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周幼棠的問題,著實讓孟憲困惑了一陣,很是不解其意。

然而從701家屬院回來的當晚,她就告誡自己,不要又反應過度,也許他隻是隨口問問。效果還算不錯,心情很快就平靜了下來,這一夜甚至都沒有失眠。

往後兩天,無波無瀾。周三下午,突然來了任務——為即將退伍的老兵舉行一個歡送會。孟憲這才意識到,一年一度老兵退伍的時候又到了。因為唐曉靜也在今年的退伍之列,孟憲暫時也顧不得再想其他,一門心思跟舞蹈隊的人一起,想著怎麽搞好這個歡送會。

唐曉靜是在退伍命令下達前兩天回來的。中午孟憲從練功房回宿舍,一進門就看見坐在**的唐曉靜。她一愣,驚喜無比地走過去:“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不提前打個電話?”

唐曉靜抬頭,看著孟憲摘下軍帽,露出一張白淨泛紅的臉頰,微微笑道:“剛回來的。給你個驚喜唄,怎麽樣,沒嚇著吧?”

“嚇著了你賠。”孟憲笑著抱了抱她,“去看金教員了嗎?”

“去了。”唐曉靜倒了杯熱水,遞到她手裏,“婚後生活肯定很幸福,金教員臉都圓了一圈兒。”

“是吧。”孟憲捧著杯子笑,“我們都這麽說,她還不承認。”

“金教員愛美,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天你沒來,金教員還挺遺憾的。說吧,幹什麽去了?”

“我還能幹嘛呀。”唐曉靜白她一眼,“那天好不容易安排了一場相親,舅媽非讓我去。”

“相的怎麽樣?”

“你說呢?”唐曉靜歎了口氣。

孟憲隻當是又跟以前一樣,便安慰她:“別著急。”

“我不急了,我早就不急了。”唐曉靜聳了聳肩,伸了個懶腰,“我就是煩透了家裏人催我,不然我一個人也挺快活的。”

孟憲知道唐曉靜這是故作灑脫,也不戳穿她,兩個人又聊了些別的,好不歡快。

唐曉靜的歸來,著實讓孟憲開心了一陣。更讓她驚喜的是,唐曉靜暫時不回西北老家了,要在燕城待一陣。而這一陣,至少會有半年的時間。孟憲快高興死了,唐曉靜在她情緒的帶動下,本來還有些離愁別緒,基本也都散的差不多了。

周五晚,為退伍老兵舉行的歡送會在小禮堂拉開帷幕。受離別氣氛的感染,兩人都哭了一場,等到第二天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又一點傷感都沒了。

孟憲起了個大早幫她一起收拾,兩人邊忙邊聊著燕城哪裏好玩兒,正說的起興,傳達室小鄧過來敲響了屋門,說有孟憲電話。

唐曉靜能注意到孟憲一聽到“電話”兩個字時,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再想細瞧,她已經恢複如常,放下手裏的東西,出了宿舍。唐曉靜仍站在原地,維持著跟孟憲說話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卻是若有所思,眉頭微微蹙了蹙,很快,又展開。

出乎孟憲的意料,電話是陳茂安打過來的。

一聽到他的聲音,孟憲心跳還是漏了一拍。陳茂安倒是挺自然的,問候寒暄,沒有一絲不自在。他在電話裏告訴她,之前那張照片的膠卷托人給她帶了過來,因為自己實在出不去,隻能拜托別人。

如果不是他說,孟憲幾乎都忘記了還有膠卷這回事,一時失語。

“謝謝。謝謝你還記得。”

“不用客氣。”他在電話那頭笑笑,聲音有些沙啞,“應該的,我讓他放在門崗,你記得去取。”

時間緊張,陳茂安沒說幾句就掛了。孟憲站在原地,微微發了會兒愣。

果然,不一會兒門崗來電話通知,有她的包裹,讓去取。孟憲去拿回了宿舍,並沒有拆開,而是直接放進了櫃子裏。唐曉靜陪她一起去取的,見狀問道:“怎麽不拆開看看?”

孟憲回頭解釋:“是膠卷,不能見光的。”

唐曉靜聞言不禁一笑:“他也是有意思,怎麽想起來送你膠卷了?”

孟憲沒吭聲,靜靜地將櫃門鎖上了。

也忘了是哪一次了,她跟陳茂安見麵的時候,說她很喜歡他給自己照的那張照片,能不能把膠卷給她。那應該是他們關係最近的時候了,否則她是說不出這樣的話的。後來發生了很多事,她便將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給忘了。沒想到他倒還記得。

唐曉靜將孟憲的緘默看在眼裏,猶豫了片刻,還是將早已徘徊在嘴邊的話說了出來:“憲憲,我看他還挺喜歡你的。”

孟憲解衣扣的動作頓了一頓,過了一會兒,卻隻是笑了一笑:“曉靜,我現在不想想這些事,太累了。”

不去想陳茂安是不是還喜歡他,也不去想那天周幼棠問她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也許這些都是他們的一時興起呢,反倒成了她禁錮自己的枷鎖。對,沒錯,就是一時興起!

唐曉靜張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麽。孟憲看著還想勸她的唐曉靜說:“我現在,我就想趕緊變成地方老百姓,好跟你一起玩兒。”

唐曉靜察覺到孟憲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對,可心裏卻是長長舒了一口氣。這個反應來的自然而然,她自己都被嚇著了。她連忙也笑了下,說:“好啊,我等著你。”

孟憲開心地伸手抱住了她。唐曉靜遲疑了下,也回抱住了她,很快又鬆開:“好啦,別膩歪了,收拾收拾,去洗澡!這一上午的,渾身都是灰。”她微眯著眼笑,“咱兩可是好久沒一起洗澡了。”

“好。”孟憲也笑眯眯地答應。

吃過午飯,唐曉靜的舅舅來了,把她連人帶行李接回了家。

孟憲送她到門口,一開始沒有多難受,等她回到宿舍,看到唐曉靜的鋪真的空了的時候,卻開始有些忍不住。為了分散一點自己的注意力,孟憲找出了一堆衣服,抱了兩個大盆,去水房洗。

冬天的軍裝外套,浸了水又重又硬,孟憲單手拎起來都要打顫。熱水還沒燒好,就著冷水使出渾身力氣狠狠地揉搓了幾下,終於有了發泄出去的感覺,心情也好了一些。孟憲輕籲了口氣,就看見潘曉媛擺著手臂,邁著大步從外麵進來了。她瞥了孟憲一眼,走到爐子前掀開壺蓋看了看水燒開的情況,見還沒全開,微微蹙了蹙眉,對孟憲交代了句:“一會兒水燒開了倒我水壺裏吧,我回來洗頭要用。”

孟憲洗著衣服一時沒有聽清,等明白過來她的意思,潘曉媛已經大搖大擺的離開了。叫了她兩聲,也不見她停下腳步。孟憲回過頭看了看洗了一半的衣服,還有她被水冰的通紅的雙手。思忖了片刻,提著壺將一半多的熱水倒進了洗衣盆裏,又將壺接滿,重新坐到了火爐上。

忍著手疼又洗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洗幹淨晾了起來,孟憲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了宿舍,在**躺了好一會兒,感覺身心皆輕鬆了不少。長出一口氣,起身剛喝上一口水,傳達室就有人過來叫她,說是大門外麵有人找。

孟憲差點兒就被剛喝進去的一口水給嗆住了,咽下去之後,她咳嗽了幾聲,滿臉通紅地問:“是誰呀?”

“不知道呢,門崗打來的電話,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哦。”孟憲放下水杯,一頭霧水地走了出去。

怕人久等,孟憲小跑著去了門崗。卻沒在大門口見著人,隻看見一輛掛著地方牌照的車,停在距離大門十幾米遠的地方。孟憲潛意識裏就沒想到那輛車會跟自己有什麽關係,左右環顧了下,見沒有人影,便打算去崗亭裏問一下。可還沒等她離開,那輛車的門就從裏麵打開了。孟憲停住腳步,遲疑了下,邁步向前。還沒走到跟前,就認出了車裏的人。是周幼棠。

看見他,孟憲腦子有些發暈。所以,是他找她?

孟憲以最快的速度冷靜下來,確定這兒除了她再沒別人,才又走上前:“首長,您找我?”

周幼棠一直看著前方,聽到她的聲音,才側過了頭。那副無框眼鏡還架在鼻梁上,透過鏡片,他看向站在距離副駕駛車門不到一米遠的孟憲。她穿著一身淺咖色的毛衣,下身是軍裝長褲,似是匆匆跑來,呼吸有些急促,胳膊上的套袖都忘了摘。

孟憲見他不說話,以為她會錯了意:“或者,您是來找迪迪的?”想起了這種可能,便說,“這段時間,她都不在歌舞團。”

“我不找她。”果然,周幼棠開口說道,“我找的是你。”

孟憲眼皮子猛地一跳。

“小孟同誌,不知道你現在方不方便?”他低聲問,聲音沙啞不失磁性。

孟憲沒有回答,抬眼看著他,滿臉疑惑,似是猜不透他在做什麽。

周幼棠看出她臉上的茫然,便又說:“方便的話,就回去換身衣服吧。我在這裏等你。”

經他這麽一提醒,孟憲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是身怎樣的打扮。她低下頭,臉有些發熱。

“首長,是有什麽事嗎?”孟憲沒急著立刻行動,她想先弄清楚周幼棠的意圖。

周幼棠摘下了眼鏡,一雙眼睛沒了遮掩,看著更為深邃,也更具威懾力。

“是有一點小事。”他點了點頭,沒有明說,隻道,“上了車再說。”

孟憲很想問他是什麽事,是以站在原地沒有動,隻是略有些警惕和戒備地看著周幼棠。

周幼棠被她這副樣子逗樂了,他笑了下,說:“小孟同誌,你覺得在這裏說話方便麽?”

一句話,點醒了孟憲,她有些為難地看了周幼棠一眼。

“去吧。”

周幼棠十足篤定的樣子,好像孟憲非要換身衣服跟他走一樣。孟憲無法,停頓了下,隻得轉身回了宿舍。

換好衣服回來,孟憲看著周幼棠,還想說些什麽。但留意到身後人來人往的歌舞團大院,一狠心,她還是上了車。

“說吧……”

孟憲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地吐出這兩個字,這微弱的音節自然被淹沒在發動機引擎的轟鳴聲中了。孟憲遲疑了下,沒有再吭聲。

整個過程,周幼棠都在極認真地開車。不多時,車子停在了一個飯店的門口。孟憲下了車,抬頭看了眼飯店門上掛著的牌子。燕西飯店,燕城頂有名的一家飯店,很多國務和外事活動都在這裏舉行過。

孟憲有些不明所以。所以……他是要她跟過來吃飯?

“進去吧。”

孟憲回過頭,發現周幼棠正站在她身後。她輕輕唔了一聲,給他讓了讓路,跟著他走了進去。等到反應過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就這樣跟著他走了進來!

兩人剛進門,就有人迎了上來。服務員稍稍彎著腰將他們請了進去,對兩人微笑頷首。孟憲勉強扯了一抹笑,算是回應。

“周主任,包間有富餘,給您開一個?”服務員問著,話裏話外聽得出來,他不是第一回見著周幼棠了。

“不用,就在一樓找個清靜點的地方。”

服務員應了聲,把兩個人請到了一個安靜的角落落座,又迅速地遞上了菜單。周幼棠翻了幾頁,頭也不抬地問孟憲:“有什麽忌口?”

到了這裏,孟憲已經實在控製不住自己的疑惑了,她想搞清楚周幼棠到底找她出來幹什麽。但服務員就在旁邊,不好直接發問,便愣愣地答道:“沒有,都可以。”

周幼棠又換了種問法:“那你喜歡吃什麽?”

孟憲想了想,說:“我爸是四川人,家裏吃飯偏辣。”

“那就不巧了,這裏主打淮揚菜,合你口味的菜恐怕不多。”周幼棠微沉吟。

孟憲哪裏知道那麽多,她慌了下,說:“首長您看著點吧,我吃什麽都行的,也不一定非要辣的。”

周幼棠打量了孟憲一眼。在頭頂那盞蓮花小燈昏黃燈光的映襯下,她那張白皙的臉看上去比她麵前那套上了釉的白瓷還要鮮亮。他揚了揚眉,垂下眼瞼,按照平常的口味要了幾個菜,將菜單還給了服務員。

服務員離開後,桌旁一下子就剩下兩個人。

孟憲原本微垂著頭,一直盯著那套餐具,到了此時,她終於抬起眼眸,看向周幼棠:“首長,您到底……有什麽事?”

“沒什麽事,就是懶得一個人吃飯了,尋個人作陪。”

孟憲:“……”就隻是吃頓飯——孟憲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麽,為什麽會找她啊!

“我……”

“先吃飯,吃完飯再說。”

孟憲動了動嘴唇,不知道是該答應,還是該立刻拒絕。這局麵,完全超出她的意料。

“茶壺遞過來,我倒杯水喝。”

沉默間,周幼棠發話了。孟憲瞥了眼手邊一寸遠的茶壺,提起來,想給他遞過去。遞到一半,反應過來:“我給您倒吧。”

說著倒好一杯遞給了周幼棠。

周幼棠接過:“謝謝。”

孟憲紅著臉,搖了搖頭:“不用謝。”

周幼棠徑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孟憲原本還想說些什麽,但看著他已然坐定的架勢,忽然放棄了。這頓飯,好像不吃不行了……

認清這個現實,孟憲絞著手指糾結了片刻。倏忽,她提起茶壺,給自己也倒了杯水。

她需要給自己定下神。孟憲想。

除了孟憲這邊,其他一切皆很順利。菜倒上的很快,沒一會兒就全送上來了,於是兩人淨了手開始吃飯。誰也沒有說話,飯桌上安靜得很。孟憲一開始還懸著心,久不見他開口,便隻好跟著吃飯了。就這樣慢慢吃著,她多少也能放開一些了,吃到最後,吃了個八分飽。

“怎麽吃得這麽少?”見她放下筷子,周幼棠問。

“要練舞,晚上不敢吃太多。”孟憲解釋道。

“那剩下這麽多,你是打算讓我都吃掉,還是吃不完浪費掉?”他又問。

孟憲頓時有幾分尷尬。

“再吃一點。”周幼棠說,“不會讓你多有負擔。”

“……嗯。”

孟憲隻好撿起筷子,又吃了一些,吃到肚撐。一桌菜,也下去了七七八八。周幼棠這回沒再說她,也跟著放下了筷子,叫來服務員結賬。

付了錢,兩人起身離開,一前一後地出了飯店大門。孟憲走在前麵,出門的時候一個服務員從外麵進來,差點兒相撞。孟憲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下,便感覺有人扶住了她的腰。這下受的驚似乎比剛才還要大,她後背僵了下,不動聲色地躲了過去,側過頭臉色緋紅地打量著周幼棠。在微弱的燈光裏,她隻能看清他那雙幽黑明亮的眼眸,深邃又平靜,毫無一絲波瀾。

兩人又坐上了車原路返回,自始至終周幼棠沒再開口說一句話,似乎他找她出來,真就是為了吃頓飯。

孟憲也覺得費解,覺得首長的心思太難猜,索性也就不猜了。心態一放鬆,車速似乎都變快了,很快就到了歌舞團大院的門口。

孟憲下了車,想著在離開前應該跟周幼棠說點什麽,她想了想,琢磨出來一句:“今晚,謝謝首長。”

本想借這句話試探點什麽,結果周幼棠微微一笑,說:“客氣了,多謝小孟同誌賞光。”

隻這一句,似乎沒有再多說的意思。

孟憲不知為何,被他那“小孟同誌”四個字稱呼的有些不好意思,感覺他仿佛是在逗著自己玩兒一般。

她十分不自然地扯出一個笑:“那我先回去了。”

周幼棠說了聲好,目送著孟憲離開。待她的身影越走越遠,徹底消失不見時,他回過頭點了一支煙。

他沒有吸,隻是看著這支煙燃完,才將它摁滅碾碎在煙灰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