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這一晚,兩人聊到挺晚,聊到忘了時間。

孟憲一開始還很有精神,但等到吃火鍋時喝的那點兒米酒的酒勁上來,就有些撐不住了,不知不覺地就在沙發上睡著,一下子睡到夜裏兩點。醒來後發現自己平躺在沙發上,腦袋下枕了一個枕頭,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應該都是金鶴為她準備的。睜眼看著從窗戶外透進來的路燈燈光,又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才沉沉睡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起床號響。孟憲醒來的時候,就聽見啪的一聲響,睜開眼一看,是金鶴要喝水,不小心把杯子碰到在地上了。見她彎腰似有些困難的樣子,孟憲忙起身,幫她把杯子撿起來,遞給她的時候,才發現她臉色有些蒼白,額頭甚至冒汗珠。這大清早的,屋裏暖氣也不夠熱,怎麽會冒汗呢。

孟憲一下子清醒過來,握住她的手:“金教員,您臉色很不好,是不是身體有什麽不舒服?”

金鶴捂住小腹,聲音也不如以往有氣勢了:“我來例假了,痛經。”

孟憲身為女人自然很懂:“衝杯薑糖水喝吧。”

金鶴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說:“爐子上燒的有水,等水開了幫我衝一杯,衝完你就去出操吧,我先上個廁所去。”

“好的,我知道了。”

孟憲一邊應聲一邊行動,穿衣服梳頭發外加切薑泡茶,全部都弄好了之後,她才意識到金鶴還沒從衛生間裏出來。孟憲沒急著走,在沙發上等了兩三分鍾,還不見金鶴出來,她走上前敲了敲衛生間的門。裏麵沒有人應。心裏有幾分擔憂,她試著推了下門。

“金教員——”

門邊似有什麽東西絆住了,孟憲使用推了下,才看清擋住門的是什麽。是金鶴,她整個人都斜躺在地上了,看樣子已經昏迷了過去!

孟憲臉色刷的白了,試著叫醒她。叫了幾下沒有成功,孟憲意識到自己得找人幫忙把金鶴送去醫院,慌忙中趕緊下樓。敲了幾家的門,終於找了一個女軍官。

此時此刻,她魂都快要沒了,隻哆嗦著擠出兩個字:“救人!”

女軍官被孟憲的樣子嚇了一跳,但她了解事情的原委之後很快就聯係了舞蹈隊的宋隊長。

幸好是早上,團裏的車子都沒出去,宋隊長要來了一輛,用最快的速度將金鶴送到了軍區總院。送到急診沒多久,就查出讓金鶴暈倒的罪魁禍首——宮外孕,必須馬上手術。

聽到手術二字,孟憲刷的出了一身冷汗。

醫生拿出知情同意書來簽字,但在場的沒有一個跟金鶴有直係和旁係血緣關係的人在,最後還是跟來的舞蹈隊宋隊長大手一揮,在上麵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把金鶴送進了手術室,宋隊長轉過身,一臉嚴肅的說:“得盡快通知小金家屬。”

可話音一落,真正的問題卻來了。

金鶴甚少在團裏提起她家裏的情況,除了幾個參加過她婚禮的舞蹈隊姑娘們見過謝清緣,大部分都是不知其廬山真麵目。而且謝清緣工作保密性極強,知道他工作單位的也沒幾個,再詳細的更是無從得知了。

宋隊長想了想,留下聞訊前來的一個教員小朱和小喬在手術室外等候,便讓在場唯一參加過金鶴婚禮的孟憲跟她走。兩人一點沒有耽擱,坐著送金鶴來醫院的小吉普,飛快地趕到了701所家屬院。

見外麵有人站崗,宋隊長便知這事情可能不太簡單,連忙帶著人上門崗。一番交涉下來,值班員幫她們要了所裏辦公室的電話,將事情反映了過去。但基於嚴格的保密製度,值班員沒法直接聯係到出差在外的謝清緣本人,宋隊長和孟憲她們隻能回去等消息。

“陳主任說了會幫忙聯係,也請你們相信他,畢竟事態嚴重,所裏肯定都有考量。”值班員安慰她們道。

無奈,宋隊長把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留給了他,回到車上,對孟憲說出自己的擔憂:“金教員家屬的單位應該是保密級別較高的,那邊說了會幫忙聯係,但應該也會比較慎重。真等聯係到人了,恐怕也得過個一兩天。”

“那怎麽辦?”孟憲皺著眉頭問。

“等我回去向團長匯報一下吧。或者等小金出了手術室,醒了再問問她。不過,以小金的脾氣——”宋隊長笑了聲,沒再說什麽。

此時正值中午十二點半,雖陽光普照,但仍擋不住颼颼冷風。孟憲沉默地看著窗外,內心是一片焦灼。此時此刻,她內心是有些自責的。從昨天開始金鶴的臉色一直都很不好看,她如果早些發現她的問題,敦促她去看醫生,或許還能避免……

昨晚,她們還吃了那麽辣的火鍋,喝了酒!孟憲越想越後悔,呆愣地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街景,心底有些酸澀。其實,謝清緣在外出差,即便是聯係到他,也趕不及回來守著手術。可孟憲就想讓他知道,可能的話,讓他回來一趟。

如謝清緣這般工作性質的,本來就是聚少離多。最起碼在這樣時刻,能讓他守在金鶴的身邊,讓她享受一個正常女人該享受的,不至於太孤單,太要強!

可怎麽能盡快地通知到謝清緣呢?孟憲依舊望著車外,當車子從燕西飯店門外駛過時,腦子裏忽而有一道靈光閃過,孟憲頓時想起了一個人。

孟憲感覺自己眼皮子跳了下,她連忙伸手扶住了窗棱。平複了片刻,她對宋隊長說:“隊長,我忽然想起來一個人,上次在金教員的婚禮上見過他,他應該跟金教員和她的愛人很熟。”

宋隊長立馬問:“叫什麽?能立刻找到他嗎?”

孟憲停頓了一下,不確定地搖了搖頭。

“聽金教員跟他聊天。他……工作應該挺忙的。”

“那還是算了。”宋隊長說。

孟憲嗯一聲,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而宋隊長這邊想了想,卻叫司機停下了車。

“小孟,是這樣。你現在試著去聯係一下這個人,我回團裏跟團長匯報一下,我們兵分兩路,各種方法都嚐試一下,最後在醫院會合。你知道去哪兒找他嗎?”

孟憲點了點頭。

“好。”宋隊長鬆了口氣的樣子,拍了拍孟憲的肩膀,“那辛苦你了。如果聯係不到就趕緊回醫院,不要到天黑,知道嗎?”

孟憲咽了口口水,穩住心跳:“知道了。”

宋隊長不放心地又囑咐了孟憲幾句,在一個公交站放她下了車。孟憲也顧不得多想了,恰好有一輛公交過來,她瞅了一眼,迅速地上了車。兩站地後下車,來到了總參大院的門前。

總參大院向來守衛森嚴,孟憲隻好去了崗亭。說明情況後,請值班的軍官給她接通電話,找周幼棠。

年輕軍官給周幼棠辦公室的小劉打了通電話後,告知孟憲:“周主任不在,有什麽事你改天再來吧。或者你回去等電話,情況已經都向周主任說明了。”

孟憲不大放心:“都說清楚了嗎?是他朋友的一個家屬,在歌舞團工作,今天發生意外住院了,但一直聯係不到他的朋友……”考慮到謝清緣工作和個人隱私的關係,孟憲沒好直接點出他的名字。但她想,她描述的這些特征,應該夠明顯夠獨特了。

“都按照你教的說的,你覺得說清楚了,那就清楚了。”年輕軍官說。

孟憲點了點頭。心想就這樣吧,反正也沒報什麽希望。

此時,值班室的電話又響了。孟憲不便打攪別人工作,便打算離開了。可剛推開值班室的門,就被值班的年輕軍官叫住了。

“同誌,周主任請你進去。”

孟憲:“……?”

雖然距離上一次來這裏已經很久了,但孟憲沒費什麽功夫就找到了周幼棠的辦公室。

到的時候周幼棠還在領導辦公室裏尚未回來,孟憲經通信員小劉的示意,就坐在靠牆的一排長椅上坐下,等了一會兒。大概不到五分鍾,有腳步聲和說話聲逐漸臨近。幾乎是門從外麵推開的同一瞬間,孟憲刷的一下從長椅上起立。這過分慌張的動作製造出來的響動,引得進門的周幼棠直接就向她看了過來。

孟憲臉忽然就漲的通紅,但好在腦子還在轉。她匆匆忙忙抬起手,敬了個禮。

“首長好。”

周幼棠輕點了下頭,那意思就是知道了。孟憲頗有些尷尬地放下手,往後站了站。

“把這份公文發下去,各級傳閱。通知大家明天上午開會,布置具體工作。”把手裏的文件交給通信員小劉,周幼棠回過頭,示意孟憲,“你跟我進來。”

孟憲不敢耽擱,跟上去,進了裏間的辦公室。

“坐。”

依舊是靠牆那排沙發。

孟憲猶豫了下,坐了過去。

“剛剛小劉大概跟我說了下情況,說的也不清楚。現在你詳細跟我說一說,金鶴為什麽住院?”周幼棠坐回辦公桌,一邊翻著桌子上批下來的公文,一邊說道。

孟憲能看出來他很忙,也就不敢多占他的時間,趕忙說:“醫生說是宮外孕,突然暈倒的,送到醫院就直接進了手術室。情況比較凶險。”

“現在脫離危險沒有?”

“不知道,我出來的時候還在搶救。我們隊長的意思是,要趕緊通知到謝工程師。可能也是怕……”

周幼棠的動作頓了頓。他抬頭,看向孟憲。

“您能幫忙聯係到謝工程師嗎?”孟憲臉色發白,小聲地發問,“我們去過701所家屬院了,找了所辦公室陳主任,說是會幫忙聯係。但這不是小事,我們隊長擔心那邊會因為慎重對待耽擱了時間,所以想再找別人聯係一下。”

這並非宋隊長多慮。據他所知,謝清緣現在應該正帶隊在某個地方做實驗。新殲已經到了攻堅關頭,這個時候有一點小小的變動,可能都會對實驗帶來致命的影響。所以無論發生什麽事,再慎重都不為過。

周幼棠沒跟她解釋那麽多,隻是說:“我打個電話問一問。你先坐下。”

孟憲這才意識到自己因為著急而不自覺地站了起身,看著周幼棠撥號,她慢慢地坐回了沙發。

周幼棠直接打給了701所辦公室,把情況又說明了一遍。本來那邊已經在討論如何處理這件事了,接到他的電話後立馬表明態度,說會立刻商議解決。而且果然如周幼棠所料,謝清緣現在正在西南邊區的一個飛機廠做落震試驗,全封閉。

“那您看,我是否方便跟他通個電話?”周幼棠問。

那邊又說了什麽,周幼棠說了聲好,掛斷了電話後,轉撥總機,直接要了飛機廠的電話。

接通後,嘟聲一直在響,連孟憲都聽得見。許是響的時間過長,她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快要隨著這嘟聲跳動了。也許是她的心跳聲太響,周幼棠又向她看過來。下一秒,電話接通了。

“我找謝清緣。”他看著她,對電話那頭的人說。

孟憲也忘了挪開視線,靜等著那一頭的結果,結果周幼棠沒說幾句,卻把電話給掛了。

孟憲一時不解:“怎麽——”

“他還在廠房裏,已經有人去叫他了,等會兒會回過來。”

“……嗯。”

如此一來,隻能等待了。

孟憲在一旁安靜坐著,周幼棠批完了手裏的公文,抬起頭,看了看她,說:“渴了自己倒點水喝,茶壺和杯子都在那邊櫃子上。”

孟憲怔了下。

“我不渴。”她說,“謝謝首長。”

“嘴皮子都裂開了。”

孟憲臉一紅,立馬屈起手指去碰嘴唇。觸感微微紮手,果然幹裂了。深抿了下雙唇,她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看周幼棠手邊空著,也給他倒了一杯。

“謝謝。”

“不用謝。”她小聲回。

坐回沙發上,孟憲抱著杯子,小口小口的喝著。小小的吞咽聲,襯得這個房間愈發安靜了。一開始還好,可時間久了,這樣的沉默就讓人覺出幾分尷尬來。

孟憲努力讓自己不去回想舊事,學周幼棠一般淡定,隻是眉眼間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局促不安來。一杯水也很快見了底,她又為自己倒了一杯。

剛坐下,聽見周幼棠問:

“怎麽想起來找我了?”他頭也沒抬。

孟憲一愣,說:“上次在金教員的婚禮上見過您。想著您跟金教員還有謝工應該是不錯的朋友。”

周幼棠勾起唇角笑了下,什麽也沒說。孟憲卻覺得他的笑容,似是有一種嘲諷的意味在裏麵。這使她有些緊張。她答的不對嗎?但,這確實是她所想呀。孟憲低下了頭,喝水的聲音都小了很多。

周幼棠抽空抬眼看了孟憲一下,隻見她微垂著頭,眉頭微微蹙著,一隻手拿著杯子,一隻手放在膝頭,無意識地揪著褲子,可見心裏十分糾結難耐。不知是因為金鶴,還是因為他在麵前。

剛剛他正在開會,小劉過來告知她來找他的時候,他就知道不會是什麽好事。這個小女兵從來如此,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決計不會想起他。周幼棠不知該慶幸她對自己的信任還是該慨歎她對自己的無情。

叮鈴,電話終於響了!周幼棠收回思緒,接了起來。

這邊,孟憲聽到電話鈴聲,也倏地抬起頭,仔細聆聽著周幼棠打電話。那邊不知說了什麽,他忽而轉過頭來,把電話給了她。

“他要跟你說話。”

孟憲連忙接了過來,電話裏謝清緣的聲音有些喘,應該是直接跑過來的,上來就直接問金鶴情況如何。孟憲也沒時間想別的,將金鶴的情況如實相告。謝清緣在那頭千恩萬謝,說幸好當時孟憲在場。如果家裏隻有她一個人,那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謝清緣這話說的真情實意,到後來聲音已有些哽咽。

“小孟,我真要謝謝你。不管怎麽樣,我都要謝謝你。”

孟憲原本還是有些自責的,聽見這番話,不知怎麽鼻子一下子就酸了,眼淚跟著湧了上來。

“我……我是應該的。您不用謝我。其實,也怪我……”

“不,謝謝你。”

謝清緣再三道謝後,請孟憲把電話再遞還給周幼棠。

孟憲依言照做,準備把電話給周幼棠的時候,才想起原來他一直就站在旁邊,聽著她跟謝清緣講電話,那也就是說,她剛剛的失態也被他悉數看了去。

孟憲微微張著嘴,有些吃驚。睫毛上還掛著淚珠,輕輕顫動著。發了幾秒的愣,才把聽筒遞了出去。

周幼棠神色平靜地瞧了她一眼,接過了電話。孟憲迅速地站到了一旁,用衣袖擦眼淚。情況緊急,兩人也沒有多聊,但也總算是通知到了。

掛了電話,周幼棠看著孟憲,說:“哭什麽?怕了?”

孟憲本來對周幼棠是充滿感激的,正想謝謝他,聽了這話又用手擦了擦眼淚。眼角不再有淚流出,隻是鼻子一抽一抽的,小巧的鼻尖紅紅的。

“沒、沒有。我沒怕。”她聲音暗啞地說,“隻是……沒控製住眼淚……”

這還叫沒怕?

周幼棠無意強迫她承認,隻說:“好了,不會有事。”語氣挺篤定。

孟憲沒說話,過了會兒,才嗯了一聲。

周幼棠見她緩了過來,撥通了內線,把小劉叫進來交代了一番工作後,拿起掛在衣架上的大衣,對她說:“回不回醫院?我送你過去。”

孟憲自然是不好意思麻煩他:“謝謝周主任。我自己過去就好。”

“並不是隻送你。”周幼棠打斷她,“去瞧瞧你們金教員,有什麽緊急情況,替謝清緣拿個主意。”說著,覷她一眼,刻意提高了音調用很平淡的聲音問,“金鶴一直說你很懂事,這個時候,你是不是該聽聽我的話?”

孟憲微窘,想說金教員什麽時候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關於她的話?

但既然他此刻已經恢複了首長的腔調,那她也就不能再矯情。用手背拂了下臉頰,似是要掩去那一絲緋紅,孟憲冷靜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