛和吳敏,簡單跟她們打了個招呼,就跟孟憲說:“憲憲,來一下,我有事兒跟你說。”

孟憲正好找個借口,離開了水房這個是非之地,留潘曉媛和吳敏兩人麵麵相覷。

回到宿舍,唐曉靜摘下挎包,端起茶杯一氣喝了大半杯,長出一口氣,擦了擦嘴邊的水漬,看著孟憲說:“潘曉媛和吳敏怎麽那麽看著你啊。”

大概是因為她聽見了不該聽的吧。孟憲微微一笑,說了句沒什麽,便問:“今天戰況如何?”

“沒戲。”唐曉靜聳聳肩,“雖然對方沒有明說,但我聽得出來,他嫌我在歌舞團工作沒什麽前途。想想也是啊,我連個正式編製都沒有,到現在還屬於借調呢。”

聽得出曉靜話中的苦澀,孟憲安慰她道:“別這麽想,咱們團就一百來個編製,絕大多數都是借調來的,大家都一樣。”

“是啊,這麽說,他可能不是嫌棄我沒編製,大概是我長相普通又沒個好工作吧。”

孟憲覺得難以理解:“長相和家境有這麽重要嗎?”

“也看你的內在,但前提是得先看得上你的外在。第一關都不過,怎麽闖第二關?”

孟憲聽著,居然覺得有些道理。

“你不用愁。”唐曉靜看著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我要長你這樣,就不愁啦。憲憲,咱兩打個商量吧,下回我舅給我介紹對象的時候,把你這長相借我用一用,行不行?”

孟憲被她逗的噗嗤笑了:“好啊,借一次兩塊錢。”

“真便宜!”唐曉靜笑,“憲憲你對我真好!”

兩人玩笑著,不一會兒,就把相親失敗這件事兒拋諸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