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燕郊某演習場,隨著綠色信號彈升空,演習宣告結束。本該是放鬆的時刻,所有人的臉上卻都看不出來輕鬆的跡象,尤其是現場觀摩的領導,曬黑的臉上全是沉重。

此次演習,是模擬高技術戰爭背景下的實兵對抗演習。紅軍是燕城軍區有名的虎狼之師115師,藍軍則是燕城軍區前幾年剛剛建立的專業化藍軍部隊。這支部隊是由某裝甲團改編而來的,擔任藍軍部隊之前就曾是全軍有名的信息化建設單位。剛建立之初,由於對抗思想陳舊,這支部隊在演習場上表現並不出眾,可以說是專門的挨打部隊。隨著軍隊改革和現代技術的飛速發展,這支部隊越來越能發揮專業藍軍部隊的作用,成為紅軍部隊的磨刀石。本次演習,由於模擬的是高技術戰爭背景,有各種新技術新裝備傍身,藍軍部隊更是如虎添翼,將紅軍部隊斃的滿地找牙。戰損比令觀摩團不少人瞠目結舌,甚至感到後怕。

“什麽感覺?”聯合訓練作戰局副局長陳峰,看著站在身後的下屬周幼棠,問道。

周幼棠放下高倍望遠鏡:“藍軍部隊這回是真沒客氣。”

陳鋒笑笑:“這群狼崽子們憋著氣呢,看來模擬外軍訓練還是頗有成效的。”又問,“看出什麽問題來沒有?”

周幼棠沉思片刻,說:“問題是不少,但都可以歸結為一點——思想太陳舊,無論是從指揮還是訓練上來看。指揮官不懂一體化作戰,撒出去的部隊收不回,配備的空軍協同單位不會用。聯戰不懂聯訓,打起來內部先亂作一團,等到捋順的時候早就失了先機。打仗最重要的一點,不就是搶時間麽?”

陳鋒認同地點了點頭,不由歎了口氣。

由於這次演習的結果太出乎眾人意料,所以光是複盤就花去了將近一周的時間。複盤結束後,周幼棠隨同總部領導一起回燕城,本來坐的是來時的大巴,快到燕城時,被賈坤生叫上了他的車。

“怎麽樣,最近跟小方?”賈坤生問。

周幼棠已經猜到,賈坤生叫他過來就不是說正事。嘴邊浮起個無奈的笑,他說:“我跟曼輝,還是做朋友更合適。”

賈坤生也有預感是這個結果,歎息一聲,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周幼棠放鬆了下坐姿,說:“不瞞您,賈叔,我以後還是要下去的。這一點上,就是我跟她無法調和的矛盾。而且——”頓了下,他又說,“我這次回來不是為了這個。”

賈坤生對於他在遼城的一切經曆都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沉默了一息,他說:“盡管你有別的想法,但感情的事,還是要抓緊嘛。你家老爺子嘴上不說,心裏也是為你著急的。”

周幼棠笑笑,說:“是。”

賈坤生就知道他這是在敷衍自己,卻也不好再說什麽了。隨著車子開進總參大院,遠遠地看到陸陸續續往禮堂裏進的年輕軍官,他問秘書:“今天這裏有活動?”

林秘書想了想,回過頭說:“我記得是跟軍藝還有燕城軍區歌舞團聯合舉辦了一個舞會,前陣子一直忙,這兩天給下麵的人鬆鬆弦兒。”

“不錯,這個想法好。”賈坤生說著,側頭看向坐在他身旁的周幼棠,“這活動適合你,要不要進去湊個熱鬧?”

累了這麽些天,此刻周幼棠真不耐煩應付這個:“您老行行好,讓我清靜清靜,也省得給人添麻煩。”

“誰敢嫌你麻煩?”賈坤生瞥他一眼。

周幼棠掃了眼禮堂門口來來往往的人群,沒再說話。

禮堂裏,正在舉辦的正是總參某部與軍藝的聯誼舞會。不少男男女女正隨著徐徐的音樂聲緩緩起舞,場麵一時熱鬧非凡。卻也有異類,比如孟憲,正坐在一個角落的位置裏躲懶。

那天,孟憲答應完小張就後悔了,之後一直想找林幹事請假。是方迪迪想來,所以攛掇她一起。沒成想昨天一早方迪迪突然說爺爺要去外地療養,她要隨行。這算是為數不多的她父親可以接受她不來歌舞團的理由之一,於是她就順理成章地回了家,剩下孟憲一個人,想請假已來不及。

孟憲一路都在懊惱,幸好到了這裏才發現還有軍藝的人過來。跟這些人一比,她們歌舞團來的姑娘都成了陪襯紅花的綠葉了。不少人有些泄氣,但孟憲卻很高興。

認識到自己的配角定位,孟憲也就輕鬆了不少,隻跳了兩支舞就回到椅子上休息。等樂聲響起,再有人來邀請的時候,她就借口身體不適拒絕了。畢竟前幾天吃錯東西留下的過敏印記還在,所以假話說出來也臉不紅心不跳,聽了這話的人也不勉強她。

就這樣,孟憲一個人坐在那兒,從桌子上放的果盤裏拿了幾個小蜜橘,放在手裏慢慢剝著,吃在嘴裏酸甜可口,倒也挺愜意。視線慢慢遊移著,不知過了多久,忽見禮堂的大門打開了,有兩個人從外麵走了進來。瞥見其中一個唯一算是相識的,孟憲眼皮子不受控製地一跳。

這邊,總參某部負責組織這次活動的王幹事,引著周幼棠進了門。想起剛剛林秘書親自把他送來時說的那句“副總參謀長讓你盯著他,跳不完不準走”,他就感到壓力頗大。打量了下周幼棠的神色,笑著說:“周主任,您看——”

到底還是被攆了進來。但既來之,則安之。周幼棠悠悠向場中望去,邊對王幹事說:“你去忙你的吧。”

王幹事牢記指示,不敢擅自離去。

周幼棠便又說:“你放心,累了一天,我這會兒也想坐下歇歇了。”

話說到這份上,小幹事也怕得罪人,嘴裏說著那您歇歇,避到一邊去了。

周幼棠撿了個位置坐下,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下了小半杯,微微偏了下頭,在這一排座位的末尾,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孟憲正安靜地坐在原位——盡管內心已經起了一絲波瀾。

周幼棠一進來她就看見了,整個人立刻變得坐立不安。過去幾天的平靜生活已經讓她差不多忘記了那件事,沒想到今天又遇見他,而且還是在這樣的場合。孟憲想象不到他這樣一個人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當中,若是跟人跳起舞來倒也罷了,偏偏一動不動地坐在距離她不足八米遠的地方,讓她感覺自己這個位子突然紮眼了起來。

但畢竟仍隔著一段距離。孟憲低下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偶爾抬頭也是平視前方,不往他那邊瞧。在場的女性當中已經有人注意到周幼棠,頻頻向他這邊看來,眉眼帶俏,似乎挺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的。孟憲也希望周幼棠能多往那邊看看,視線千萬別往她這裏轉。心裏不停的打著小鼓,殊不知周幼棠早就注意到了她。

周幼棠發現,打他坐下,就有一個人渾身緊繃成了一根弦。在這個大家都放鬆和展現自我的場合,她這樣端著繃著的,他想瞧不見都難。莫名覺出幾分好笑來,周幼棠想了想,叫來了王幹事。

“那個小女兵哪兒來的?”他明知故問道。

王幹事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眼前一亮。想了想,說:“應該是軍區歌舞團來的,聽我們主任說,都是舞蹈隊的。”

“就她吧。”

王幹事一愣,又看了眼那個小女兵,說:“周主任,那是個小女兵,而且——”

“我看她就一個人。”周幼棠打斷他的話,笑了下,說,“其他都是成雙成對的,拆散哪個都得罪人。你說是不是?”

王幹事一看,還真是這個理。他也一笑,沒再耽擱,直接就去叫人了。

孟憲正緊張著,見王幹事向她走來,立刻站了起來。

“首長。”

王幹事笑笑,說:“是這樣的,咱們這邊剛來了一位首長,副總參謀長親自帶過來的。這會兒也沒什麽人,你要不過去陪他跳一支?”

孟憲原本垂在褲邊的手立馬蜷了起來,看著王幹事,有幾分遲疑。餘光偷偷覷了周幼棠一眼,見他正低頭給自己倒水,便小聲對王幹事說:“首長,我這會兒身體有些不舒服,能不能請別人?”

王幹事頗有些為難:“能不能堅持一下?或者,你過去跟首長解釋一下?”

解釋,解釋什麽?

許是孟憲眼神中的疑惑太明顯,王幹事又說:“首長點的你的名。”

孟憲:“……”他點的她的名?是他點的她的名?

趁孟憲愣神的空檔,王幹事推著她走到了周幼棠的跟前。

“周主任,這是歌舞團來的小孟,讓她陪您跳一曲吧。”

周幼棠看了孟憲一眼,放下水杯,站起身,對王幹事說:“好的,麻煩了。”

王幹事嘴裏說著不麻煩不麻煩,功成身退了。

周幼棠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回過頭,發現孟憲正站在那裏絞著手指。察覺到他望過來的目光後,她慢慢鬆開了手,垂在了兩側。周幼棠早已發現她小動作一向多了,微抬眉梢,他問:“可以麽?小孟同誌。”

孟憲不知道他怎麽忽然想起跟她跳舞,心裏莫名有些緊張:“我——我跳的不太好。”

這個借口,對於一個專業舞蹈演員來說,十分不具說服力。果然,周幼棠一聽就挑高了眉。

“金鶴帶出來的學員,跳舞會不好?”他顯然不太相信她的借口,卻又寬容的表示,“那就隨便跳跳吧,我跳的也不好。”說完,向她伸出了一隻手。

望著這隻掌心布滿薄趼的手,孟憲猶豫了下,抬起頭,睫毛微顫地看向他。而他則是微低著頭,也在凝視她,眼神平靜中仿佛又多了一層東西。孟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可置於這個環境當中,當周圍的男女都是抱著同一個目標相擁而舞時,她總感覺這個向她發出邀請的男人跟之前有些不一樣了。孟憲從沒設想過,她會和周幼棠這樣的人被擺在這樣的位置上。心倏忽一**,她輕輕抓了下褲子,將自己的手遞到了他的掌心。隨即便被握住了,粗糙而溫熱的質感,讓孟憲沒忍住打了個激靈,唰的一下臉就紅透了。

麵前的人胸腔微震,旋即右手就扶上了她左側肩胛骨的下緣。這進一步的接觸,讓孟憲身體愈發僵硬了。周幼棠也意識到了,稍稍放鬆了下手上的力度,垂眉看她:“放鬆。”他說,“你這麽僵著,一會兒怎麽跳?”

孟憲也很想放鬆,可惜她做不到。本來就很少跟男人接觸,更何況現下半個身子都被他圈住的情形。下意識說了聲對不起,她抿了唇,伸出左手,帶著整個手臂向上,輕輕地搭在了他的右臂上。

準備工作到此終於算是完成了,孟憲緩緩呼出一口氣。微微抬頭,看了周幼棠一眼,似乎發現那其中有淡淡的笑意。正待再瞧,他便帶著她,邁出了第一個舞步。

在起初的眩暈感過去之後,孟憲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居然就這麽跳起來了?而且,他這也叫跳得不好?

周幼棠很久沒跳過舞了。

他不喜歡跳舞,以前他跟方曼輝在一起的時候,基本上很少參加這些舞會。他忙她也忙,有這麽個功夫他寧願在家待著躺著也不願意受此洋罪。但他跳舞,確實是方曼輝教會的。後來去了東北邊防之後,就再也沒跳過。幸好記性夠好,第一步沒邁錯,接下來就順理成章。

周幼棠攬著孟憲,感覺腳步十分輕盈。他垂下眼,看見她微低著頭,表情有些嚴肅地在陪他跳舞,視線停留在他軍裝外套第一顆紐扣和第二顆之間,像是在研究什麽。

“看出來什麽了?”他不由問。

冷不丁聽見這麽一聲,孟憲驚了一下,抬眸看了周幼棠一下,慌忙又低下頭。柔軟的脖頸,彎出柔美的曲線。周幼棠再瞧她,就隻能看見她細長的睫毛了。好看,是挺好看——

“頭抬起來。”

這麽個姿勢,即便是沒什麽,叫旁人看見也能瞧出什麽來。

孟憲隻好聽話地抬起頭,視線正好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睫毛微微顫抖了下,她有些不好意思。

“緊張什麽?”周幼棠問。

“沒有。”孟憲嘴硬道。

“手心都出汗了。”

孟憲動了下交握在一起的那隻手的手指,果然感覺到掌心有一些濕熱。她臉微熱的解釋,“怕踩著您的鞋。”

這樣說著,兩人不約而同低下頭去看周幼棠的皮鞋。一雙普通的三接頭皮鞋,打理的鋥光瓦亮,莫名有種威嚴。孟憲又望向周幼棠,意思是這下您看見了吧。

周幼棠嘴角微揚,孟憲不自覺地又彎下了脖頸,想起他的話,又稍稍往上抬了抬。

“沒關係,踩著了還可以擦幹淨。用不著緊張,我自問還沒那麽可怕。”

頭頂上方傳來他不急不緩的聲音,那種異樣感又來了。他越不像個首長,她越感覺緊張!

“……嗯。”

“憲是哪個憲?”

孟憲愣了一秒,才意識到他在問她的名字。

“寶蓋頭,一個先。”孟憲有些疑惑,他不是看過自己的士兵證嗎?怎麽還會問這個問題?

“名字不錯。”

“……謝謝。”這還是第一個誇她名字不錯的。

“多大了?”

“十九,快二十了。”

“本地人。”

他用的肯定語氣,孟憲也不確定這算不算個問題,過了會兒,才嗯了一聲。

“父親從軍。”

“……在軍區後勤部。”

她回答的有些遲疑。所幸,他也沒再繼續問了。

此後許久,兩人再沒交談過,專心跳舞。沉默和安靜給了孟憲一些安全感,她漸漸放鬆了四肢,跳起舞來也越發流暢,兩個都說自己不大會跳的人,居然成了全場舞姿最標準優美的一對。

曲子漸進尾聲,在落下最後一個尾音的時候,周幼棠適時的鬆開了她的手,掌心仍殘留著來自於她那隻手的溫度和柔滑的觸感。

沒了肌膚接觸,孟憲全身的警報立即解除了,臉上的表情也生動了些許。周幼棠將她的表情盡數收在眼底,微揚揚眉。

“今晚謝謝你了。”他說,沒有稱呼她小孟同誌。

孟憲立時又變得同先前一般拘謹:“……不用謝。您客氣了。”

不想讓別人客氣,她反倒變成了最客氣的人。周幼棠沒再說什麽,正好王幹事過來了。

“周主任這是要回了?”

“還有點事。”周幼棠拿過外套,對孟憲微微一笑道,“孟憲,以後再見。”

孟憲全然沒有想到,他說的“以後再見”是真正要見的意思。聽到他這麽說,隻是下意識地回了句:“再見,首長。”

周幼棠一聽就知道她沒有領會自己的意思,他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了孟憲一眼。孟憲猝不及防,跟他來了個對視。隻見那雙幽黑的雙眸中,凝澱著一些她看不太明白的東西,而且越發深沉。孟憲一驚,渾身微微一震,往後小退了半步,堪堪穩住。

周幼棠見狀,又是短促一笑,轉身大步離開。

孟憲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禮堂門口,捂著撲通撲通直跳的心去請示王幹事,能不能回到座位上。

王幹事原本看著她可惜的眼神稍稍有了些變化,帶了點客氣:“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心裏感歎:這個年輕女兵,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