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周幼棠跟著謝清緣和金鶴上了四樓。

得知這兩人的婚訊後,他本來排好了時間,奈何今天臨時插進來一個會,所以遲到了一會兒,沒趕上婚宴。

幸好,謝清緣家裏還留有一張桌子,上麵擺了一些果盤點心。這是他特意讓親戚給準備的。為了他這次婚禮,很多在外地工作的發小都趕回燕城來了,先前一直忙也沒顧得上聚,這會兒趁人都走差不多了,留下來說說話。

這些發小,大多也是周幼棠的熟人。見他進來,都站起了身,跟他打招呼。有的嫌他來晚了,要罰他酒。周幼棠便支使新郎官,去廚房給他拿了半瓶茅台來。自罰了三杯,場麵一下子熱鬧起來。

提議罰他酒的人,笑嗬嗬遞過來一根煙。

周幼棠接過來,卻沒抽:“金老師還在,你少抽幾根吧。”

發小扒扒半禿的頭,說:“煙癮養大了,不抽不得勁,老是掉頭發。”

“這跟抽煙沒關係。”周幼棠正經道,“我看你還是趁早上醫院,別是腎虛。”

一句話,聽的在場人都樂了。周幼棠在他們旁邊坐了下來,因開了小半天會而緊繃的筋骨,在一兩句玩笑話中,鬆懈了不少。

這些人加上謝清緣,其實都算是周幼棠的發小。在他的母親調入國防科工委之前,一直就在701所工作,那時701所尚未與三機部合並,仍屬於軍隊係統管轄。他常隨母親過來,結識了這一些玩伴。相比在部隊大院的那群發小,在座的人都含蓄了很多,見著周幼棠也隻是笑笑打招呼。這些人中絕大多數都是高知分子,不是子承父業,就是留在高校當老師。周幼棠是他們當中唯一一個從軍的,雖不同路,他卻挺樂意跟他們打交道的。用謝清緣的話說,受受知識分子的熏陶。

可今兒卻不知道怎麽了,坐這兒老半天了,聽他們聊,一直聽不進心裏去。

金鶴注意到他的沉默,遞過來一個點心盤子:“聽說最近有演習?”

周幼棠隨手拿了個一口酥:“消息這麽靈通?”

“我可沒刻意打聽啊。”金鶴笑,“我們下個月不是有場慰問演出麽?前天來通知說取消了,說是要參加演習,沒時間。正好,也讓我的姑娘們休息休息。”

提及金鶴的娘子軍,周幼棠腦子裏很快就有了具體而清晰的形象。他微直起身,仿佛正打算說什麽,忽聽在場其他人問。

“金老師,下麵那群小女兵都是你帶的兵啊?”

“是啊。”金鶴斜眼瞧他,“怎麽了?”

“怎麽了?還能怎麽了?受刺激了唄。金老師,有合適的給咱們老林介紹一個,老大不小了也。”

聞言金鶴還沒來得及說話,頭一個開口問的老林臉就紅了:“你少拿我打鑔啊。我就是找,我也得找個金老師這樣的,小女兵不要。”

金鶴嘿一聲:“小女兵怎麽了?給你你還不一定製服的了。”

老林連連告饒。

隨即就有人指著老林說,“就是就是,像你這樣又沒什麽情趣工作又忙的,跟搞藝術的還真不一定合得來。你呀,還是找個老老實實的,擱家裏頭放心。”

這話,前半句聽著像是在幫腔新娘子,後半句就聽著變味了。金鶴想反駁,但丈夫一個眼神過來,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不跟這群書呆子計較。臨走前瞥周幼棠一眼,見他也瞧了過來,老神在在的。

謝清緣笑著目送妻子離開,回過頭,對周幼棠說:“好久沒來701了,進大門口的時候看見報刊欄了沒?”

周幼棠喝了口茶,說:“怎麽,又有什麽大新聞?”

“我猜你就沒留意。告訴你啊,我們所現在研究的新殲,全尺寸金屬樣機總裝成功了,倍兒漂亮。前兩天剛發了喜報。”

一句話,吸引了在場多數知識分子的注意力,周幼棠舉著茶杯的手也頓在了半空。謝清緣見狀,立馬就去給大家找照片,無論何時,說起飛機來,他總是激動不已。

“你們瞧!”謝清緣把一張彩色照片放到了桌子上,距離周幼棠較近的位置。“你們瞧啊,鴨式布局,腹部進氣,能外掛3個副油箱,預計航程3500公裏,11個掛架能搭載更多武器……”

耳邊聽著謝清緣的介紹,周幼棠的目光長久的停留在照片上那架飛機上。那是701最新研製的殲擊機,也是我空軍第一架自行研製的三代戰機,銀色外形,昂首佇立在停機坪上,鴨翼向兩側伸展,在背後霞光的映襯下,凜凜生威。雖然早就看過它的圖紙資料,但親眼見到真機,還是頗感震感。周幼棠注視良久,伸手拿起了照片,仔細端詳。

一旁的知識分子們早就熱烈的討論開了,他們有的是搞航電設備的,有的是研究航空動力的,起個頭就有說不完的話題。

謝清緣興奮了一會兒,才注意到周幼棠的默然不語,湊近問他:“怎麽樣?”

周幼棠放下照片:“我一個外行人也就能瞧個熱鬧。”頓了頓,他又說,“漂亮,是真漂亮。”

謝清緣目光閃爍著驕傲:“不是我吹啊幼棠,過去這東西在圖紙上,你再怎麽說它好,都沒說服力。百聞不如一見,樣機搞出來,立在那兒,你一看就知道,這就是我們要的戰鬥機。”

周幼棠也笑:“照你這麽說,有這個寶貝在,張老總不愁要不來經費了。”

“還是你門兒清。”謝清緣哈哈大笑道,“這次我回來之前,張老總讓我帶給你一個有機玻璃造的新殲模型,就在我辦公室的抽屜裏放著呢。等會兒去拿給你,不能讓這幫子人瞧見。是張老總親自做的,論證會上用的。他說這個項目是林工生前力主上馬的,她不在了,這個頗具意義的模型,就交給你保存。”林工,就是周幼棠已逝的親生母親林澤慧。張老總就是她生前最好的同事和戰友,張熾平。

周幼棠微感意外,又很感動。

“替我謝謝他老人家。”他說。

就這飛機這個話題又聊了片刻,有些人酒勁上來,便起身告辭了。滿屋就剩下周幼棠一個客人,金鶴夫婦倆也就不拿他當外人了。

“有時候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的榆木腦袋瓜真叫人討厭!”當著周幼棠的麵兒,金鶴向謝清緣抱怨道,“什麽叫娶個安分的?我們歌舞團的姑娘一個個漂漂亮亮的就不安分了?這種另類的以貌取人相當膚淺!”

謝清緣吃吃的笑:“你這話就當著我和幼棠的麵兒說說得了。”

周幼棠及時撇清自己:“我目前孤家寡人一個。”

“可你有前例啊。”金鶴抬手給他倒茶,“剛是不是有話問我?這會兒沒什麽人了,說吧。”

周幼棠:“那你是瞧錯了。”

“不可能。”金鶴一臉得意,“周主任,我瞧您的眼神就能瞧出來。”

周幼棠抵住了刑訊逼供的壓力,指著她不慌不忙地對謝清緣說:“找金老師這麽個聰明女人,以後有你受的。”

謝清緣會意,衝著金鶴寵溺一笑:“我這榆木腦袋瓜,就得找個聰明人管管才行。”

三人又坐了一坐,周幼棠便起身告辭。他下午還有個會要開。

金鶴讓丈夫謝清緣送他出大院,自己去了趟禮堂,經過前麵操場的時候,聽見一片歡聲笑語。走過去一瞧,是孟憲在跟院裏的幾個小孩兒玩。

她停住腳步,叫住孟憲問:“怎麽跟幾個小毛孩玩上了?她們幾個呢?”

孟憲回過頭,見是金鶴,忙把手裏的大繩給了另外一個小孩:“她們出去逛了,說難得出來一次。”

“你怎麽不去?”

“想去呢。但這幾個小朋友說我們偷摘院裏的棗,不讓我走,非讓陪他們玩遊戲。”

金鶴失笑:“什麽偷摘?這是我家的棗樹!”

孟憲笑了笑,提起身旁的一塑料袋棗,遞給了金鶴,“金教員,這是給您的。”

“怎麽還留有我的份兒呢?不是讓你們全拿走麽?”

“不是有‘棗’生貴子這個說法嗎?當然得給您留一份。”

金鶴樂了:“借你們吉言。”打量她一眼,她說,“你這軍裝外套糟蹋的不像樣了,跟我回家換件衣服去。”

孟憲留這兒就是為了給金鶴送棗,此刻聽她這樣說,就有些猶豫。

“金教員,不用了,我——”

“什麽不用了,軍裝穿成這樣出去,像話嗎?”金鶴不由分說,招呼著她,折身就往回走。

孟憲捏了下衣角,遲疑了片刻,才跟上前。

到家了以後才發現,原來人都走差不多了,隻剩下幾個空點心盤子和不再冒熱氣的茶杯。孟憲放下心,跟著金鶴進了臥室。

金鶴從櫃子裏取出幾件衣服,一個個在孟憲身上比著效果,最後選了一件米色的呢子大衣。孟憲一看這嶄新靚麗的麵料就知道金鶴還沒穿過幾回,推脫著不要。金鶴恨鐵不成鋼地點點她的額頭。

“花一樣的年紀,不穿鮮亮點,難不成要等到我這個歲數啊?趕緊換上!”

孟憲沒轍,隻好脫下軍裝外套,換上了這件呢子大衣。

金鶴把她推到鏡子前,為她撫平了褶皺,看著立在鏡子前的麗人,甚是滿意。又把她有些淩亂的發辮散開,重新疏通紮起。臨走時孟憲還想帶上她來時的軍綠小挎包,被金鶴給攔下了,用一個大袋子和她的外套裝在了一起,讓她提著帶走。

孟憲接過,回頭照了照鏡子,紅著臉下了樓。

此時的陽光,已不似正午那般爍目。溫柔地鋪灑下來,暖意熏然。

原本孟憲還像偷穿了大人衣服一般拘束,想著快走離開這個大院,此刻被陽光這樣照著,也放慢了步伐。她挺喜歡這兒的,有一種被時間打磨出的低調與祥和。或許,這也跟她在這裏見證了一份令人羨慕的幸福有關。

離開大院前,孟憲順路去了趟禮堂,把金鶴留在那兒的喜糖帶走了。那是金鶴交代的,說帶回隊裏分給大家吃。出了禮堂大門,經過操場的時候,孟憲看見之前那群小孩兒還在原地玩耍。她慢慢停下腳步,從袋子裏抓出一把棗,洗幹淨,又抓了一把糖,給他們遞了過去。

小朋友們剛跟孟憲玩了一會兒,已經熟悉她了,見遞過來的都是好吃,歡呼著便一把搶光了。孟憲看著他們,會心一笑,摸了摸幾個小姑娘的頭,轉身離開了。

此時此刻,大院主幹道上正有一輛掛著軍牌的吉普向這邊緩緩駛來。孟憲聽到身後的汽車引擎聲便已避讓到了一旁,原想停下來讓車過去再走,卻不料那車卻越開越慢,似乎是要停下來了。

孟憲微眯了眯眼,看見開車的是周幼棠,愣了一下,腳步又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已經抵上背後那一排圓柏幹枯的樹枝。

車裏的周幼棠,透過半降的車窗向她看來,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冷靜。他剛從謝清緣的辦公室拿了模型往回走,在這主幹道上開了不多時,就看見前麵那一抹纖細窈窕的身影。那是軍裝絕對襯不出來的身影。盡管她穿了便裝,但周幼棠腦子裏第一反應就是,肯定是那個姓孟名憲的小女兵。

目光從她的脖頸掠過,看著她被陽光照的微紅的臉滿是拘謹,他問:“回歌舞團?”

“是的。”孟憲老實答,全身猶如一根繃直的弦。

“用不用送你一程?”

“不用了。”孟憲禮貌地說,“謝謝首長,門口有公交。”

被拒絕。毫不意外。

周幼棠微揚了揚眉角,也不勉強她。笑了笑,說:“行,路上注意安全。”

“……”

孟憲嗯一聲,原地站著,似是要目送他離去才放心。

然而周幼棠卻並沒有馬上走,他依舊在看著她,眉目從容。

氣氛在這一刻變得微妙起來,響在耳邊的心跳聲也越來越清晰。孟憲被他注視的越發緊張,心裏也有一種莫名的焦慮,似乎是他再不走,她就要有什麽天大的秘密暴露在他麵前。

周幼棠將她的反應全部看在眼裏,似乎是不打算為難她了,腳踩在油門上準備開車走人。然而幾乎不過一秒,他又改了主意。他停了下來,看向孟憲,開口問她。聲音被陽光襯得很輕。

“孟憲。”他說,“是否無論如何,你跟周明明都沒有可能了?”

孟憲被周幼棠問的一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刻說:“自然。”

周幼棠也沒再說什麽,點了下頭,正回視線,踩下油門離開了。

孟憲:“……”

孟憲在原地站了好久,不得動彈。這人——問這話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