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經此一役,孟憲再一次明確:以後絕不再跟周家的人有任何往來。畢竟無論哪一個,她都不是他們的對手;而周幼棠卻發現,這個叫孟憲的小女兵,跟他所以為的越發不一樣。一個時而膽大,時而膽小的年輕姑娘。讓人沒法預測,再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會露出的是哪一麵。

如果孟憲知道周幼棠對她是這樣的看法,或許心情還沒有那麽糟。但現下,她的心裏很是懊惱,以至於排練時總是走神。金鶴注意到了,冷著一張臉把她叫到跟前來,訓了她好久。

舞蹈隊已經開始準備來年的軍區文藝匯演了,這是整個軍區文藝口每年最重要的一項演出任務,表演的好不僅能在軍區級領導麵前露了臉,而且還將作為選送節目參加每年六月份的全軍文藝匯演,屆時若是能拿獎,那可就是揚名全軍了。孟憲所在的舞蹈隊一直都是歌舞團的金字招牌,舞劇《火鳳凰》也被團裏的領導賦予了拿獎重任。孟憲知道金鶴對此的重視程度,立馬低頭認了錯。

金鶴也舒了口氣,低聲問:“是因為軍分區的演出任務被取消麽?覺得可惜?”

孟憲愣了下才明白過來她指的是什麽事,忙搖頭:“沒有。“

今早一來練功房,就被鬱青叫了過去,告知她軍分區的演出任務取消了。理由是選送過去的兩個節目都是獨舞,觀賞性上有重複,於是就將孟憲的替換成歌唱類的,潘曉媛的保留。

孟憲小聲說:“我知道她打的什麽主意。”

金鶴噗嗤一笑:“原來你還不傻。”

孟憲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去就不去吧,這種演出也沒什麽太大的實際意義,也算不上一個好的曆練機會。但軍區文藝匯演不一樣,這不需要我多說吧?可不許再讓我看見你走神了啊!”金鶴半是警告半是玩笑的說。

孟憲抿唇,鄭重地點了點頭。

挨了這頓罵後,孟憲反倒感覺好一些了。午睡後早早就起了,準備提前去練功房。經過傳達室的時候,值班員小鄧突然叫住了她:“憲憲,大門口有人找。”

孟憲有些意外,想不通這個時候誰會來找她,扣好外套徑直往外走。沒走多遠,就迎麵碰見潘曉媛和小張。孟憲與她們對視,看見潘曉媛的目光裏滿滿的都是得意。孟憲抿了抿唇,表情十分平靜,正打算與她們點頭而過,忽聽小張說。

“孟憲,下周末有個聯誼會,一起去吧,給你報上名了。”

孟憲停下腳步,不解道:“什麽聯誼會?”

“剛金教員給政治部的林幹事打的電話,說是下周末跟總參某部那邊有個聯誼會,讓咱們舞蹈隊的都去參加呢。多好的機會啊,一起去吧。林幹事說這是任務,不許拒絕啊。”

孟憲微微蹙了蹙眉,還沒想好說什麽,就見潘曉媛在一旁咋呼:“下周末,我有演出任務呀!”

小張笑看她一眼:“林幹事說,有演出任務的除外。”

“除外?為什麽除外?就不能改改時間嗎?”潘曉媛目光哀求地看著小張。

小張也挺為難的:“這應該是總參那邊定的時間,估計林幹事也做不了主。”

潘曉媛懊惱地拍了下腦袋。小張無奈地看她一眼,又叮囑孟憲道:“憲憲,別忘了啊。”

孟憲點了點頭,看了潘曉媛一眼,邁步離去。

午後,陽光正盛。孟憲微眯著眼,用手在額頭上撐起一個涼棚,往大門口走。距離門崗隻剩下幾步遠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高大挺拔的背影。孟憲微微一怔。她沒想到,來找她的人,是陳茂安。

自那次打架之後,孟憲跟陳茂安差不多有一個多月沒有聯係了。一開始不是沒想過他看到那封信後會來找她,可漸漸的他不來,她也就忘記了這件事,甚至連帶著逃避似的不會再想起這個人。沒有想到他會不打招呼地突然過來,心裏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孟憲也說不清是怎麽了。

陳茂安也看見了孟憲。他站在那裏,穿著一身齊整的軍裝,麵容似乎有些緊張。視線與孟憲相遇時,他眼睛微微一亮,露出一個有些生硬的笑容。

看著那笑容,孟憲忽覺一陣心酸,喉間忍不住發緊。她清了下嗓子,慢步走過去:“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嗎?”她盡量自然地問。

“沒什麽要緊事。”陳茂安舔了下有些幹裂的嘴唇,看得出來,他有些緊張。“我,我前段時間下連隊了。待了一個多月,上個星期才回來。”他說著,習慣性地用手扶了扶帽簷,“一直沒顧上跟你聯係,你還好吧?”

“挺好的。”孟憲擠出一個笑,“你要是忙,就先忙你的。”

她的語氣十分客氣,讓陳茂安愈發拘謹了。

此時此刻,他十分後悔。後悔一走這麽久,後悔這麽久沒跟她聯係,後悔每次鼓起勇氣想要給她打電話時那個猶豫不決的自己。但是,他又能跟她說些什麽呢。很多話礙於這層朋友關係說不出口,可當他想要將這層朋友關係進一步升華的時候,又常常發生各種意外,打亂他的所有計劃。陳茂安心裏清楚,麵對孟憲他是多麽的沒有自信,簡直不像個男人,還不如周明明。

“孟憲——”叫了聲她的名字,陳茂安咽了口口水,喉結上下滑動著,“我,其實,那天——”

他的語無倫次,讓孟憲明白了他想說什麽。

揪了下褲邊,她輕聲打斷他:“事情都過去了。”

陳茂安一愣,反應過來,也說:“是啊,都過去了。”頓了頓,又說,“那天,我失態了,真對不起。”

“沒什麽。”孟憲說,“你別放在心上了。”

她是真心實意在勸他,覺得沒有必要再在這樣的事上浪費心力了。

“我沒有。我隻是——”陳茂安本打算解釋一下,但碰觸到孟憲的眼神,他一下子語塞了。

“我看到了你的信。”他轉而忽然說。

孟憲扣著褲邊的手指**了下,沒有說話。

陳茂安看著她,輕聲問:“你現在,還是這麽想的麽?”

一陣沉默,孟憲點了點頭。

陳茂安心裏頓時湧起一陣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過了會兒,苦笑了下。

“我其實。”他抬頭,眼角帶一些笑,“挺喜歡你的。”

突然的表白,讓孟憲的腦子有一瞬的空白。緊接著,卻是尷尬。

幸而,禮堂整點的報時聲準時響起,東方紅的旋律響徹整個歌舞團大院。兩人像是同時被驚醒。孟憲看著陳茂安說:“我該排練了。”

這就是回答了,比直接拒絕還叫人難受,但卻不能表現出來。

陳茂安雙手緊握,笑了下,說:“行,那你先忙。”

孟憲嗯了聲,抬頭看了他一眼,似是有話要說。這讓陳茂安眼神中又稍稍燃起了希望。然而她終究什麽也沒說,隻是看了他一眼,就離開了。望著她的背影,他良久未動。

而走遠的孟憲也並非像她表現出來的那般坦然。

她憋著一口氣,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衣角被風帶起,額角的碎發被風吹拂迷住了雙眼。有從身邊經過的人,紛紛向她投來好奇的注目,孟憲卻恍若未見。直到走到練功房外,她停下來,深呼一口氣,眼圈一下子紅了。

不遠處傳來女兵銀鈴般的嬉笑聲,她回頭看了眼,看見有不少女兵在向練功房走來。連忙拭了下眼角的淚漬,轉過身,邁著平靜的步伐,進了練功房。

陳茂安的到訪,雖說突然,但對孟憲而言,也算是為他們之間劃上了一個休止符。一瞬的難過過後,心裏感到灑脫了不少。

於陳茂安,卻是痛苦的開始。前段時間他是忙不假,但並非完全抽不出時間來見孟憲。他隻是害怕,怕一件注定要發生的事。終於他鼓起勇氣來了,卻依然沒能改變著既定的結局。他跟孟憲,是真的沒有緣分。這讓他感到痛苦,因為從很早開始,他就喜歡孟憲了。

從高一開學,他們就一直一個班。那時候隻知道她是班裏最漂亮的一個女孩,並未有什麽想法。直到後來有一次換座位,她坐到了他的前麵。

那是高二剛開學,天氣熱的反常,頭頂上的老舊風扇無力地轉著。整個教室就如一個悶熱凝滯的蒸籠,窗外撕心裂肺的蟬鳴和著老師低柔的聲音,宛如催眠曲二重奏,所有的人都聽得昏昏欲睡。陳茂安胳膊支撐著下巴,眼皮沉重的幾度想要合上。最後一次實在撐不住了,就快睡著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有人輕輕地靠在了他的桌子上,一股淡而清新的香味兒沁入鼻腔。

陳茂安猛一清醒,睜開眼,看見孟憲的後背。她輕靠在他的桌子,從上往下都挺得很直。依舊紮的是一個高馬尾,最下麵有幾捋碎發,因為汗濕貼在後脖子上,黑白分明。發梢隱入衣服裏麵,在單薄布料的映襯下,隱約可見。他不由自主多看了幾眼,視線偏移,又看到了細細的肩帶。意識到那是什麽,陳茂安忽然感覺臉一陣燒紅,飛快地移開了目光,盯著黑板,再無睡意。當晚,他又經曆了一次久違的夢遺,第二天早上醒來,看見弄髒的床單,心裏覺得自己簡直可恥。

從那以後,他對孟憲的感覺就不一樣了,但從來都沒過非分之想,甚至因為曾經這不為人知的秘辛,她在他心目中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不可玷汙的美好化身。也許正是因為此,在後台看到周明明欺負她,他才會那般奮不顧身。現如今回想起,才意識到,正是他的衝動,害了她。

陳茂安回過神,看著窗外迅速後退的風景,從褲兜裏取出來一封淡棕色的信封。他將信抽出來,展開,讀第不知道是多少遍。而信上卻隻有簡單的一行字:陳茂安,我們繼續做朋友吧。

看著信紙上娟秀的字跡,陳茂安忽然感覺這段時間以來,跟孟憲所有的接觸,都仿佛是一場夢。現在,夢該醒了。