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因是私事,周幼棠並沒有叫小何來送,而是自己親自開車。

兩人趕到醫院的時候,金鶴已經送回了病房,麻醉藥效還未退去,仍在昏睡當中。周幼棠見狀,直接去了主治醫師的辦公室。孟憲沒跟去,而是留在病房陪著金鶴,沒過一會兒,小喬和小朱教員提著兩大壺開水回來了。

看見孟憲,小喬便問:“通知到金教員的家屬了嗎?”

孟憲點點頭,輕聲說:“通知到了。說是會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

小喬哦一聲,又小聲在她耳邊說:“醫生說,金教員以後隻剩下一側的輸卵管了。”

“另一側的呢?”

“切啦。說是紮進去一個針管,抽出來的都是黑糊糊的血,看著嚇人極了。”

孟憲也莫名打了一個冷顫:“為什麽要切輸卵管?是因為宮外孕嗎?”

“對啊。說是本來應該在肚子裏著床的卵子,卡在輸卵管裏了,撐破了。必須得切了,否則威脅生命呢。”

小朱教員正在幫金鶴擦汗,聞言忍不住哂笑道:“什麽肚子裏?那叫子宮!你們兩個小姑娘懂什麽,別瞎說了,吵著金教員休息。”

小喬被訓斥了一番,背著小朱教員偷偷吐了吐舌。

“反正就是那個意思。以後再想懷孩子隻能用剩下的那一側輸卵管了。”

那萬一,另一個也卡住了怎麽辦?孟憲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又後悔的不得了,趕緊搖了搖頭,把這個不吉利的想法搖走了。

孟憲回來沒多久,宋隊長也回來了。說是已經通過團長與701所領導的溝通,直接向謝清緣所在的飛機廠通了電話,得到他已經返程的消息。

“看來是有人快我們一步。”宋隊長笑眯眯地問孟憲,“是小金的那個朋友嗎?”

說曹操曹操就到。宋隊長話音剛落,周幼棠就陪著醫生過來了。

宋隊長一看就看見了這個掛著中校軍銜的男人,走上前問道:“您是?”

“我是謝清緣的朋友,代他先來看看金鶴。順便替他謝謝團裏的領導和戰友,這次多虧你們了。”他說著,掃視了在場所有人一眼。

“哪裏的話,應該的應該的。”宋隊長一點也沒將這個男人跟孟憲所說的在金鶴婚禮上遇見的那個人聯想起來,“謝工程師應該能直接回來吧?我聽說他已經坐上回來的火車了。”知道了謝清緣的工作單位,宋隊長總擔心他會被什麽事兒給絆住腳。

“直接回燕城,明天下午就到了。”周幼棠說,“今天也辛苦你們了,先回去休息休息吧,留一個人在這兒就好。”

宋隊長讓小朱教員留下。小朱正要答應,忽聽孟憲說:“隊長,我留下吧。”她站出來,“來之前跟謝工程師通了電話,他讓我幫忙照顧一下金教員。”

這話一出口,眾人都不約而同看向孟憲。宋隊長有些猶豫,正沉吟著,聽一旁這位中校軍官說:“那就這樣吧。”

周幼棠看了孟憲一眼,又說:“就讓這位小同誌留下,明天你們再安排其他的人來。”

也隻能這樣了。宋隊長囑咐了孟憲一番,帶著小喬和小朱教員先行離開。

周幼棠也沒有久留,一是男人終歸不太方便,二是下午還有會要開。見金鶴狀況穩定了下來,囑咐了她好好休養,便也起身離去。半睡半醒的金鶴讓孟憲送送周幼棠,於是孟憲跟著他走了出去。

“首長,今天謝謝你。”樓梯口,她很是誠懇真摯地向周幼棠道謝。

周幼棠嗯一聲,停下了腳步:“還怕嗎?”

孟憲一愣,微抿唇角,搖了搖頭。不知是在說自己不怕了,還是在說自己沒有怕。

周幼棠又說:“金鶴愛人回來之前,有什麽事,可以直接聯係我。”

孟憲點了點頭,算是應下。

周幼棠以為她總會再說點什麽,等了幾秒不見她開口,不由看過去一眼。孟憲正在等著他走,見他看過來,表情頗有些茫然和無辜。

周幼棠不由輕笑一下,徑直下了樓。

孟憲貼著牆壁站了一會兒,緩和了心跳,才回到病房。

金鶴的突然病倒,著實讓眾人手忙腳亂了一陣。好在,有驚無險,術後的第一夜過的還算安穩。

第二天一早,歌舞團的領導和戰友都過來探望了。怕打擾到金鶴休息,沒好待太久。本來想要小朱教員留下來替換孟憲,但孟憲堅持要留下來,也就尊重了她的意思。

在歌舞團的人走了沒多久,周幼棠又過來了。金鶴正好醒著,兩人聊了好一會兒。孟憲就在旁邊坐著,時不時給金鶴倒杯水,關注著她輸液的情況,沒敢看周幼棠一眼。好在,他似乎也沒有跟她說話的意思,隻坐了不一會兒便走了,誰也沒讓送。孟憲偷偷覷了眼他的背影,高大挺直,步履從容。

下午不到四點,謝清緣終於回到了燕城。孟憲正陪著金鶴在病房裏散步,看見一個灰撲撲的人影衝進病房,直奔著金鶴而來,嚇了一跳。看清楚是謝清緣之後,她讓到了一旁,看見了跟進來的周幼棠。是他從火車站把謝清緣接過來的。

謝清緣一把抱住了金鶴:“茜茜,你受苦了。對不起,是我不好。”

金鶴本來還繃著:“我身上有傷口……你一身灰不要抱我!”奈何謝清緣就是不鬆手,她也忍不住了,眼淚唰的就下來了。平時再怎麽堅強,見著最親近的人後,還是委屈。

孟憲在一旁看著,也被感動了。眼眶瞬間泛紅,怕哭出來,就眨巴著眼睛忍著。

在場四個人,隻有周幼棠還算正常。他拍了拍謝清緣的肩膀,說:“冷靜一下,去洗把臉。”

謝清緣迅速冷靜了下來,把金鶴扶上了床,沒去洗臉,而是拉住孟憲不住地向她道謝。孟憲躲他都快躲到牆裏麵去了,他還是不停地在說謝。孟憲不得已,又眨巴著眼睛向周幼棠求救,她覺得現在隻有他能管住謝清緣,卻不想這人一句話不說,要笑不笑地看著她。最後還是金鶴為她解了圍,踹了謝清緣一腳。

謝清緣挨了這麽一下,才恢複正常,向孟憲深深鞠了一躬:“小孟同誌,無論如何,謝謝你了。”

孟憲隻擺了擺手,眼睛又開始泛紅。

謝清緣回來之後,金鶴就攆孟憲回去休息。孟憲本來還想再留下來一晚,好讓舟車勞頓的謝清緣能休息一下,但金鶴不同意,她對周幼棠說:“周主任,再麻煩你一回,幫我把我這姑娘送回團裏去吧。”

周幼棠覷孟憲一眼:“可以。”

孟憲沒有看他,也沒有拒絕。

醫院走廊裏來來往往的都是人,有醫生護士,有病人和家屬。孟憲跟著周幼棠一起出了病房,兩人一前一後,還是引起不少人注意。

到了樓梯口,清靜了一些,周幼棠忽然說:“他就是這個性子,謝要說夠了心裏才舒服。”

孟憲反應了下,才知道他說的是謝清緣。這是在解釋為什麽剛剛他袖手旁觀嗎?

孟憲:“……嗯。”忍不住一笑,似是覺得謝清緣這人挺有意思。

拐彎的時候,周幼棠的眼角餘光注意到她在笑,也微微揚了眉。

“急著回去嗎?”

孟憲頓住腳步,有些不解地看著他,心裏頭忽然有些緊張。

“我有個熟人也在住院,就在二樓,想順路過去瞧瞧。”周幼棠側著頭解釋道。

孟憲輕輕地點了點頭:“好。”

兩人一起去了二樓的某間病房,孟憲沒跟進去,等在了門外,不過卻能看到裏麵的場景。她看到周幼棠直接走向了最裏麵那張床。

**坐了一個小女孩兒,手裏邊還抱著一個娃娃,看見周幼棠很是高興,把娃娃放到一旁,伸手讓他抱。周幼棠也笑著把孩子抱起來了,不知說了什麽,小女孩兒甜甜一笑,歪頭靠在了周幼棠的肩膀上,雙手攬住了他的脖頸。

孟憲簡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他還會哄孩子。

周幼棠一邊單手輕拍著小女孩兒,一邊跟像是兩個小女孩兒父母模樣的人說話。小女孩兒就安靜地伏在他的肩頭,一隻手無意識地轉著他肩章上的星星。似是玩膩了,她抬起頭,烏溜溜的眼珠四處張望,好奇地打量著在這個高度上視野範圍內的一切,移到門口的時候,看見了站在門外的孟憲。兩人對視了幾秒,小女孩兒笑了,兩隻眼睛眯了起來,然後湊到周幼棠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麽,他以及小女孩兒的父母都轉過了頭來,看向孟憲。

孟憲後知後覺地擠出一個笑,正想再走遠點,看見周幼棠向她招手示意。她猶豫了下,走了進去。

“這位是……”小女孩兒的母親看見孟憲,率先問道。

“一位朋友,一起來的。”周幼棠介紹道。

小女孩兒的父母含笑向她點點頭,他們對穿軍裝的人都很有好感。孟憲也回以一個微笑,握住了小女孩兒伸過來的手,兩人都睜大眼睛彼此互相凝望著,不一會兒,就都笑了出來。小女孩兒還害羞了,往周幼棠懷裏躲躲,不一會兒就又冒出了頭來,樂此不疲地跟孟憲玩這個遊戲。

周幼棠一邊跟小女孩兒的父母說話,一邊感受著身邊一大一小的你來我往,聽著兩人吃吃的笑,心裏頭有些好奇她們玩兒什麽呢,能這麽開心。

“那天武裝部的人來家裏,說要給苗苗看病,我還以為是騙子。後來還是武裝部的領導親自過來,說是譚陽生前的部隊和戰友出錢給孩子看病,還說這是他的遺願,我是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來這樣大的城市給閨女治病……”小女孩的母親說著,激動的要抹眼淚。

“是啊,小周,謝謝你們了。”小女孩的父親也說。

周幼棠抱著小女孩兒苗苗,說:“大哥嫂子,先不說這麽多,給孩子看病要緊。後天我要出趟差,大概要半個月。你們就安心住在這裏,一切診療方案,都聽李大夫的,我已經跟她說好了。有什麽問題,直接打我電話,醫院有軍線,非常方便。”

“哎哎。”苗苗父母不住地點頭。

三個人又聊了一會兒,周幼棠把小女孩兒放回到了**:“苗苗,叔叔今天還有事,要先走。改天再來看你,你乖乖聽話。”

苗苗非常不舍地看著周幼棠……和孟憲。

孟憲被她看的有些不忍,她摸了摸挎包,從裏麵掏出幾塊大白兔奶糖,問孩子父母:“苗苗可以吃糖嗎?”

可以是可以,但怎麽好意思呢。苗苗父母正要攔住女兒伸出去的手,孟憲一把把糖放進了苗苗的小手裏:“很甜哦。吃了糖,趕快好。”

苗苗點了點頭,小嘴比吃了糖還甜:“謝謝漂亮姐姐!”

孟憲:“……”

她偷偷覷了眼周幼棠,發現他笑了。

“是烈士的家屬?”回去的車上,孟憲低聲問道。

周幼棠嗯了聲,視線往右一瞟,提醒了她一句係安全帶。孟憲忙低下頭,這次不用他示範就係好了,而後坐直身子,看向窗外。

外麵陽光燦爛,十分熱烈。車裏麵卻是很安靜,沒有人說一句話。如果放在之前,孟憲會稍稍覺得尷尬和局促。但此時此刻,似乎身旁這個男人沒有那麽讓她緊張,也許是剛剛抱過孩子的緣故?

孟憲的餘光落在他開車的手上,骨節分明,青筋微凸,一看便是很有力量的成年男人的手,很有筋骨感。孟憲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十指還算修長,指甲剪得很短,泛著淡淡的粉,整體色調是與膚色別無二致的白,與他的小麥膚色對比明顯。

孟憲心裏感到一絲悸動,迅速地把視線從手上移開。

周幼棠也察覺到了孟憲逐漸放鬆的狀態,似乎沒有之前那麽怕自己了。他審視著前方的路況,開過一段正在修整的路口後,問:“昨晚睡得好嗎?”

孟憲:“……挺好的。”

她也看著前方說,餘光敏銳地察覺到周幼棠抬了抬眉,卻沒再繼續問她。孟憲不由偏了偏視線,臉頰微紅。

之後一路無話,很快就到了歌舞團大院的門口。停穩後,孟憲打開車門下了車。

“謝謝。”她對周幼棠說,第一次沒有稱呼他首長或者周主任。

周幼棠短暫沉默了下:“進去吧。”

孟憲點了點頭,似乎是就要走。但隻邁開一步,就停下了。她回過頭,雙手用力攥緊挎包繩,看向周幼棠。周幼棠原本就沒動,見狀又打開了副駕的門。

孟憲沒有上車,她是站在門旁,似是難以啟齒般問道:“昨晚,是你嗎?”

昨晚,她很晚才睡下,就在金鶴床邊支了張行軍床。睡的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推門而入,向她走來,停在了行軍床邊,仿佛是俯視了她幾秒,最後給她掖了掖被子。

“是我。”周幼棠很坦然地承認,“昨晚接苗苗一家來醫院,就上去看了看你。”

你,不是你們。孟憲頓時有種呼吸凝滯的感覺。一陣沉默過後,她紅著臉關上了副駕的門,快步走回了歌舞團大院,沒敢回頭。

周幼棠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才開車回了總參大院。思索了一路,回到辦公室後沒有停頓,立刻問總機要了歌舞團的電話。

孟憲這邊正坐在**一顆心怦怦亂跳,就聽見小鄧在樓道裏喊她接電話。心一驚,她猛地站起身,差點兒撞到床板。

“是我,周幼棠。”

周幼棠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孟憲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你有很多選擇,但還是想告訴你,無論你做出什麽選擇,都應該是出於本心,而非是逃避什麽。”

孟憲:“……”

孟憲沒有說話,良久,掛掉了電話。

這一晚,孟憲早早地就躺上了床。

別人以為她是陪床太累想休息了,都沒有來打擾她。殊不知,她根本就睡不著,望著牆壁默默地想:怎麽會這樣?她和周幼棠之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閉上眼,腦海裏瞬間出現一副場景,一副一直以來她都避免再去想起的場景。

那是在金鶴結婚前的某一天,在701家屬院的一個下午。

那天下午她和隊裏幾個姑娘陪著金鶴去布置結婚要用的禮堂,不知誰起了頭說起老家新娘的裝扮,金鶴頗為感興趣,就從家裏拿了化妝品讓她們在她臉上試試,說婚禮當天選個最好看的來。同去的孫班長先幫她化,化了一張猴屁股臉出來。金鶴非但沒覺得滑稽,還讓孫班長給她們一人臉上化一個這樣的新娘妝,化完了拍照留影。

本來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別人都說小孟化出來最好看。於是她一個好奇,就去衛生間照鏡子了,結果半路上就遇見了周幼棠。當時隻顧著驚訝,後來才知道,他是得知金教員的婚訊,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幫忙的。

孟憲還記得那天他穿著一身軍裝常服,外套因為太熱脫了,上身隻穿了件白色軍襯套深色線衣。原本微低著頭走著,一抬頭看見了她,表情微微訝異,停在了那裏。

而她就像傻了似的,好一會兒才想起捂住自己的臉。她本意是等著他趕緊過去,而後就當做什麽也沒發生。但這人動了動腳步,卻是向她走過來,停在了她的麵前。她隻覺得呼吸一窒,手就被掰開了一下。他注視著她,目光深沉中帶著點兒新奇,仿佛重若千鈞,又仿佛輕若鴻毛,讓她窒息,又似輕輕掃過她的心間,酥麻不已。

她嚇了一跳,讓他別看,掙脫了手連忙又捂住了臉。隻聽得他一聲短促的低笑,而後走遠。

如果事情到這裏就結束倒也還算好,她仍可以當做一個小插曲一閃而過。然而誰成想她拍完照後第一個跑去洗臉,出來又見著了周幼棠。他像是專門在那裏等她一樣,見她出來,他走過去,遞給她一副手帕讓她擦臉。

她沒接,於是周幼棠就塞進了她軍裝口袋。

“怕什麽?”他說,“很漂亮,用不著怕人看。”

孟憲隻知道自己聽了他的話以後一直不敢抬頭,而他也就那樣站在他麵前不動。兩人僵持許久,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他才邁開腳步,沿著樓梯下去了。而她就像被人抽幹了所有的力氣一樣,蹲在地上,久久不起。

那晚,她回去失眠了一夜,決定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都是因為她反應過度,他才會這樣說。一直自欺欺人到剛才被他戳破。其實,她真的是反應過度才會那樣嗎?真的沒有對他的一絲喜歡在裏麵嗎?孟憲心尖不由一晃,仿佛被什麽撥動了一下,微微有些發麻。

那周幼棠呢,也喜歡她嗎?

孟憲不敢相信,卻,忽然有點想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